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故事的画面如走马灯般在二人眼前播放着。
简单来说,柳忆的意思就是表明柳妹乃区区民女,一向只是妄图高攀主人家,并无冒犯之意。
这个大堂的地面仿佛从一开始就已延展成映画剧的高台,柳忆与左丘远两人做着对手戏,合唱着词曲。两人一手扶着自己的面具,一手既出,恍惚间精光一闪,来者却是长剑之锋;刀光流窜,剑影重重,每句零星的音乐,散落在火花四绽的交击下。只不过这并非比武,因为左丘远往前一步,柳忆则后退一步;你转过一个拐角,我就张臂迎接。
第二关,是歌,是剑,更是舞。
是次考验中,「柳妹」以及另外一位姑娘被选中,获得胜利。别说与人吟诗作对,柳忆平日沉默寡言,也鲜少与邻人交谈。岂料今日须由自己猜度别人的心思,以诗为题,施展浑身解数承接半段的词曲和对子。那种能让自己歇尽全力抒怀的兴奋与激昂,正如沸腾着沿灯芯攀升的火苗;情感漩涡的吸引力,使其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有那么一个大脑一片空白的瞬间,他几乎想把自己所有才情都推向那无底之洞,纵使他知道这并不是必须的。那种对再进一步的渴望,把疯狂绷紧的心悬在半空,半上不下。左丘远再下一笔,他的满足就再提升一个层次,期待着升华至极致的时刻降临。
可是,不知不觉全心投入游戏的他还没过够瘾,因为这次轮不到自己出题。
他发现自己按捺不住让木板另一边的那人回应自己的强烈欲望。两行诗歌,已使柳忆为之心醉。
纸上的墨迹,缓缓地引领他穿过一扇一扇的门,带到恬静雅致之处,席地而坐。可靠近树荫后,他不禁侧耳倾听枝叶间稚嫩的鸣叫声;待得听清楚了,便更想亲眼欣赏它的羽毛,将柔软的它轻轻捧在手心。
如此一来,柳忆兀自沉浸在刚才的喜悦之中,一心只想尽快揭开主人家神秘的面纱,差点把本来的目的忘记了。
第五章 门后寝
第二关完结后,又是一节休息时间。柳忆到别处办了点事后,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回到大堂坐着等候。只见与自己一同过关的另一位姑娘早已到达,安然静立窗棂旁。柳忆不禁留上了心:刚才只顾答题,没有仔细留意这姑娘写了什么答案,但既然能与自己一同通关,想必主人家也对她的文采颇有兴趣。现在已没时间观察她了。只是她表现得如此淡定自若,总不免让柳忆心下有些揣揣不安。此人到底是敌是友?还是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别跟这人扯上关系就行。刚才留意了那么久,也没发现什么线索,现在只好见机行事,找机会退出比赛,迟些再跟妹妹解释。毕竟参赛者只剩两人,要偷偷离去并非易事。
没有明确的目标,使他有些力不从心。
此时为他指引方向之物,渐渐开始渗杂某种原始的欲望。
当时已近黄昏,外头湿润的街道路面被夕阳照得黄澄澄的,遥看还以为是满地碎金。一阵风又吹来,搅动夜幕下微凉的空气,驱散了途人的烦闷局促。柳忆边感受着凉意,边想:如果这不是一场比试,这般景致倒会多几个观赏者。
两人被带到一个可称得上是空旷的大房间里。大堂的观众不被允许内进,只好留在大堂等候公布赛果,有的则因无法观赛而大感没趣,启程返家去了。柳忆在头纱和自己之间的缝隙一瞥,只看到放置在正中间的两张木椅以及墙角悬着的一柄剑。
少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示意他们分别坐在椅上,然后说了句「比试开始」就转身出去,轻轻扣上了门。
柳忆摇头苦笑,心道:是哪家的孩子如此古灵精怪呢,这回竟要我们自己猜题目是什么!
首先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这不是场限时的比试,而且没有明确的规则,看来形式颇为自由,所以他们二人的一举一动很大程度上影响比试的内容。这样的话,必须三思而后行。
他很想揭开头纱环视房间,因为方才也只是仅仅能从下面的缝隙看到剑身,因此他才知道有剑在,也就是说视野太狭窄了。难保房间里还有没有其他东西在。如果现在揭开面纱,自己男子的长相便会曝露于另一位姑娘眼中;如果现在不揭,她大概会觉得自己奇怪,因为此时正常的举动一定是选择揭开来!现在的自己没有理由不揭,房间中的情况是两个女孩子独处,照理是不会因害羞而正襟危坐﹑不欲露脸的。
空气好像凝住了似的,使柳忆的血脉好像堵住了般无法跳动。奇异的寂静正一点一点地挤压着他的心脏,催促他赶快做出决定。
现在该怎么办?
这种问题没有思考的余地。答案只有一个。
柳忆果断地抓住了自己的头纱,准备扯下。
正在此时,他的肩头被一只手压住了。在鼓起勇气把抉择付诸实行的瞬间被人阻止,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柳忆一下子紧张得无法动弹,也说不出话来。这位姑娘准备干什么?
只觉那人稳稳地往自己肩头拍了两下,什么话也没说,就这般绕过柳忆,往门口走去。随后「喀嚓」清脆的一声,门再次被扣上了。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房间现在只有他一人!刚才的少年也许很快会重新进来处理这个场面,所以他立刻揭开头纱,趁这之前记下房间的景观。出乎意料地,房间里竟连基本的家具都没有,里面只有椅子和剑,没有其他东西。这三件物事放得很近,仿佛蜷缩成一团﹑被周遭孤立遗弃的小动物一样。
柳忆的注意力落在这柄造工精良的剑上,然后好像察觉到些什么了。
结合刚才三关的比试情况来看,这场招亲的确有着可疑之处。第二关的对联环节中,那断似诗非诗﹑似词非词的句子,乍看是写给所有比试者的题目,实则明摆着是写给特定一个人的警告。柳忆的写作风格那时大概已被主人家认清并归类,因此主人家已能认出哪几句出自同一比试者笔下。这么看来,自己至少从第二关开始已被盯上。那种怀有明确目标的表现,从诗句题目中感情投放的集中性和方向性方面可见一斑。
柳忆心里犯起一阵恶寒,因为那野兽锐利无比的目光在回忆中蓦地灼伤了自己的神经。盯紧猎物﹑毫不松懈的态势,且不时按耐不住流露出来的亢奋,以及热身似地张开的獠牙……是了,这就是主人家脾性上的真面目,那鬃毛的触感已经传达到柳忆的指尖了。
第二关后,比试者只剩两人,而第三关如常进行,这说明主人家到最后只会选其中一人为最终的胜利者。两人被安排进入同一房间,主人家也没有提供任何指示,所以如果就最终目标来看,姑勿论使用的方式,前提是只要褫夺对方继续比试的权利,就能了结比赛。
所以,该柄剑就是主人家提供的一个办法。谁先察觉到剑的作用,就可立刻拔剑刺死自己的对手,从而确立自己胜者的地位。
恐怕那位与柳忆一起被留下的姑娘比柳忆更快揭开头纱看到了剑,先他一步想到上述的推论,于是猜想这是场以柳忆为首要目标的﹑不单纯的招亲骗局,自己还是不要插手为妙。柳忆若先自己一步明白箇中意思,定能将自己杀掉;况且柳忆是新郎最主要的夺取目标,倘若自己抢先杀死他,想必自己日后性命难保。既然如此,倒不如自己先行退出比试,把残局与自己所不了解的斗争交回新郎与对手手上。
那两下看似亲切的拍肩,实际上就是向柳忆表明自己并无恶意,并表示愿意将胜者之位拱手相让了。
也就是说,柳忆虽然有才,但其实主人家也有意让他胜出的。可他举办一场看似对姑娘们无任欢迎的招亲比试,最后又不让胜者从公平的比赛中自然地诞生,而且竟提供如此残暴的取胜手段,到底所为何事?这人跟自己父母的死因又有何关系?
值得留意的另一点是那位自行退出的姑娘,其实力竟与柳忆不相伯仲,令人不禁侧目。倘若她没为大局及自己的长远将来着想,没仔细思考就争胜,柳忆很可能已经死在她的剑下了。想到此处,柳忆意识到自己能力尚有颇多不足之处,同时对那位神秘姑娘的头脑佩服不已。
这时,少年开门步入房间,于是柳忆赶紧放下头纱,等候指示。只听他道:「恭喜姑娘胜出了!现在请随我穿过对面的门吧。」少年上前扶起不能视物的柳忆,将他领到对面,并缓缓把门推开。 「这儿就是主人与姑娘的新房了。」
柳忆蓦地一惊:原来这个房间和新房是相通的,而且不举行仪式就直接面见新郎么?
他那在比试结束前混出去的计划,此刻瞬间化为泡影。
第六章 墙后枝
少年把柳忆送进去后,到门外守着去了。
帐后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可柳忆听着舒服得很。那人的声线清亮而透明,可现在故意压低了点,好像在压抑着快将涌出喉头的愉悦般。 「是柳姑娘?过来吧。」
这果然是场预先设计好的局,且他不仅是从第二关开始盯上妹妹,而是从一开始就认识妹妹了。柳忆手臂一缩,装出吃了一惊﹑犹豫着应否过去的样子。那好听的声音又响起:「不用害怕,过来。」
柳忆踏着细碎的步伐来到帐前。左丘远从帐内伸手拨帘,拦腰把他抱了个满怀。
夜幕往湖泊和山丘深深地压将下去,水气氲氤中似乎不见了那瓣绯红飘零的轨迹。
也许羽翼被沾湿后,雏鸟就此不堪重负,坠落湖底。途人各自挑灯返家,一路上践踏青草,拂拭暂留其肩之叶;饭香扑鼻,炊烟亦模糊了视线。
当柳忆被逼坐到他腿上时,脑中的思考犹如翻云覆雨:「现在是距离他最近的时候了。如果下手把他击昏,成功逃脱便易如反掌……不,毕竟是富家子弟,要是放任他在外一夜了无音讯,翌日必然引起骚动。要是新房内过了良久都没有动静,又或者这人昏厥之前惊呼一声,外面把守的人一定一拥而上,到时候任我长出翅膀也是逃不掉的。就是逃了也等同死罪,以后只能亡命天涯。而且那被掳走的少女估计还在他手上,还是别轻举妄动为妙。
同时,左丘远只觉两腿一上重重一压,「柳姑娘」的身子竟如此的沉;手中所搂的虽算得上是纤纤细腰,可是捏起来硬邦邦的,毫无弹性可言。而且根据自己的调查,柳妹不像是那么老实的人,调皮敏捷,怎会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任自己调戏呢?而且她从进来以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平常的她据说可是跟百灵鸟一样吱吱喳喳的。难道新婚之夜特别害羞?
不,这不大对劲。左丘远开始起疑了。于是他对柳忆说:「好姑娘,你怎么不说话呢?」
柳忆知道事已至此,不可能再隐瞒下去了。最后他终于在左丘远耳边开口道:「你对我妹妹有什么企图?」
浑厚低沉的男声突然冲击左丘远的耳膜,吓得他身躯一震;反射性地想要躲开,却因柳忆还坐在自己上面而动弹不得。柳忆手一拐,反抱他靠近自己,方便之后说话。那被刻意压低的磁性声音全部灌到左丘远耳腔里去,余音虚弱无力地困于重重帐帘之内,没有泄漏到新房外。
这是往往凌驾在他人之上的左丘远,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几乎要把神经扯裂的﹑强烈无比的压迫感。无力挣扎的自己好像下一秒就要被眼前的血盆大口吞噬般,脖颈也被锐利的爪牙抵住,稍一移动喉咙就要被割裂。
左丘远明明知道现在是对方占上风,却凛然冷笑一声,伸手缓缓揭开他的头纱,道:「原来是你,柳忆。」可他说完这句以后,才仔细看清柳忆的容貌。之前只能凭画像之类的来观察,也没见过他本人,所以这一眼瞧去便变成目不转睛,视线再也无法移开。虽然穿着新娘的服饰,长发散落,但看上去并不显得佣俗娘气,反而多了一分风流倜傥的气质。可惜这身装扮并不符合左丘远的审美观,他觉得柳忆不适合穿成这样,让人瞧着不顺眼。
可投射在柳忆眼底的,又是另一番风情了。他感觉到左丘远的手靠近,也就任由他来揭自己的头纱,任由他冰凉的指尖拂过自己的脸颊。头纱这重最后的阻隔在二人之间落下,那张俏脸上两点狡黠的目光,嘴角凝着的淡淡讥诮,还有眉宇间的戾气,瞧着简直让人如堕冰窖,却又莫名其妙地心痒难搔。烛光斜照,映得床上色彩斑驳,惟独左丘远的脸有如莹莹白玉,在艳红的绸缎之海中依旧轮廓分明。要是换作其他人待在此室,身形没准就在火光中消融成雪水了。
原来使人背后发凉的凶光,是来自这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原来那秀丽的字体,是出自这双柔弱无骨的手。而那些尽显其刻毒孤高的诗句,全是从这个脑袋里掏出来的。柳忆痴痴地发愣,一时之间脑中全然充斥着对那形状姣好的双唇会吐出什么话的期待。
「在回答你的问题前,我姑且先问问你:你是从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柳忆答道:「从第二关开始。」
左丘远失笑:「看来是我小看了你。」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柳忆帮助妹妹的方法竟是直接顶替她。
「那么轮到你来说。老实点把目的说出来,否则我在你腰椎一拍,这辈子你就别想再走路了。」柳忆说着,手指示意般往他腰间戳了戳。左丘远一听,表情忽地僵硬了,怔怔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柳忆板着脸,加重力度又拍了拍他的腰身,催促他说话。左丘远迫不得已,只好长话短说地把自己整个计划告诉柳忆,话音颤抖不已,所以花了好些时间才断断续续地说完。柳忆倒是小心谨慎,左丘远说话期间他一刻都没有放松束缚,不让左丘远有丝毫缝隙之机可乘。而左丘远却总是有意无意间轻轻挣扎着,身体一抽一搐的,似乎因为被抓住而感到很不舒服。那本来趾高气扬的模样和语气,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经折腾挪移,两人改换姿势,柳忆的后背忽地碰到床头了。他没怎么在意,因为方才揭开头纱后,他曾瞥过这个角落,枕巾﹑被子覆盖其上,没有拱起或者凹凸不平,里面不像是藏了武器或机关的样子。不管左丘远如何伺机后退,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的。
左丘远说完,强笑着问:「可以放开我了么?」
「当然不行,事情还未解决呢。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劝你接下来别弄出什么声响。要是被外面的人发现了,我虽逃不掉,你也会落得个残废的下场。」说罢,柳忆的手劲又加大了些,捏得左丘远的皮肉隐隐生疼。
只听左丘远慢吞吞地问:「你还什么可问的?」柳忆正待接话,忽地看见半空中有道微小的光芒一闪。虽然比起满室烛火,那根本称不上是光,可柳忆自认为那不像是寻常的反射,自己应该没有看走眼的。左丘远续道:「你的提议很好,用你的贱命换一双腿,不是挺划算吗?这项等价交易本来不错,但如果天下间真有能白吃的膳食,我就不客气了。」
半空中寒光又是一闪。
柳忆意识到要出事了,立刻抓着左丘远往旁一跃,想要离开红帐。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左丘远两手一震,精光外溢,柳忆这才瞧清楚从他袖子里拉出来的是根锋利无比的风筝线!要待闪躲,已自不及,左丘远受困,手虽不能伸到超过柳忆身体阔度之外,但只须把线拉到刚好到他肩头的宽度就已足够。风筝线的一端在两人接近床头时已被偷偷勾在木板上了。左丘远一手「唰」地展开利线,一手揪着柳忆衣领,身子急速往后一坠,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