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云雀的婚礼,连翘特地挑选了一件颜色较之清浅的衣衫,细节处也没有平素的精细华丽,简单明了的丁香色螺纹,细细缠绕着浅黄的衣身,腰上选用了赭色镶玉的锦带,连同脚上的一双靴子,颜色竟也浅淡的可以。看着他这一身可以算得上是整个花间最朴素的装扮,蓝惠忽然就真的什么也讲不出来了。要知道,过去的连翘即便平日里再怎样随性的穿着素雅的衣服,喜庆日子或面见大人时总还是穿上身边最华贵的衣袍,怎么看也比现在的连翘修边幅多了。
“昨天的那位公子,今天也来了,正在下面喝茶。”
蓝惠突然这样说,连翘一时有些愣神,反应过来他所说的“公子”是萧玉晟后,不由得苦笑连连。
朱雀王爷花名在外,烟花柳巷里谁人不识他的大名,这样的人究竟在等什么,韬光养需也并非要来花间这样的酒楼。连翘视线微垂,轻轻瞥向那个坐在角落里品茗的华服男子。嗯,身边照例跟着那个叫曾儿的丫头。
“这位王爷一日不把话说清楚了,云雀一日不能安心嫁作他人妇。”果然还是得找个机会,让那两人好好的谈谈。
新娘的花轿终于起轿了,又是一阵惊人的敲锣打鼓声,因在轿中云雀只觉得耳畔是震聋耳匮的锣鼓声,连带这没有听见媒婆的招呼声,却依稀能体内到身侧有一人翻身上马,正轻轻拍着马脖子,低声说着什么。
“公子,公子……”她轻轻唤了几声,“云雀出嫁,公子不必这样护送的,云雀受不起。”她本不过是一介烟花女子,即便最初的日子里的确恪守着只卖艺不卖身,只是到后来也早已脏了自己,这样的她能遇见公子已经是好运了。
外边的那人一阵沉默,良久之后的话却突然的让云雀难以招架——“历朝历代或许也只有你一人,出嫁时能得当朝王爷的护送了。”
这个声音……
云雀不由地声音发颤:“是王……王爷?”她的手指快要紧张的痉挛起来,揪着身上嫁衣的手不住地颤抖。
“当年没给你赎身,你可是有在怨我?”
“怎么会怨呢,”云雀低笑,“王爷是云雀的第一位恩客,云雀一直记得王爷的好。”
“那么,你要嫁的那个人呢?”
“他也很好,懂得疼惜我,我心满意足。”
似乎是终于听到一直在等待着的回答,萧玉晟的声音断了很久,良久才说出最后的话来:“那你要好好过。”
花轿中,凤冠霞披之下的云雀,双颊透着柔润的微红,眼底带着虽有伤感却也幸福的笑意,心底静静地念着:我会好好过的。
☆、第三十三章 裴楚(1)
这座临街的府邸,像是藏匿在市井之中的珍宝,光看赤红大门上的鎏金门扣,口擒金色铜环的狮头威风凛凛,目露寒光。长街上,一路的人均是行色匆忙的模样,不知是从哪里慢慢驶来一辆紫檀木夹青纱的马车,车饰貌似华丽,停在那座略显奢靡的府邸门前后,又从中先行跳下一名面容清秀的奴仆,一时引得行人伫足观望。
随着年事已高的老管家慢慢往府邸深处小小的后院走去,沿途是构建简单的屋舍,越往后越是能见着其中的精致——空青色石板铺就的路上微微带着水珠,像是刚刚洒过了水,夹道两旁摇曳着的是清秀的相思泪竹,竹节上浅蓝色的相思泪线,或一或二或三,似乎年代久远了还能催生出一只容貌清俊的竹精来。石板缝隙间间或生出的不知名的小花,昂扬着小小的脑袋,水珠沁着花瓣,色泽明丽。再继续往前走,是一池碧澄清澈的池水,池旁蹲着两大一小不知在做什么的身影。
那稍长一点的人如今正背对着来人,脚边月白色的不知名的小花辉映着他身上月牙白的云锦长衫,低笑着的声音听起来尤其的轻柔。小的那个突然伸手攀住他的脖子,粉嫩嫩的小脸蓦地抬起,然后“啪”一口,清脆地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那人抬起脸来,正是卸下轻佻眉眼的萧玉晟。
该是听见了身后的响动,萧玉晟拍了拍小孩儿的头,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上的尘,回头对上一行人的眼,眉目再度浮上平素的神情:“皇兄既然微服出宫,怎的不让德叔通报一声。臣弟这里,正有小客人在。”
那小小的孩子面露怯意,初见一行众人的陌生脸孔,一言不发,却是猛地扑进身后人的怀里,小手紧紧地拽着那人的前襟。
“皇弟这是哪儿来的小客人,倒是怪可爱的?”天子见那孩子模样乖巧,不由笑道。
萧玉晟笑笑,并不说话。而那另一个尚且蹲着的人,单手搂着孩子的腰,慢慢直起身来,声音清朗。他说:“将离,要记得见过陛下。”孩子不肯说话,回头看了一眼天子,又埋头在他的怀中,把小脑袋晃得像只拨浪鼓。
“草民裴楚,见过陛下。”他双手合拳,微微低头,屈身作揖,“这孩子是草民的子侄,尚且年幼,不识礼节,还请陛下见谅。”
那名为“裴楚”的年轻公子直起身来,天人之姿的脸孔上,眉眼清明,唇带浅笑,一举一动紧遵礼仪。可是那张脸……哪里是什么裴楚。沈如低叹,分明就是早已显露本来容貌的连翘不是么。
他到底还是剑走偏锋,往那条登天一边艰难的路上行了。
“皇弟,这位公子是?”
看了眼连翘,萧玉晟笑着解释道:“裴公子是臣弟在荆州游玩时结识的朋友,前几日来京投奔亲戚恰巧遇见臣弟,于是臣弟就邀了他今日来我府上做客。臣弟不知,皇兄竟然会今日出宫微服。”
“裴公子是钦州人士?”天子询问道。
“草民确实是钦州人士,家道中落,于是打算举家迁至京城,不成想中途遇见土匪,一家人如今只留草民与小侄二人。”
“那么,裴公子现在是寄住在京城的亲戚家中了?”
“是。”
一行几位大臣见着连翘的举止,又见朱雀王爷萧玉晟貌似与他关系匪浅,不由提出疑问。“听公子说的话,你应该读过不少的书?”
连翘点头应答:“十年寒窗,但不曾考过功名。”
“不曾考过功名,那么裴公子在钦州做过些什么,以公子的举止似乎不是蒙祖宗荫庇的世家子弟?”
“裴某曾在钦州府衙做过幕僚,如今只是个无所事事的散人,暂时还不曾找到工作。”连翘回答得尤其谦卑。虽说他本就不是头颅高傲扬着的人,但如今这副模样,却始终不是他原本的样子。
连翘每说一句话,萧玉晟的眼就亮上一分,而沈如的面色也随之暗沉一度。
一个谎言之后,总需要千千万万个其它谎言去将它充分圆满。
他说他是裴楚,所以就绝对不会是楚连翘;他说他从钦州而来,曾是钦州府衙的幕僚,那么就绝不会是花间的老板……是从几时开始的,他的谎言一*一日来得多,逐日堆砌在一起形成旁人无法穿越的围墙?
沈如蹙眉,心中微感不悦。他不爱这样的连翘,可是却无法舍弃。
“公子,厅堂那边已备好了茶水。”
曾儿还是如常那般大大咧咧地拎着裙边跑来,站定后只微微喘了喘气,面上的笑盈盈可人。
天子的眼蓦地一亮,不由笑道:“原来是曾儿丫头,好久不见了。”
也不知是不是没有瞧见天子眼中的这一抹亮色,曾儿仍是满脸平素的笑容对着天子万福:“曾儿见过陛下,见过各位大人。”
既然厅堂那边已设下了茶水,一行几人自然要随着主人去到那里。不知为何,萧玉晟突然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样连翘,唇边的笑隐隐浮起,又很快收敛干净。“这路不好走,裴公子牵着将离可要慢慢地走才是。”
说着,一行人前前后后走着。连翘牵着冬儿的手本就走得慢,因了萧玉晟的话更是一步一步慢慢走,不时低下头来提醒身侧的孩子要小心脚下的花草。这一大一小略显相似的面容映着微亮的日光,竟让侧目的人突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那样清俊如月的人当初又是怎的会做一州之幕僚那样的工作的。
沈如走得很慢,像是特地放慢了自己的速度,那些官员一个一个走到他的身前,最后只留连翘一人还在后头慢慢走着。
☆、第三十三章 裴楚(2)
“最后一次,连翘,这是最后一次我向你询问事情的始末。”沈如回头,连翘就那样静静地立在他身后,“告诉我,连翘,所有的事情都请告诉我。”
牵在手里的小手轻轻挠了挠手心,连翘低头,冬儿的目光干净中透着一丝担忧。这个孩子……连翘不禁低笑:“冬儿,这是你沈叔叔,要记得喊叔叔。”
和方才的情形一样,冬儿只抬头稍稍看了眼身前这个陌生的大人,眼底露着惧意,短短的手臂紧紧抱住连翘的一条腿,小脑袋蹭蹭,然后摇了摇。
连翘叹了口气:“若是你爹爹在,看见你现在的模样,一定会生气的。”他顿了顿,又道,“男孩子不是应该勇敢一点么。”
“这个孩子……不是叫将离么?”沈如问。
“是,只不过将离是我带他离开汴凉时取的名字,冬儿是哥哥给他取的小名儿。阿如,这是我唯一没有撒谎的地方。”
“他是,渚洲的孩子。”楚家如今唯一的血脉香火么。
待看见前面的人走得远了,沈如又问:“那么,经过汴凉一事,你又为了什么还要继续接近宫廷,这一次是因为萧玉晟吗?你……”没有说出来的后面一句话是——你和那样的他又是如何走到一处的?他很想问出这个问题,可是一旦对上连翘清澈的眼,那样的问题刹那间龌龊了起来。
又能如何在一起。那样的连翘三年之间,在回到京城前的每时每刻自然有着属于他自己的际遇。遇上谁,同谁在一处做事,哪怕最终付出感情,不都是连翘自己的事吗。三年时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谁又能保证离开前的那些承诺会真的被遵守。
“我想知道楚家灭门的原因。”
简短的一句话,简单的十一个字,却生生带了不一般的冲击。
沈如愣住:“楚家灭门的原因……”
“世人皆道楚家灭门是必定的,因为楚家上下百年来与宫廷关系密切,恐藏有祸害新君之心。又有人说,楚家握有萧氏最不得人知的秘密,因此萧氏代替前朝开辟新国时,最先解决掉的就是手握秘密的楚家。可是……”连翘苦笑,“明明是一群愚蠢的人,明明是什么根据都没有的猜测,却纷纷扬扬地传得好像是真的一般。前朝楚家,早在国殇之前就已经辞官离京,举家迁至他处,再不理朝堂政事。”
前朝楚家灭门时,他方才出生,那些渚洲记忆之中的血光和大火,对他而言不过只是懵懂之初的不适。幼年在汴凉,渚洲无数次告诫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二人乃前朝楚家的遗孤的身份,他曾乖巧地应答,却在羽翼日渐丰满后,逐渐发现了其中的不寻常。
百姓或许不晓得,但那些通读史书,知晓前朝旧事的官员又怎么会不知道——前朝楚家上下几十口人文韬胜过武略,入仕子孙多数都是文职官员,又因遵循上古礼制,以孔老夫子的“儒”为之一道,位高权重者也不过只是礼部、户部尚书,也曾有太子傅数位,但真正手握虎符的几代人也只出了寥寥几人,多数都是五旬后卸甲归田,绝不接受世袭。
一个连武将都不曾有几人的文官士族,要包藏多大的祸害之心才能够引得新建立的王朝子民上下皆有灭门的心思?
关于前朝的众多史记,民间早已消声灭迹,他在这些年寻觅的过程中也只能从手底下的那些人零星的讲述里得知,楚家曾与萧氏联姻,而那个嫁过去的新娘,在半年后的灭门中投井自尽,被萧氏发现后那具尸体早已浮肿地再看不出曾经的花容月貌。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多少官宦世家秉持着这般道理艰难活着,楚家不曾因为贵为皇妃的女儿荣冠京城,也不曾想过要折损一切。这样子难道也有错,难道这就是楚家必须灭门的原因?”连翘笑道,“阿如,你是大瀚的丞相,你该知道很多,前朝国破前多少士族子弟抵御那一场‘清君侧’,手握兵权的将领又砍杀了多少他们萧氏的人,前朝与大瀚结仇的士族如此之多,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早已辞官的楚家一门遭受那般劫难?”
他字字锱铢,句句尖锐,那些许多曾带来疑惑却飞快被人遗忘的内容突然浮上沈如的心头。
的确,楚家被灭,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宫中那些楚姓宫人和嫔妃无一例外惨死刀下,士族子弟中但凡有妻姓楚的,也大多被迫自缢,前朝楚家在当年就像一场瘟疫,火光烧惨了这个百年士族,到最后似乎除了侥幸逃过一难的渚洲和连翘,楚家的一切全都灰飞烟灭,再无人提及。
“那么,你要怎么做,萧玉晟他能为你带来些什么?”沈如问。
“那个人深不可测,我不敢要他为我带来些什么。”
这是实话。连翘苦笑。他是当真不晓得萧玉晟那样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提出这样的交易,或许那个人是知道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连翘继续:“阿如,我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能借助他的力量让我入仕……”
“那么我也可以……”
“你不可以!”连翘不由提高了声音,“这件事牵扯太多,我不想连累到你。年少时就官拜丞相,这天下有几个这样的你,我不想因为我的事害了你的前程。”
沈如一时再说不出话来,他只听得连翘笑着又道了一句“阿如,我有预感,今天我会成功”。那一身素雅的云锦,同少年脸上无与伦比的笑意,仿佛彰显着这时间独一无二的澎湃的自信。
☆、第三十四章 入仕(1)
厅堂里,果真如曾儿所言,早已承上了最新鲜的糕点,也沏上了最淳的香茗。
天子不发一言,自有下人领着坐上正中的尊位上。几位大人也依次在两旁的位子上坐下,萧玉晟和沈如因身份关系坐于天子下首的左右,而连翘,抱着冬儿坐在最角落的地方,安静地像是与周边格格不入地喝着茶。
一开始,众人只是品着茶,恪守本分地陪同天子作着君臣同乐的戏码。到后来却还是逐渐谈论起朝政,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裴公子。”
连翘本是像隐了身一般静静地坐在下面喝茶,偶尔哄着冬儿吃一两块糕点,却意外被天子叫到名字。
“陛下,草民在。”连翘放下冬儿,正欲起身行礼却被示意不需要这样拘谨,于是仍旧坐下。
“公子说过,你曾在钦州当过幕僚,那么定然为钦州州牧出过不少政务上的妙计吧。”
“裴某惭愧。”
谦卑只是表相,连翘眼底的光亮忽明忽暗,笑容浅淡有礼。旁人自然无从知晓他心里真正的想法。
天子低笑:“裴公子不必谦虚,朕此刻有一难题尚未解决,不知公子可否帮忙解答。”
“陛下请讲。”
“钦州地处沿海,除非连降数日暴雨,否则绝不会水涝。但是,以裴公子的学识,定然知道潮州年年水涝,且多年不曾防患成功,如若今年恰逢潮州百年洪涝,裴公子可有什么见解?”
“潮州水患?陛下竟然将这等大事说于一个平民听!”
“这可怎样是好,潮州一事确实棘手,但不至于要让一个不曾考过功名的书生出谋划策!”
“是啊是啊,陛下这次实在考虑不周……”
哗然一片中,唯有三人眼底清明不带雾霭。天子目光炯炯注视着连翘,萧玉晟低头喝茶唇角带笑,沈如握着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