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镜瑜会照顾你…”不想说,也不能说。
“你想?”锦释低头苦笑,“你想…”复又抬头,对上那双暗沉沉的眸子:“为什么迟迟不来找我?”
这一次,弈书彻底沉默了。
“夜深了,外面凉,侍郎大人还是回去吧。”
看着离去的倩影,身后人幽幽一叹。
站在帐篷边,锦释迟迟没有进门。似是在想些什么,又似是什么也没想。末了,抬手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巴掌。
白皙的脸上顿时出现五个鲜红的手指印。
“贱…”
“别离开我…别离开…”一双修长而生着老茧的手在半空中胡乱比划着,声音里带着软软濡濡的哭腔。
镜瑜站在锦释的塌边,静静地看着。忽而伸手将锦释的手握住,贴入怀中。
“师傅,我错了…师傅…”
“醒醒,咳咳…早饭时间都要过了…”镜瑜在榻边坐下,拍拍他的脸。
锦释慢慢睁开了眼,眸子里噙着点点泪光。
“师傅…”一声无意识的嗫嚅,让镜瑜心里“咯噔”一下。
当初救醒锦释时,也是这般样子。迷迷糊糊间,自己就被唤作了“师傅”。
锦释,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转脸准备对睡得迷迷糊糊的人儿报以笑容,却又听见一声——“师傅…”
“你叫我什么?”镜瑜顿时失了笑。
斯文清秀,温润如玉的面庞,脸上淡淡的笑容…锦释微微睁大眼睛,聚了焦的双眼,印入镜瑜的影子,与记忆中的重叠。
锦释笑了,撑起身子,苍白的脸色却似乎还沉浸在方才深深的梦魇里。
“师傅…”他重复道。
镜瑜不答话,只等下文。
果然,只见锦释继续道:“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眼熟,你长得很像我师傅。”
镜瑜暗暗吃惊。认识这么久,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不是一个,是两个。”锦释低下头,仿佛陷入了很远很远的回忆,“因为我已经忘了。戏班里的师傅,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忘了,相貌也早就模糊了。只恍惚记得,和锦缘师傅是很像的…”
“你是说,我…咳咳… 同时像他们两个?”镜瑜觉着有趣。
锦释抬眼看他:“尤其是这眉眼,笑起来很温柔的样子。虽然锦缘师傅凶起来时也是很吓人的…”
镜瑜的思绪忽然就飘回了某个下着大雪的寂静夜晚,有人曾对他说:
“你真是个温柔的师父呢。”
“做你的孩子一定很幸福…”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本来想做个小秘密的。”微微咧开嘴,锦释笑的甜甜的,似乎被唤起了一些很甜美很甜美的回忆。
“是吗?”镜瑜也笑了,笑容里带了一两分无奈。
这天的早饭却并不太平。本来,将士们和负责后方工作的人并不在一起用餐,但就在大伙吃到一半的时候,有一个小兵却慌慌张张的跑进了帐篷。
“骏县失守了!”
一阵餐具的激烈碰撞声后,周围的空气凝固了。
望着镜瑜目瞪口呆的脸,锦释小心翼翼开口:“很严重吗?”
“骏县离这里不过十里路途,咳咳…我们的战线正在后退…”
“怎么会呢!”有人愤慨的拍案而起。
“李厚将军正要亲自赶去支援…”来报信的人继续补充道。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这群人在帐篷里安静地坐着,听着外面混乱的人声、马声、车轮声…各种嘈杂的声响交织成一片,却似乎有着死一般的沉寂压迫着每个人的胸膛。
锦释这才开始感到紧张。对于他来说,战场只是个存在于演绎小说里的地方。在来这里之前,自己并未认真考虑过它究竟是个什么样。当初,一股脑的思念与一肚子的疑问催着他义无反顾的前往这里,却从没想过死神居然就在这么近的距离。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人们才想起了被遗忘在这里的他们。一声呼号下,大伙这才鱼贯而出。
锦释站在赵航身后,跟镜瑜所在的医护队伍隔着两排人。
李厚将军正在校场点兵。
远远看去,点兵台上的李将军相貌很模糊。但那一身飒爽的铠甲、高大宽厚的身材,和说起话来如洪钟般的嗓音,让人感觉到他是一个很可靠的将领。
耳朵里听着将军鼓舞军心的慷慨陈词,锦释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过台下数千千将士。忽然,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身上也穿着一层薄薄的铠甲,却掩盖不了一身浓浓的书卷气。
弈书。难道他也要去战场吗?
弈书没有看见锦释。混在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的他,又怎么会被高高在上的他看见?
锦释拼命的甩甩头,再一抬头,却看见镜瑜正回头看着他。
眼神交汇,脸上会心一笑。心底却莫名的泛起了酸楚。
“你也要去?”
“是。前线的士兵需要帮助。”
锦释看着镜瑜匆匆忙忙地收拾着行囊,药箱。
“那我也去!”
“咳咳…别傻了,你去了能起到什么作用?”镜瑜看都不看他,“就十里地,隔得不远。”
“万一…”万一什么呢?锦释说不出口。
“你老老实实跟着其他人一起撤走,就这样。”镜瑜说着,背上偌大的药箱,掀开帐子风风火火的走了。
锦释跟了出去,还没赶得及追上镜瑜,却和赵航撞了个满怀。
“你怎么在这儿?我正到处找你呢!”赵航皱眉。
看着越走越远的镜瑜,锦释懒得跟他解释,只管推开人往旁边绕道。
“哎!”赵航拦他,“我们准备今天就回京去,我说,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我听人说,这里不久也会失守的。朝廷派往这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队伍上能打仗的早就不多了…”
锦释回头斜了他一眼,道:“谢谢,你们要走便走吧!”
说完,急速跑开了。
“真是个不开窍的人…”赵航叹息。
没过一会,锦释就把人跟丢了。一个人着急地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军营里胡乱窜行。
“兄弟!你怎么还在乱跑!”这时,一个看起来还不到弱冠之年的小士兵前来拽住了他。
锦释不理他,却被他一把抱得死紧。
“快跟我走吧!我们正在拔营,准备后退呢!”
“拔营?”
“是啊,没人通知你?据说,”那小士兵看看周围,忽然压低了声音,“据说,前方战况不大妙呢…”
“李将军不是上阵去了吗?你们连自己的将领都信不过?”
“就是将军下令拔营的啊!”小伙子急得满脸汗,连拉带拽,“你还是跟我走吧!不然死在这儿可没人给你收尸!”
两人原地僵持了一会儿,士兵拗不过锦释,干脆放弃了他:“你好自为之!”说完,一溜烟就不见了身影。
的确,士兵们在拔营。锦释环顾了下四周,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兵荒马乱”:被遗弃的帐篷抖落满地的尘土、散乱的生活用品四处铺陈、地上铺开一层层凌乱的脚印与马蹄,穿着铠甲的士兵怀里抱着各种物什乱窜着——谁也顾不上谁…
这下锦释也不乱跑了,打算顺着一条道一路走到底。一刻钟后,他竟十分幸运的到达了大营正门。眼见一排排的骑兵正呼啸着跑出军营。马蹄扬起的尘土飞扬得老高,迷了锦释的眼,人却不自觉地跑近狂奔的马群…
“啪!”马匹离开时带走的响亮皮鞭声仿佛擦着耳际飞过,脑袋瞬间有些发晕。
“吁——”一阵马匹的嘶鸣后,锦释忽然感到一阵更大的尘土扑面而来。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弈书威严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锦释抬头,烈日之下,弈书背对着阳光,一手紧紧勒着缰绳。马儿不听话的在原地不停转圈,打着响亮的喷鼻,一人一骑的黑色身影阴沉沉的。
“带我走!”锦释对着他伸出手,呼喊着。
“他们人呢?”弈书大声喊道。
周围马蹄踏着泥土的声音狂乱而振聋发聩,铺天盖地的尘土仿佛要将天地都席卷一空。
“走了!全走了!”眼前看不清东西,耳边开始出现“隆隆”的鸣叫。灼灼的日头使得锦释的意识开始模糊。他不知道“他们”指的是谁,却发了疯的想要离开这里。
弈书显然犹豫了一会,当他再次开口时:
“上马!”
锦释的手被弈书死死拽着,脚踏着镫子,竟然轻而易举地就翻身上了马背。后背靠着弈书的胸膛,有股安全感袭来。
“抓紧了!”弈书一勒缰绳,马儿随即原地腾空起前足,撒开腿跟在最后一个骑兵后面跑了开来。
很难受,剧烈的晃动让锦释的脑子里不断的上演着天旋地转的戏码。被尘土迷住的眼睛很疼,身下坚硬的马鞍也不住地给摇摇欲坠的身体施加着压力。锦释只能闭上眼,任由周围浑浊的空气侵蚀着自己的心肺与意志。
耳畔只听见弈书不曾停止的低沉嗓音,似乎和某个人正对着话。
“留营的队伍哪儿去了?”
“回大人,好像在我们出征前就被下令撤退了!”
“什么?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这个属下也不太清楚!”
“你们先走,我马上就跟来!”
“大人——!”
忽然,锦释感到弈书调转了马头。瑟瑟的北风拼命地刮着,偶尔还有一两片枯枝败叶扫上身体。仍是疼。
“我们去哪儿?”锦释有气无力的问。
“你必须待在后方,”弈书陈述道,不待锦释做出反应,又狠狠地加上了一句,“现在可不是你闹小孩子脾气的时候!”
“你要把我送回去?”脑子忽然有了一点清明。
“是。”
“我不要!”锦释忽然大叫起来,“你还想再丢下我一个人?告诉你,这次你想都别想!”
“你果然没有原谅我对不对!”风声很大,弈书只能用喊的。
“是!我没有!”锦释猛的睁开眼,不知何时,眼里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泪雾。
“我无法理解!你明明是爱我的,为什么不回来找我!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钱和所谓的保护!”
“我那是——”眼看答案就要冲口而出,却忽然反应过来:
“你怎么会知道——”
“吁——”身下的马在这一瞬乱了脚步。迷蒙中,锦释看到五六个拿着长刀的人同样骑着马匹向着他们飞奔而来。
“敌人吗?”弈书尽力拉着缰绳稳住马儿。
“不是,”锦释惊恐地看到领头人的面孔,“是那群劫匪的余党——就是被你们杀了的那群!”
没错,领头的那人锦释认识的。那天,在众多被示众的尸首中并没有看见的人——张全。
“他就是那天的监斩官!”奈何张全却没有认出他,他嘶吼着,带着仇恨的獠牙迎面扑来。
“锦释,我要你活着。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不要放弃,成么?”弈书的话轻轻的,自耳边传来。
“你又要做什么?”恐惧像藤蔓一般攀上心头。
“放心,这次我不离开你。”
弈书一拉缰绳,马匹随即像发了疯似的冲着他们左方茂密的树林跑去。
身后传来嘶吼:
“头!他们进去了就难找了!”
“跟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论啊同志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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