结果还真给这个乌鸦嘴说中了。一刻钟后,两个小厮飞跑出来,在门里战战兢兢地行了礼,然后把相府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此后再也没人出来。
一个侍卫统领气得嚷着要放火烧了丞相府。侍卫军代表的是王室脸面,从来未曾受过这种轻慢。不过我倒没有如何动怒。小时候我犯了错,就不得不站在殷昭的书房门口罚站,直到他说进来才算完。
早上的风有些凌冽,我披着银白色的狐裘,打了个哈欠,把脸埋在毛茸茸的衣领里,脚上升起一些寒意,虽然穿的是鹿皮靴,但是起床太急,忘了穿袜子。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我觉得腿麻,眼前也一阵阵地发黑。
盯着眼前的红木大门,我心中暗想:“再不开门,老子一把火烧了你的丞相府。”
这样想的时候,我身体倒在旁边侍女的怀里,那侍女羞红了脸,软声道:“陛下……”
我张嘴想说话,却觉得天旋地转,倒在了地上。虽然脸颊贴着地面,但我却并不觉得很冷,周围的一切都模糊,唯有听觉格外清晰。我听到了一大群人涌过来的脚步声,以及惊讶担忧的询问。
现在这个样子使我羞愧万分,幸亏事先封锁了街道。我心里默默盘算着,现在就回宫,撤了丞相的职,再提拔一批年轻的官员,我就不信陈留国没了殷昭不能运转。
我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周围慢慢安静下来,先是听到了大门被打开的嘎吱声音,这是进相府了,我心中疑惑,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
“啊呀,少爷您……”相府的老管家迎上来惊讶且不知所措地说。
“小声点……”我听到头顶传来低沉柔和的声音:“小家伙饿晕了,把我的早饭送到房间里。”
“那、老爷那边怎么说?”管家犹豫地说:“您知道他的脾气……”
“怎么?”那人语气有些强硬:“老爷还真打算和他闹下去?你去和老爷说,他是一国之君,不是以前的晚思了。”
我感觉自己被抱到了一个非常温暖的房间里,然后被放在床上,靴子被脱下来。那人笑了一下,拉过被子盖在我身上。棉被上还带着一些体温,看来这是他的卧室。
我挣扎着试图坐起来,视线也略微清晰了一点,只看到不远处书桌上一把黑色的长剑,然后身不由己地倒在床上。
这人是谁?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刚才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药味,但是又不像病人,因为他将我从府外抱进卧室,气息一点都没有乱。身上衣服的面料硬而光滑,不是麻布,也不是丝绸,而是贵族公子们常用的冰蛟丝。
那人重新把我半抱在怀里,轻声问:“喜欢吃松子吗?”
我闻到了松仁玉米汤的味道,气若游丝的地嗯了一声。
然后那人慢慢用勺子送到我嘴里,轻声笑了笑,声音清澈温柔:“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吃了半碗汤,我的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更觉得体虚气短,然而身体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寒冷了。我倒在床上,脑子晕晕沉沉的,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父王和殷昭在书房议事,我坐在殷南梧的腿上,听他将古代的神话故事。窗外飞过一只五彩斑斓的大昆虫,落在我的衣服上,我吓得捂着眼睛。殷南梧笑着拉过我的手,指着在空中飞舞的昆虫,教我念:“蝴蝶。”
那段时间外面总是打仗,父王没时间照看我,母后又多病。于是每天晚上都是殷南梧带着我睡的。我们的关系有一段时间似乎特别要好,以至于后来分开的时候我哭了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就渐渐把这个人忘了,连同那些记忆都模糊不清了。
一觉醒来,外面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射进来,空气暖融融的。我从床上坐起来,感觉睡得很充足。外面的小厮听见动静,敲门进来,端着水盆毛巾伺候我洗脸。
那小厮是府里的人,我开口问道:“你们老爷呢?”
“丞相在书房处理这段时间累积的公文。”小厮恭敬地说:“陛下带来的那些人已经回去了,只有几名侍女还在府外等候。”
我心中觉得很困惑,殷昭可是个硬骨头,怎么会如此轻易就妥协。不过我带病带相府赔罪,又在风中罚站了一个时辰,也算给足他面子了吧。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原本打算立刻回宫,但是管家苦苦留住我,说丞相的意思,要和陛下一起吃晚饭。
一般来说大臣邀请国王的家宴都是非常隆重的。但是当天晚上在丞相府,只有我和殷昭两个人,案桌上摆了几样青菜豆腐、腊肉、虾仁汤,非常简单。
我坐在主位,殷昭坐在旁边,两人一言不发地吃饭,管家笼着手站在一旁,因为宴席简单,连布菜都省了。桌子上没有酒,吃饭的时候也没有歌舞助兴。
我觉得有些冷清,瞧了殷昭一眼,他面前的一大海碗米饭已经空了,管家急忙端着碗去添饭。
“饭菜不合口吗?”殷昭忽然问。
“啊,不是。”我放下筷子,将剩下的半碗米饭推到一边:“我已经吃饱了。”
殷昭皱眉,语气里带着责备:“你从小身体就弱,吃饭还这么……”他忽然闭口不说了。
我已经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这时候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说了?”
“算了。”他垂下眼帘,语气里有些疲惫:“说了你也不听,我老了,何苦再去讨人嫌。”
忽然做出这种衰老的样子还真是莫名其妙,我没有听到预想的训斥,心里竟有些不安。
他放下筷子,佣人立刻端着水盆毛巾进来。殷昭用毛巾擦手,头也不回地说:“外面的轿子已经备好,天色晚了,我也不留你。来时没有带厚衣服吗?”
“哦,”我愣愣地说:“我带了一件狐裘。”
“那是娇贵公子们用的。”殷昭对佣人吩咐道:“去把大少爷那件藏青色大氅拿来。”
佣人小跑着离开。殷昭将我送到相府外面,街道两侧灯火通明,几千名侍卫手提风灯,站立街边。两个宫女守着一辆马车,见我出来,立刻高兴地跪下行礼。
殷昭带领一群佣人在府门口站着,目送我上了马车。直到马车走出那条巷子,我才将轿帘放下。两个宫女凑到我身边,轻声嚷着冷。
我把手里那件大氅递给她:“先披上这个。”
她好奇地接过来,看了看,又闻了闻,嫌弃地递给另一个宫女,嘴里说道:“这是哪个腌臜男人的衣服,我才不要,你闻闻,还有一股药味呢,说不定是个得了痨病的人。”
另一个宫女倒是心细,看了看衣服的质地,摇头道:“这种衣服,一般的王孙公子也穿不起。”又笑着看了我一眼:“这件大氅是西部山上一种青鸟的羽毛,由金丝一根根连接成的。虽然瞧着不起眼,不过咱们陈留国可就两件。”
我点点头:“其中一件在我的衣柜里,我嫌难看,一直没有穿过。”
“啊,这件是殷公子的!”那宫女惊叫了一声。
“真的吗?”另一个宫女惊喜地凑上来,叹息道:“果然只有殷公子这样的尊贵人物才穿得起这样的衣服啊。”
喂,态度未免转换得太快了吧。
“今天早上……那个人是殷南梧吧?”我开口问道。
“哪个人?”
“就是抱我进相府的人!”我语气微怒。
“相府里的人都称他为大少爷,应该就是他吧。”侍女眼睛发亮,嘴里叹气道:“真是天下间少有的品貌风度,简直不输给祭祀大人啊。”
“我觉得还是祭祀大人最好看。”另一个宫女固执地反驳:“祭祀大人气质出尘,又不食人间烟火,天神大概就是那样的吧。”
“你们两个先静一静,”我打断她们:“这个殷南梧是什么样的人?”
两个宫女立刻把听到的小道消息叽叽喳喳地说了出来。大概就是殷南梧从小和丞相不和,十几岁外出游历,极少回家。即使偶尔回来,待一时三刻也会离开。他在江湖上有一些威望,人又极聪明,虽然不入仕途,然而和各国的达官显贵都有一些来往。
我对殷南梧的印象就只停留在小时候坐在他膝头听故事,感觉他性格挺温柔沉稳的,没想到他长大了会是这样。
“他到底为什么和丞相不和?”我问道,殷南梧不像一个很叛逆的人。
两个宫女交换了一下眼色,小心翼翼地说:“只是听说哦,殷公子十几岁的时候,和自家的书童关系极好,被丞相知道,丞相就把那个书童活活打死,扔到郊外,殷公子知道以后,大闹了一场,发誓再也不回来。这些年他们的父子关系看来有所缓和,不过恐怕很难恢复正常了。”
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和自家书童关系好不可以吗?我和你们的关系也很好啊。主子不一定要对下人疾言厉色。”
“不是那一种啦,听说是殷公子亲那书童的脸,被丞相撞见了。”宫女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立刻摆手:“我瞎说的。”
马车一路驶入宫中,兵部大臣候在书房外,满脸喜色地递上奏折:司徒逆大破敌军,已经带着乱冢国的乞降表班师回朝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讲的是人情和人心,并不侧重讲政权的争夺,政治什么的最讨厌啦
☆、言笑晏晏
司徒逆率领的大军回来后,在城外十里驻扎,按军衔各有封赏。
早晨,我率领群臣在城门口迎接司徒逆。护城河外,几十名高级军官身着铠甲,骑着高头大马,十分威风霸气。最前面的是司徒逆,身穿黑色兽面铠甲,手执长剑,胯|下骑着黑色战马,在一群将领中尤其抢眼夺目。
司徒逆见到我,径自拍马上前,跨过护城桥。连人带马直接冲过来。旁边的侍卫脸色一变,齐齐抽出佩刀,挡在我面前。我不耐烦地说:“让开。”
那马在几步外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司徒逆翻身跳下来,扔了缰绳和佩剑,跑到我面前跪下行了一礼,兜鍪几乎蹭到我的衣服下摆。
“起来吧。”我伸手扶他起来,司徒逆握住我的手,顺势站起来,然后与我并肩进城。城外将士高呼“万岁”,喊声震天,城内百姓也都好奇兴奋地趴在窗口看热闹。
街道上洒了清水,两边搭建了明黄色的帐幔,文武百官身着朝服,簇拥着国王和大将军回宫。
我的手藏在袖子里,被司徒逆紧紧握着,虽然挣脱了几下,但他显然比我的力气大多了。
“司徒将军此番劳苦功高,为我陈留国除了大患。”我微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比出征前黑瘦了许多,不过更加精神,眼神亮得像野兽,行为举止有一种武夫似的野蛮。
“半年没见。”司徒逆调笑:“想我了吗?”
旁边的史官正手拿笔和纸板,一五一十地记录国王接见大将军时的一言一行,身后的群臣也默不作声,聆听圣训。
我沉默了一会儿,干脆闭嘴不说话了。
当天我照例在书房里处理一部分政务,司徒逆回去拜见了爷爷叔伯之后,马不停蹄地进宫面圣,却什么也不说,老老实实地待在书房角落里,百无聊赖地吃着点心,不时看我一眼。
直到下午才将一天的事情处理完毕,旁边侍立的大臣终于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离开。
司徒逆立刻站起来,吩咐侍女关上门窗,任何人都不准进来。我放下毛笔,活动着手指关节,刚准备说话。司徒逆一阵风似的过来,几乎有些急切地将我抱住。
我微微侧头,闻到他脖颈一股皂香。
“那个,打仗很苦吧?”我轻声问。
“嗯。”司徒逆闷闷地应了一声,好像不是很高兴,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想过我吗?”
“偶尔吧。”
“你这人一贯口是心非,说是偶尔,其实一定想的茶饭不思吧。”
“才没有。”
司徒逆和我讲了西南边疆的风光,又说了行军打仗的一些事情。我问他乱冢国的子民是不是真的不穿衣服。他睁大眼睛,故作惊讶地说:“陛下,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下流的想法?”
乱冢国的纺织业不发达,只有贵族穿得起布衣,贫民大多穿兽皮或者草绳编制的衣服,只遮护重要部位,胳膊和大腿都露出来。在讲究礼仪的人看来就几乎是裸身了。
“那种衣服在边境很流行,很多小倌就穿着毛茸茸的短衣短裤,在街上行走,瞧着可笑又可爱。”
“什么是小倌?”
司徒逆沉吟了一会儿,回答:“就是漂亮的男孩子。”
“哦,那九重也是小倌啦?”
司徒逆神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点头笑道:“好吧,蓝毛算是小倌。”
“那我也是小倌吗?”
司徒逆站起来往外走:“我去看看晚饭准备好了没。”
第二天早上在朝堂上见乱冢国的使臣。文武百官敛容肃立,彰显大国国威。
来的两名使臣身材高大,面容黧黑,穿的是贵族的服饰,然而神色中俱是一种粗犷野蛮像。
为首的那人手捧降书,走至大殿中央,跪下行了一礼。停了一会儿,他身后那名副使亦跪下。
这两人虽然是来请降的,但眉宇间一副傲然之气,倒像是来挑战的。我看了觉得好笑又有趣,从大殿上走下来,闲闲地说:“乱冢与陈留两国一向平安无事,这次为了一点石头就兵刃相加,你们国主未免太小气了。”
那使者朗然道:“我国国民一向淳朴,贵国抢掠青石不成,又出动军队公然劫掠,陛下未免太霸道。”
正欲回答,不提防看到那名副使,正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敢这样直视我的人,整个国家也找不到几个。
使者微微侧身,挡住了那个副使,语气里少了傲气,多了些谦卑:“山野之国,不识礼仪。”那副使漠然地低下头,个子竟然比那个使者还要高一些。
旁边的侍者将请降书递给我,那是一块完整洁净的羊皮卷。想来乱冢国不至于不懂造纸术,只是羊皮卷更能显示其民风。
打开一看,里面满是弯弯曲曲的图案,我翻了几遍,没有找到译文,微微冷笑道:“看来你们国主无心归降啊。”
使者平淡地说:“陈留国地大物博,人才济济,难道找不出一个懂邻国语言的人?”
国内肯定有这样的人,但是一时半会儿却招不来。两个国家在外交上经常会出现各种刁难的小花样,虽然不至于影响大局,但是当众出丑也是很不好看的。
满朝寂静无声,外面的侍卫飞马出宫,大概是去寻找翻译了。我瞧了一眼司徒逆,他表情有些惊讶,显然也想不到乱冢国会来这一手。殷昭则面容淡定,不显喜怒,他是见多识广的,行事又粗悍,大概在思索如何打压这两个使臣的嚣张气焰。
“臣略懂一点乱冢国的语言。”群臣之中,蓦然传来华丽低沉的声音。仿佛是水滴落在了烙铁上,大殿中立刻活跃起来。
两个使者循声望去,待看到说话之人,不由得全都痴了,竟是呆呆地移不开视线。
九重行踪一向低调,显然是头一次在朝堂被这么多人围观,他抿了抿嘴唇,越众而出,在殿前微微弯腰行了一礼。他是被特许不用下跪的人。
自从上次我和他谈过话后,他与我疏远了很多,纵然见面,眼神也淡淡的,没有以往的温情。他是从来不会邀宠的人,我身边围绕的人很多,几乎将他忘记了。
九重从我手里取过降书,低头细细地看了起来。他这人从来都是一副安静的气质。今天上朝穿的是一身蓝色束腰长摆大衣,头发被蓝色的发带简单挽起,披散在肩上,温润如玉。
九重将降书翻译了一遍,递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