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到了尚书房门前,却见房门紧闭,向来贴身跟在天子身边的太监立在门前躬身道:“沈大人,陛下现正与几位殿下闲话家常,还请大人稍等。”
他离得远,虽听不见房内的父子对话,心里却也是明白他们几人闲话的是什么家常。后宫出了这样的乱子,皇子府出了王妃通奸的罪孽,一切都不过是欲而已。
在尚书房外立了半晌,房门终是开了,最先出来的是大皇子亦,其后便是府上事务闹得沸沸扬扬的二皇子琉,其余几位皇子或年纪尚幼还需奶娘抱着或懵懂无知一脸天真,见着沈如就在门外均是躬了躬身。沈如点头回礼,与二皇子迎面时更是露出微笑,那一笑分明惊扰到了这位殿下。
“朕不让你来尚书房,沈大人你是不是就一下朝处理完公事便马上回府照顾你那小表弟去了?”
不去理睬天子的揶揄,沈如立在正中,面无异色地问道:“陛下找微臣来所谓何事?”
果然还是受不了这人平素一本正经的性格,天子略带无奈地靠上椅背,抬手轻揉额角,明眸闭上却藏不掉方才的一抹光亮:“匀琉说,若不是那位王公子被掳,他恐怕至今都还不知道原来府里发生了这么件龌龊的事来,所以他倒是要多谢沈大人。”他顿了顿,“还有,那个女人……哼,再不受我皇族承认,不仅逐出皇子府,更会被逐出京城,和那狗仆从一起流放天涯!”
沈如浅浅一笑,微微躬了躬身,只道了句“谢主隆恩”便不再多言。
“你倒是客气地心安理得!”天子睁开眼,抚掌大笑,突然又似乎想到什么,双掌撑在桌上,整个身子向前倾去,眯起眼,“对了,他怎样了,听说一病不起,伤好了又复发?大夫是怎么说的,药材全不全,要是民间的大夫行不通,朕可以让宫里的御医上你府里去看看。”
御医?“怕是连御医也不知他的伤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有总比没有的好,还请陛下恩准微臣带御医回府。”
“朕恩准了。”天子点头。
罢了这个话题,二人又在尚书房内说了一会儿的话,无意间又提到朝堂上下所求的立储一事,沈如的意思是一如既往的不赞同在当前时局立储,而且自是出了连翘被掳一事,立储一事更是应该慎之又慎。大皇子亦确实温文儒雅,学识广博,二皇子琉也的确孔武有力,有勇有谋,几位皇子之中当前唯有他二人最适宜立为太子,但表面的温文和孔武拆开之后内里会是什么,无人得知。想来,大瀚王朝的这位天子也是知晓这一点,所以才屡次搪塞掉文武百官所请求的朝廷大事。
“朕如今不过三十五六,后宫嫔妃仍有所出,立储的事朕实在不想这么早就做决定。”
“是因为后宫之中宁妃尚无所出么?”
他一语点破其中玄机,天子想来也是知晓很多事情自己不说,他也猜得透。
“登基前朕心中就只有宁妃一人,后来皇后登基,朕只能勉强允了她做个贵妃,只等着有朝一日能让她所出的皇子成为朕唯一的太子,可惜……”
“可惜宁妃至今无所出,所以陛下也就至今还不想立下王储。可是陛下应该明白,这后宫一日未立下储君,一日便可能有骨肉相残,嫔妃相互迫害的事发生,陛下能保证到时候一切平安吗?”
“子夕你,还是希望我早日立储么?”
“陛下还可考虑一两年,再后面就请三思。”说完,行礼退下,不再去看身后天子沉思的脸。
☆、第十七章 毒障(2)
从御医院请过来的御医向来专为天子看病,这次被沈丞相找来为个不明身份的公子,老御医虽觉得没不快,但到底是天子的意思也不好拒绝什么。
偌大的丞相府,老御医是第一次来,身前的领路的人不是相府的下人,正是那一入府,连朝服都顾不上换下便直冲冲要带他去见公子的沈丞相。这位大人……老御医摸摸下颚。这位大人朝堂之上素来冷静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这回倒是有些……冲动?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反正很不寻常就是。
连翘这人,扮作王子年时性子活泼得让人忍不住想要逃跑,总怕会被他一不小心给算计了。可是一旦静下来回到连翘的身份,又总让身边的人觉得安静地过了火,不该是这个年纪的少年公子该有的性格。连老御医进到院子的时候,都不由地愣了住。现在这样子真是安静得下人呐。
“他还在睡么?”青竹立在门外,见沈如这样问,如实答道;“回爷的话,爷上朝的时候公子醒来过,吃了点粥不小心吹到风,又发了点寒,刚刚喝了大夫开的新药睡下了。”
“又风寒了?”
沈如皱眉,来回打量着房门与窗户,窗棂上的纸依稀有破损的痕迹:“你们都在门外守着吧,要是有客人来,就说我很忙不能见客,都回了去。”他说着,对着身后的老御医又是一鞠躬,“还请司徒先生随我进屋,好给病人诊疗。”
司徒汤,御医院首席御医!
听见沈如尊称一声“司徒先生”,向来不跟随着他入宫的青竹顿时想起这个人的名声。传闻司徒汤年轻时闯荡江湖,前朝未灭时担任的便是皇宫首席御医,后来又被劝降留在了当今天子身边。这个人……
“汤……汤先生?”无意识地发出声音来,青竹愣住,及时住了嘴,可司徒汤的视线仍是直直*过来。那目光里,有探究,也有迟疑,像是想要将他看得清清楚楚,突然又明亮起来。
“原来是你个臭小子!”司徒汤压低了声音笑着瞪了青竹一眼,分明是带着宠溺的神情。而青竹,却只是躬了躬身,低头不再言语。
“沈大人,门外那人是谁?”
一直走在前面的沈如自然是没有瞧见方才在门口那二人的小小对话,听到司徒汤这样问只当他是单纯的好奇,于是随口一句:“我的随扈,现在跟在连翘的身边。”
“连翘?沈大人似乎没打算在老臣面前隐瞒什么。”司徒汤呵呵笑着。
“欺上瞒下的事,子夕绝不对陛下及司徒先生做。”
缠绵病榻的连翘脸色并无起色,一双凤眼紧紧闭着,看不出光亮来。沈如觉得心疼,不由伸出手,手指轻轻抚弄他的脸颊——太苍白了,让人忍不住想要紧紧呵护着不让他经历任何风浪。
“看来,外面的传闻倒也不尽然是胡诌的。”
见沈如抬起头来注意自己,司徒汤一边放下手里的行医箱一边瞅着床上面无人色的少年:“有人说,沈大人这些年不近女色,府上还未迎娶夫人,可能有着龙阳之癖。现在看来,这位小公子似乎与大人关系不浅呢。”
“是我心尖上的人怎样,不是又怎样,还请司徒先生尽快为他诊疗。伤和风寒都拖不得了。”
司徒汤本就不是什么无聊之人,见他这样说了,也就收起玩笑心态,坐到了床榻边上。望闻问切,四步就诊中,单是这第一步的“望”,便已经能让寻常医者看出其中的不妥了,想看看他的舌苔,可人还在昏睡,只好伸手去切他的脉。脉象过虚,隐隐却有絮乱的影子。司徒汤的眉头皱得越来越厉害。问沈如拿来之前那些大夫开给连翘的药方后,来来回回盯着看了不知多少遍,终于勃然大怒,将手里的这些药方撕个烂碎。他跳着脚叫喊道:“这哪里是救人的药,分明是害人的嘛!”
沈如一时觉察到不安,立马问道:“这药方有问题?”
司徒汤气得脸色涨红,指指床榻上的人,又指指地上的那些碎药方,吼叫道:“这小子的身子骨弱得根本经不起什么折腾,更何况受得是这么重的伤,像他这样子养伤,养个十天半个月也不会见好!现在倒好了,这些什劳子的药方都是些什么庸医开的,一个大夫与另一个大夫开的药居然会相冲?冲也就算了,偏偏冲到引发了这小子身子里种下的毒!”
“毒?他好好的一个人身子里怎么会有毒种下!”
“看脉象,种下这毒的时间该是好几年前了,‘落音丹’和‘化颜丹’,这两种丹药一齐吃下本就很冒风险,结果呢,居然还混了‘观音水’!要有多歹毒的心,才下得了这样子的手!”
“‘观音水’是什么……”沈如开口想要问个清楚,却见连翘终是被吵醒了,颤颤巍巍地撑起身子,仿佛说话声音稍稍提高一点都能咳出一口血来,“连翘!你这样的身子就躺着别动!”
连翘摇头,额上沁出冰凉的汗珠,眼里灰蒙蒙的一片,嘴角却扬起了一如平日里那般温暖的笑意,他抬手握住沈如伸来的按在自己肩上的手,弱弱地对着司徒汤点了点头,算是行过了礼。“刚才,”他笑,“刚才听老人家说到‘观音水’了,是不是?”
他忽然问到这样的问题,却似乎并没有急着想从司徒汤那里得到回应,侧过头来轻声应着身旁沈如的关心。而司徒汤,在他醒来后的片刻时间里,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个少年公子苍白如纸的脸上,像是在努力地从那里探究着什么。突然,他往前逼近一步,伸手便撕下人皮面具,然后再度紧紧盯着少年的脸看。已经露出了西京侯萧玉琮的那张脸,可连翘似乎毫不在意,褪去那张面具后才发现,这张脸被紧紧蒙着透了好多的汗。
“你小子,病成这样也不忘戴着面具,这人皮透气再好也出不了你脸上所有的汗。”司徒汤掂量着手里这张人皮面具的重量,感兴趣的显然不是连翘现在的这张脸,手起笔落地又刷刷下了一份药方子,“拿着这个再吃上几天。我是不大想管你是怎么吃下那些诡异的丹药的,不过‘观音水’的事,你这小子还得注意一下。没这‘观音水’怕是你脸上的易容早褪了。”
他的话刚落音,连翘的脸顿时又白了三分。“观音水”,居然真的是“观音水”。难怪,难怪停服丹药到现在,原本的容貌怎么也恢复不过来,原来是“观音水”,竟然会是那种带着微毒的“观音水”!
看他的脸色,沈如知道连翘定然是心里有了想法,一定知道会是谁有这个能力和理由对他喂下这种毒。
司徒汤还在房里,见沈如揽住连翘肩膀的手还原地不动,有些不悦地瞪了这个“登徒子”一眼,手起手落,已经拍开了沈如,将连翘轻松翻了个背,然后很迅速地剥下他的衣服,露出青紫的背部。因为挨打的时候是抱着头拿背部抵挡着的,所以事后的身体只有背部和手臂被踢打得片片青紫。不过这样的青紫,已经让司徒汤这个老御医大叫起来:“怎么搞得像是后宫那些被主子虐待了的宫女似的!看看这些淤青,哪个小公子的身体会伤成这样的!”
连翘的脸蒙在被子里,笑声低低地带动触及冰凉空气的颤抖的身子。司徒汤把眉一挑,伸手就是一掌拍在他的背上,不出所料掌下的人顿时失控叫起来,于是哼哼笑道:“小子,细皮*的身子骨可是很容易留下伤痕的,虽然只是淤青可也不容易褪下呢。”他说着又随手开了副药方扔给沈如,这才收拾行医箱准备走人。
“多谢汤先生了。”虚弱的声音从被子里飘出来,带着隐隐的虚无。
司徒汤走向门口的脚步顿下,回过头看见连翘已经被沈如扶起,细白的身子上有个不显眼的胎记。他顿时明白过来,眯起眼,笑纹浮上脸庞。原来是这个孩子啊,到底是长大了呢,性子愈加的像极了那位。
☆、第十八章 背离(1)
首席御医的药方总是要比民间的普通大夫开的要有效的多。连翘的风寒好得很快,身上的瘀伤也渐渐褪去,他那院子里伺候的人终于都松下了一口气,每日奉上的餐饮逐渐丰盛起来。沈大人往这院子里跑的时候也比之前多了好几倍,甚至连一些公务也直接带到了他房中处理。这样的行动再明显不过地表示了他与连翘的关系,分明就不想堵上外面的那些幽幽众口。他们的相爷都已经作出这样的决定了,底下的人也就更不好说什么,只是有人突然提出,若是将来那两人真在一起了,那该喊王公子什么。
“哈哈,一看见青梅玉珠那两张漂亮的小脸纠结在一起,就好想痛快地笑出来!”偷懒从花间跑回来的念水将一路从相府门口到连翘院子口听到的话全都说了出来,笑趴在桌上,怎样都直不起腰来,“是继续喊公子,还是改口喊夫人。这帮家伙实在是太逗了!”
“蓝掌柜会哭的,你这样子偷懒跑回来不干活。”仿佛对念水津津乐道的事不感到一丁点的兴趣,连翘一边喝着茶一边淡淡说笑道。很多事情是以他的性子根本不在意的东西,譬如说相府的下人们将会怎样称呼他。夫人也好,其它也好,他总还是呆在沈如身边的连翘,是被他护在臂弯里的连翘。
“楼里最近没我的事,待在那里也空闲的很,还不如过来陪你说话……”
“火蛇会生气的。”
连翘笑:“不该提她吗?她可是一直跟随着你从汴凉来到京城,又委身留在花间调价妓子,寻常女子吃得了这般的苦难么。念水,别为了不值得的人辜负了好女人。”
“你哪里不值得我辜负火蛇了!”
“如果值得,”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眼帘垂下,清清楚楚盖上了眼底的所有情绪不让身前的人知道,细长的手指来回抚摸着手里的茶杯,如果真的值得,那为什么你要喂我吃下‘观音水’?”听到“观音水”的时候,念水已经愣住,再听到下面,更是一时说不出辩解的话来,“江湖有名的易容高手‘千面相’的本事,怎么会不清楚‘观音水’到底是什么东西。汤先生告诉我,‘落音丹’和‘化颜丹’一起服用本就有风险,再加上后来的‘观音水’,我的身子里可算是种下了毒。”
“你……你在说些什么,连翘!”念水有些慌张。
搁下已经空了的杯子,身侧侍立着的青竹赶紧上前一步将他扶起。连翘淡笑着对他点点头,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念水身前,身上的气突然之间收敛掉了本身的温润,原本为了伪装而学成的西京侯的举止顿时扼住了念水的身形。他一字一句,声音清冽,仿佛将一切的虚假与真实全都送了出去。
他说:“从我停服丹药起,念水,你总共喂了我多少次‘观音水’,每服用一次是不是我的容貌就难恢复一次?”
他本该是用询问的口气说话的,可听在念水耳里,却实实在在的是西京侯式的逼问。念水抬头望着他的眼,看不见呢,真的完全被他垂下的眼帘遮住了所有的视线,一点都看不见他的情绪呢。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汤先生给我开药方的时候,他告诉我身子里早在几年前就被种下了毒。几年前就种下的毒,除了你们,还会有谁,如果没有必须时常食用的‘观音水’,念水,我不会想到一直跟在我身边的你的。”
他的声音早已在不动声色间变得风淡云清,连带着伸出来的手,指尖的冰凉也刺骨得让人锥心。连翘的手指轻轻地点在念水的额间,那种冰凉,像极了西京侯残酷时的笑。语言有时候也是能够杀人的武器,念水的心一点一点地在他再无情感的语言下变得冰冷,坠入不见天日的深渊。
“火蛇虽然恨我,但不会出手伤我。只有你们,只有你们会做下这样万无一失的决策,会在让我服下相冲的药物之后,再加上那样的一味药剂。”
“念水,告诉我,我死了对你们而言,有什么样的好处?”
“还有,我一直不懂,明明已经给了我这样一张脸,又为什么要我戴上人皮面具,明明已经要我假扮成小侯爷,又为什么要给我‘王子年’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