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抬起脸来,明眸干净清澈:“我不想回去,可是汴凉还有我没有结束的事,所以……”他苦笑,“你们等我,我很快就会回京城的,下次再来,我就不准备再离开了。”这些年背离着小侯爷做了许多的事,他需要回去处理干净,哪怕那里还有未知的危险在等着自己。他好想赶快处理完那些事,然后回到沈如的身旁。
☆、第二十一章 将别(1)
案上的蜡烛烧得只剩下小小一段,火光轻微地快要被风吹熄,沈如叹口气,阖上手头正在看的奏折。“几更天了?”他抬手揉揉双鬓处的穴位,努力散着满头的酸胀感,随口问了声时间。他本是不等有人回答的,鸣泱素来守在门外,屋内伺候的婢女又大多会靠着窗户自己睡去,可奇怪的是却有人沏来一杯热茶,声音轻柔的给予回应。
“已经三更天了。”
沈如抬头,身前少年白衣裹身,肩上围了雪白的一圈狐裘,双眸清亮的似乎没有一点睡意。对了,他记起。吃过饭后,众人各自散去,唯有连翘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然后似乎真的没再离开过。
“你……就这样一直坐着?”沈如迟疑地问。
连翘却出人意料地在摇头:“我不是干坐着的,我有在看你忙公务。”
一口茶正含在嘴里,喷也不是咽也不是,最后却是被呛得咳了起来,脸颊飞起尴尬的红。连翘忍不住掩嘴笑道:“我真的是在看你忙公务,阿如。”他的话语稍顿,眼神已经转沉,隐隐透着伤感,“再过几个时辰,阿如,我就得走了,我想再多看你几眼,几眼就好……”他还没把话说完,手却已经被沈如拉住带离案前。
“一起睡吧,还能睡几个时辰。”
“睡……睡?”
沈如回头一笑,门已经开了,门外的鸣泱笑得暧昧不清,连翘彻底红了脸。
所谓的一起睡,其实是指一张床两条被,里外各睡一人。
连翘背抵着墙,一双眼直直盯着似乎已经睡去了的沈如的脸。他的呼吸很缓,应该是已经入了梦,连翘于是更加放心地直盯着他看。连翘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平日里虽然目光总会追随,可一旦正面却总会躲开目光,而现在一想到明日将要分开,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再见,那些所谓羞涩一股脑儿全都抛弃到脑后。他只想就这样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他眉如远山。
“阿如,我喜欢你。”
他的声音细如蚊吟,那一句“喜欢”像是偷偷捧出来晒太阳的宝贝,小心翼翼不让那人听见,却不觉那人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丝笑意。他偷偷伸出手,偷偷探进那人的被窝,偷偷去拉那人的手。偷偷地在那人的手心里写下小小的几个字——
阿如,等我。
连翘红了脸,刚想将手收回却突然被紧紧握住,下一刻已然被那人压在身下,唇上一软,顿时绵软了全身。香软的唇瓣,辗转缠绵,一步步深入,一步步将浅淡变作难舍的疯狂。感觉到沈如的手逐渐摸索到他的腰际,连翘仅剩的理智陡然发挥功能,伸手想将身前的人推开,面红耳赤,也不知那人看不看得见。
“阿……阿如……”
沈如低头,眼底原本浓郁的*早已收敛干净。他翻了个身,却是固执地将连翘圈在怀里,下颚抵着他的头,怀中少年柔柔的体香好闻得让人舍不得放手。他紧了紧手臂,闭上眼:“睡吧,我抱着你睡。”
隔着单薄的亵衣,沈如身上的温度暖暖地传递到他的四肢百骸。连翘想眯上眼睡去,可心里明白当初答应过的一些事,现在是时候完整地告诉这个男人了。
“阿如,我一直很恨侯爷和哥哥。”
他张了张嘴,说的第一句话便感觉到腰上的手臂更加的用了力。
“我知道阿如你和侯爷是自小认识的朋友,可我自懂事起知晓的侯爷并不是如外人所见的谦卑恭谨。我很不喜欢的侯爷的笑,每次看到他笑,特别是一边笑一边*我的头的时候,我总是会怕。可是哥哥和我不一样,哥哥喜欢侯爷……那种喜欢,是我对阿如你这般的喜欢。可是我知道,侯爷喜欢的人不止哥哥一人,或者说,侯爷只是在无人能陪伴的时候才会想起哥哥,平时侯爷的身边总有漂亮的公子跟着……”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很恨他们是在十岁那场大病的时候。哥哥怒我不怜惜自己的身体,又是落水,又是吹风,可他哪里知道,我的落水并非无意,那个推我下水的人我一直记得,明明就是侯爷身边的婢女!”他的身子不断地颤抖,一直努力忘记的回忆被不断的想起,只能一个劲儿地往沈如的怀里靠近,“他不喜欢我,那时候我突然明白过来侯爷他根本就不喜欢我,如果不是为了能让哥哥效忠他,我根本就不可能被留在西京侯府。哥哥怀疑我不是爹的孩子,可是生我的娘亲也是生养他的娘,他怎么可以怀疑娘亲的不忠!”
“念水给的药,我很乖巧的全部吃了,在哥哥和侯爷眼中的连翘是个乖顺的不懂得反抗的弱质孩子,那我就在他们面前柔弱。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所以从来都是当着我的面商量陷害别人的事,我隐瞒身份偷偷救出那些人,为的就是反抗他们自以为是给我定下的命运!”
“可是阿如,我害怕,刺杀李勋隆的时候我好怕,手一直在抖,可我如果不动手,因为害怕迟疑着不敢动手,阿如,我怕我真的会成为他的人……”
他的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贝齿紧*住自己的下唇,渐渐竟咬出血来。一双眼里空洞到令人恐慌,沈如只能伸手擒住他的下颚,尝试着让这个陷入痛苦之中的少年恢复神志,那些血实在让人看得心疼。
“连翘,告诉我,玉琮到底为什么要你接近护国公?”他扳不开他的嘴,只能试图让他继续讲话,努力分散注意力。
“侯爷他对李勋隆有情。”
☆、第二十一章 将别(2)
沈如一愣。连翘出事之后,他设想过千万个理由,却未想到萧玉琮是为了这般原因才将连翘推入火坑。他向来知道萧玉琮是喜欢男子的,却不知道会喜欢上李勋隆。他想起某日连翘在他耳边说过的话,那时少年端的还是玉琮的姿态,说出来的话如今想来却是连翘心里的实话:“阿如,我知他不好女色,可我也知他并非君子,对他而言,男色便是他的那壶酒。”他当时只当是玉琮在离那人最近的地方遭遇到了什么,却不知遭遇到什么的并非是玉琮,而是尚自年幼的连翘。
沈如突然觉得后悔,他不该问的,不该问起为什么会让连翘接近李勋隆这件事的。
可连翘却像是恍然未觉,只是渐渐松开了口,不再紧*住自己的嘴唇:“第一次被我撞见他二人缠绵,是在府上的后花园里,我只是闲来无事想随便走走,无意撞见侯爷主动亲吻那人。偶尔,我总是能看见侯爷的视线总追随着那人。那时候我只知道,侯爷是真的喜欢那人,可那人,哥哥说那人只是将侯爷看作一般的能与他云雨的人罢了。”
“真好笑,听哥哥这样说的时候,我觉得这就是惩罚,侯爷为了一己私欲伤害了多少人,老天爷现在终于也让他有了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即便这样子哥哥还要我听侯爷的话,帮他追到京城,然后努力接近,最好能引起那人所有的注意?”
“于是,你真的照做了,所以在京城的这些日子里,你所有的接近都是因为玉琮和你哥哥?”
“我只照做了一半。”连翘突然恢复神志,那笑涩涩的,倒是他平日的模样,“依照侯爷的做法,整件事发展到最后,该是我的容貌被发现,然后侯爷便顶包告诉那人,与他日日在一起的正是他,他是为了这份感情才偷偷在汴凉消失,又偷偷出现在京城,为的只是想认真地对待这一份感情。”
“可是你最后还是背离了整件事。”
“阿如,你不觉得其实整件事从一开始完全是件很简单的事么,只要我乖乖地听他们的话,只要这件事一结束,我依旧还是哥哥的连翘。”连翘苦笑,将头埋在沈如的胸前,眼角有冰凉的液体滑落。
这样的情景,沈如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个少年,只能再度紧紧抱住他。
“可是,我怎么可能放过他!是他让哥哥变作现在这样子冷寂得没有人气的傀儡,永远只听他的话,只做他身边随传随到的人!是他让念水毁了我原本的容貌,是他在我身子里种下了毒,是他让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终日只能戴着一张假面具生活!是他……全都是他的错!夺走我唯一的亲人,毁掉我唯一可以凭吊爹娘的容貌,是他让我一无所有!我怎么可能不恨他,不伤他真心实意爱上的男人!”
他的话说到最后已经成了失声痛哭。如果没有他们的咄咄逼人,他现在该还是那个被兄长护在身后的小连翘,听从娘亲临死前的遗言,不学武,只做一味小小的不起眼的药材,只做一味小小的连翘。
这世间所有的魔均由心生,也全是被人所逼出来的。
连翘的眼泪打湿了沈如的衣襟,他却将那些湿气忽略在后,心疼地看着连翘哭得惨白的脸,可是嘴上说出的话却带着怒意:“你才多大,这些事你一个人又是怎么担下来的,下次,连翘,我不许你再一个人扛下所有的不快!渚洲不再护着你,玉琮将你视若无物,你要记得还有我在这边守着。”他叹口气,“我不知道你还要走多远,可是连翘,记得要时常回头看看,我还在这边等着你,哪天不想在走了就好好回来让我养着你。大瀚王朝的沈丞相,还是有那么一点私权的,你就算在京城惹出天大的事,别忘了我这个几乎一手遮天的丞相大人。”
“……你这样算是在安慰我吗,笨阿如?”
沈如忍不住低笑,低头便是一吻落在他的额头:“如果我不是笨阿如,又怎么会喜欢上你这个笨连翘。”
他不知道连翘还要回汴凉做什么,明知道回去之后会被玉琮刁难却仍旧选择回去,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人脚下走的路远比他们多要来得长远。连翘没错,错的是玉琮,是他的桀骜让事态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迅速发展下去。
天亮之后便是初别,这一别会是多久,沈如不知道,可一定会等到连翘的回京。这个孩子把心都留在了这里,总有一天走够了汴凉的路,看透了汴凉的景,他就会乖乖的回来,回到这座丞相府来。
☆、番外 最是低头一抹笑
那一日,是所谓的“清君侧”,他看着皇兄一步一步走近大明殿上的那把黄金椅子,身侧周身血迹未干的众将士齐齐跪下山呼万岁,也慢慢地跟着玉晟哥哥单膝跪下。
那一日,前朝终于在百姓呼喊中灭亡,一代王朝在皇兄登上黄金椅子的那一刻彻底消声灭迹,只听说皇宫里少了位皇子,又过几日,据说士兵在城门外找到一具男童的尸体,身着最上等的衣料,却是生生被饿死的。
也是在那一日,他在城外的林子里散布撞见了浑身是血的和自己一般年纪的男孩,男孩的怀里还抱着似乎初生的婴孩,睡得乖巧异常。
那一日,京城楚家火光冲天,最后一座前朝高官府邸终于倒下,同时倒下的还有楚家上下几十口人。
那一日,萧玉琮方满十五及冠,被天子一道圣旨封做“西京侯”,拥有一方封地汴凉。
他领了圣旨,听话地去了那边境之地汴凉,同行的除了他原本的一干仆从,还多出了一个冷漠的男孩和不足一个月的婴孩,他问了他们的名字。那个冷漠的男孩抱紧了怀中哭泣的孩子,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他说他叫“渚洲”,怀里的孩子是他刚出生的弟弟连翘。
萧玉琮记得,那倒下的楚家府邸里曾住着一个让所有同龄男孩敬佩的小公子,那人正是名叫“渚洲”。
十五岁的西京侯开始了在汴凉的肆意生活,这样的生活过了有多久,后来的后来年轻的西京侯眯着眼回忆,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那个唤作连翘却身子柔弱到每天与药为伍的孩子长到八岁。
八岁的连翘唇红齿白,像极了陶瓷哇哇,西京侯府来往的人总喜欢弯下身子捏捏这个娃娃软软香香的小脸,看他难受地皱起小脸便会笑得格外开心。而比连翘年长十五岁的渚洲,已然学得一身武艺,成为西京侯的贴身影卫。那时候的西京侯最喜欢的人是个叫“阿如”的干净少年,可是那人远在京城又从未有过和他一样的心思,不得不将得不到满足的欲望发泄到别人的身上,于是西京侯府蓄养了越来越多的伶倌,人前人后总能看见缠绵在一处,看似难分难舍。
这一年,西京侯萧玉琮二十三,正值年盛。
这一年,京城大明殿内飞来一道圣旨——封震远大将军李勋隆为护国公,鉴于汴凉之地甚广,西京侯一人难以治理,故护国公建府汴凉,共理封地要事。
因了这么一份圣旨,萧玉琮迎来了汴凉城有史以来最大的客人。那时,他与李勋隆独子李荥早已相识,再见第一日两人双双喝混了青楼的酒,却也相安无事地倒在地上,肩并着肩睡去。后来的后来,萧玉琮很庆幸幸亏那日两人并未酒后胡来,不然他遇上李勋隆,陷入那无法爬出的情网恐怕就绝不可能发生。
传闻中的沙场大将,手握数十万兵权,杀戮无数,却不曾让人想过会是这样看起来温文儒雅的人。萧玉琮知道,他陷进去了,突然喜欢上一个很难得到真心的男人。可是这些年在这块富饶的封地养成的桀骜娇纵,让他不得放弃这份来到眼前的诱惑。庆幸的是,那个男人不拒绝与他燕好,他们时常在床上耳鬓厮磨好几时,也时常在偕同外出时情不自禁狠狠欢好。可那人,却从不说一句“喜欢”或是“爱”。于是那一日醉酒,失去了理智的萧玉琮将前来寻他的渚洲当作了那人。
后来的后来,当所有的罪孽都发生时,萧玉琮努力回想着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错得如此离谱,离谱到一向听话的连翘背离了西京侯府,离谱到一切消失无踪。
如果那时渚洲还在,他一定会说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就像沈如包容连翘一样,渚洲总是包容了他的一切。
可是他心里突然明白过来,他这一辈子走错的唯一一步不是将渚洲捡回家,也不是带着虚伪的笑脸逼迫连翘吃下那些明明对那孩子的身体没有一点好处的药,而是不该喜欢上李勋隆,不该在醉酒后将渚洲当作那人。
他最离谱的错就在这里。
错了便再也回不了头,回不了头便再也见不着连翘眼底的痛,见不着那个乖巧的孩子眼底的痛便将整件事推向了不可挽回的结局。
原来一切的一切,竟是因为他。
却是在后来的之前,他愤怒地责问李勋隆为什么会那么在意那个少年,那人的喉间包裹着伤药——匕首刺破了他的喉咙却只是夺取了他说话的能力——不能说话那人便提笔在纸上一字一字地写下一句话:
“因为那一日在城门初见,那少年低头时的一抹笑,真真像极了你那日趴在栏杆上对着底下人的嫣然一笑。”
却原来,他对他也是有情的,只是他不说,他也不问,生生地将事情推到了这种地步,生生让那个原本乖巧的少年在他手里消失不见。
☆、第二十二章 三年(1)
是以冬日的天,干爽明媚,边境之地的风总是吹得异常寒人。萧瑟院景中,白衣狐裘的公子倚靠着背后的廊柱,美目微闭,像是在小憩,又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白玉般的脸庞半张隐在银狐围脖中温暖着,墨发及腰,模样分外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