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四菜一汤端上桌,一面问他:“你可知道皇上已立康王为太子?”
他冷笑道:“如此得意之事,褚铨怎会不让我知道?”
我道:“你不妨顺著他,让他更得意些,我们才好在他登基之前下手。”
他愣了一下,问道:“这话怎麽说?”
我便简明地向他交代了我们四人投奔谦王府的事,接著又道:“付一棠只叫我假扮严公公,还没有把谦王的下一步计划告诉我,但我估计他之所以叫我假扮严公公,是想借严公公之手杀害褚铨,这样一来,谦王便不用担任何干系。”
楚霏微听了,激动道:“好,我会尽力配合你,让康王放松警惕,届时你若失手,我便亲手杀了他,我不怕担这干系。”
我看他决绝的眼神,莫名的有些担忧,便道:“你知不知道我和褚铨也有仇?你恨他害死乌白雪,我更恨!”
他双目圆睁,看著我,说不出话来。
我又道:“不瞒你说,我和乌白雪原是同门,从小玩到大的,感情自不必说。霏微,报仇并非你一个人的事,你不必独自承担。”
他愣愣地看我一会儿,忽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笑著端起碗来:“我饿了,以後再谈这些事吧。”
“好。”我忙给他添饭。
他忽然又道:“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我一个人闷了很久。”
我笑道:“我先回去,晚些再悄悄过来,以免让人起疑。”
三天後,褚铨回府,我到府门口迎接他,向他禀告楚霏微的近况。
褚铨听了,笑道:“他终於想通了麽?”
我学著严公公样子,怪笑道:“他是个少爷,自幼养尊处优惯了,叫他饿一饿是对的,饿掉他的蠢气。”
褚铨哼笑几声,眸光一转,又吩咐道:“今後这段日子,你看紧他,别让他耍什麽花样。等入秋後,吉日到了,我便纳他为妾。”
我诧异道:“妾?这……九宫城主恐怕不会答应吧?”
他看看我,别有深意地道:“他会答应的。”
遵照褚铨的指示,我当天就搬进了昔听夜雨楼的书房。午时,仆人送饭过来,我照常打发了他,自己提著食盒上楼去。
楚霏微端坐在饭桌前,看我开门走进来,便笑嘻嘻地道:“你又来看望我了。”
我摇著头道:“我不是来看望你的。”
他露出失望的表情:“褚铨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是的。”我放下食盒,把饭菜端上桌,“他叫我搬来监视你,所以入秋以前的这段日子我可以天天陪著你。”
他展颜一笑,又问:“那入秋以後呢?”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
他看我为难的表情,叹了口气,道:“还有什麽坏事是我接受不了的?你就直说吧。”
“褚铨说,等入秋以後,选个吉日,纳你为妾。”我小心看著他的脸色。
然而他却出乎我意料的平静,浅笑道:“我只要有机会接近他,杀了他,受再大的屈辱也认了。”
“我和周睿他们之所以决定回瑞安,之所以投奔谦王府,就是为了要救你出来,结果你却把自己困住了。”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在他身旁坐下,“记得我和周睿第一次在百鼎楼见你时,你是那麽的洒脱、自由,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应该被仇恨束缚。”
他沈默一会儿,转眼看向墙上的一幅画作,忽然问道:“天驹比这画上画的还要美吧?”
“是啊。”我看看那幅淡墨山水画,似乎也是出自乌白雪之手,“那里的山水原是我们看惯了的,当时并不觉得美,只是离开後回想起来,的确是任何地方也比不上的。”
他幽幽叹气:“我和他曾无数次地计划未来,计划要到哪里去,要过什麽样的生活……也许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憧憬多年的人,以及那个人许给我的未来一下子都被别人毁了。”
我道:“不甘心只是一时的,你还年轻……”
“我懂。”他微笑著打断我的话,“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你不必再劝我。”
我点点头,道:“那麽你预备怎麽做?”
他看著窗外的晚霞:“明天这个时候,你带我去见褚铨。”
作家的话:
今天第二更。
☆、第二十七回
那麽大一个康王府,房舍不下百间,褚铨却偏偏喜欢小而别致的地方,闲常他不是住在昔听夜雨楼,就是藿香居。严公公办事小心,对褚铨的各种生活习惯了若指掌,而且还一一做了记录,这无疑帮了我的大忙。
霞满西天,我领楚霏微到藿香居时,褚铨已用过晚膳,正悠闲地在院子里散著步,两个侍卫远远地跟在他身後。他看见我和楚霏微,便慢慢地向我们走来。这若是在以前,他铁定会假装没看见,等著我们上前来向他请安。只因今天的楚霏微容光焕发,格外不同於往日,褚铨打一瞧见他起,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你今天精神不错。”褚铨快要走到我们面前的时候,忍不住先开口对楚霏微说。
楚霏微向他略施一礼,含笑道:“我已想通很多事情,夜里没有了困扰,便睡得特别的香。”
褚铨将信将疑道:“你真的想通了?”
楚霏微轻轻叹了口气,道:“即便想不通也算了,我已不愿再想。”
褚铨微微一笑,伸手牵住楚霏微,往居室走去:“一日三餐都好好吃过了吗?”
“嗯。”楚霏微顺从地跟著他走。
“在昔听夜雨楼住得惯吗?需不需要给你换个地方?”
“住得惯,不必麻烦。”
……
我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走入居室,便掉头离开了。
我回到昔听夜雨楼时,九宫城主正站在楼下,若有所思地凝望著三楼的窗户。他是如此的专注,以至於我已走到他身後,他也没有发觉。
“城主您在看什麽呢?”我开口问他。
他猛吃一惊,转过身来。
我没等他开口,又怪笑道:“令孙在藿香居陪著王爷呢,您今天恐怕是见不著他了。”
他犹豫片刻,问道:“他还好吗?”
我道:“他已经想通了,能不好吗?”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我正想问他缘何而笑。
他不理会我,径自走了。
我心里存著疑虑,正准备上楼去,只见一个小厮从楼上下来。他瞧我走过来,又见四下里无人,便迎上前,把一张字条塞进我手心里。我还没来得及发问,他已径自跑远了。
我回到二楼的书房,才将字条展开,只见上面写著一行小字:“九月初十,夜,玉真楼,惜景阁。”
我看过以後,便将字条烧了。
九月初十那天,褚铨带楚霏微进宫,迟迟未回。我按照严公公的习惯,乔装改扮一番,如约来到玉真楼。
楼门口客来客往,和往常一样热闹。我混进去,熟门熟路地走到惜景阁,推开门进去。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那个人正站在窗前,焦急地探身向窗外张看,竟不知我已到来。
我憋住笑,悄悄地走到他身後,突然伸手将他抱住。
他惊得一抖,回头看见是我,警惕的表情随之松懈下来,化作柔柔的笑。
“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他轻吁一口气,放松身体,懒懒地倚靠著我的胸膛。
“怎麽会?付一棠传信叫我来玉真楼,必定是算准了褚铨今晚不回府。话说回来,怎麽没看见付一棠?”
“他不会来的,他叫我给你捎话呢。”
“什麽话?”
“他要你把这个交给楚霏微。”他转过身,把一小包药粉交给我。
“这是什麽?”我把纸包打开,低头嗅了一嗅。
他缓缓摇头:“他没说这是什麽。”
我把药包收起来,见他盯著我看,便也笑著上下打量他:“一段时间没见,你似乎又变了,变得更俊了。”
他微微嘟起嘴,道:“你也变了,变得更老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道:“我真盼著哪天能把严公公的这张老脸撕下来。”
“这倒不妨,我只看你的眼睛就好了。”他伸手勾住我的脖子,轻轻地在我眼上吻了一下。
我眨了眨眼,那温软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我的眼上。
他盯著我的眼睛,道:“许久不见,我们聊聊吧。”
我咽了咽口水:“在哪儿聊?”
他往床上一瞥:“那儿。”
一番云雨过後,我们躺在床上,静静地喘著气。
“康王没有怀疑你吧?”周睿侧过头问我。
我笑道:“他天天和楚霏微腻在一起,旁人全入不了他的眼,他哪会注意我?”
“这样吗……”他若有所思,“希望霏微不要陷进去才好。”
我哼笑两声,摇著头道:“我觉得你这担心是多余的,楚霏微比我们料想的要冷静、沈著得多,他甚至不需要我的提醒。倘若付一棠不通知我实施下一步计划,我在康王府真是无所事事啊。”
他忽然坐了起来,认真地道:“霏微最怕寂寞,你别不管他。”
我看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心里很不是滋味,冷淡地道:“你这麽了解他吗?”
他笑嘻嘻地戳了戳我的脸,道:“我不了解他,我了解你,你不该为这点事跟我生气的。霏微是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我们不应该关心他吗?”
我被他问住了,意识到自己是有些小心眼,便勾起嘴角笑了笑,道:“你放心,只要他需要我,我便会尽力照顾他。”
他轻叹一口气,趴到我的胸膛上:“你自己也要保重,我们这一别,又不知道何时能再见了。”
我抚摸著他背上光滑的皮肤,也不知道何时能再拥抱他,因而只是叹气。
我潜回王府时,已近五更,昔听夜雨楼四周静悄悄的,夜巡的侍卫都去交班休息了。我慢慢地爬上楼,走到书房门前,门开著,似乎已有人来过。
我正疑虑,忽见一个人从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走出来,匆匆走向我,却在距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仿佛在克制著自己。
“你回来了。”他的脸上洋溢著不可言说的喜悦。
“霏微?”我愣了一下,“你不是陪著王爷进宫去了麽?”
楚霏微道:“我不想在宫里过夜,就先回来了,褚铨过两天也会回来。我回到这里来,没看见你,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我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不会走的。”我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到他肩上,“入秋天凉,你该多加件衣裳。”
他笑著点了点头,转一想,又问:“你昨晚出府,是去见什麽人吗?”
“是,谦王的亲信叫我把这个交给你。”我边说边拿出药粉,交给楚霏微。
他拆开药包,只闻了一下,便很肯定地道:“这是夜夜销魂散。”
我倒吃了一惊:“夜夜销魂散?什麽玩意儿?”
“是种厉害的慢毒,最适合用来对付像褚铨这样多疑的人。”
“这毒药的名字听起来够玄乎的,到底要如何使用呢?”
他露出为难的表情,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告诉我:“这种毒是需要媒介的,服毒者不会中毒,却能将毒转嫁给他人。”
“什麽是媒介?如何转嫁?你能说得更具体点吗?”
“你看著。”他居然当著我的面将毒粉服下。
我想要阻止,只是已来不及了。
他淡然道:“我就是媒介,待我与褚铨行鱼水之欢,便可以将毒转嫁到他身上。”
他是如此的坚定,让我觉得自己说什麽都是多余的,我便干脆和他说:“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说。”
他什麽也没说,只是上前一步,紧握住我的手,感激和欣慰全表露在他的脸上。
作家的话:
今天第三更。
☆、第二十八回
十月初十,夜,康王府里到处张灯结彩,办了场隆重的婚宴。虽说是纳妾,康王却顾及楚霏微的体面,所有仪式都按娶妻的来办。如今康王已贵为太子,文武百官无不登门祝贺,就连近来装病在王府疗养的谦王也应邀赶来了。
吉时将至,太监总管将天子朝服摆放在高堂上,以代替因病不能出席的天子,可见康王已想尽办法让自己的父皇认同了这门婚事。
我站在高堂一侧,等待著吉时,也观察著周围的宾客。九宫城主坐在高堂下,和几位朝中显贵相谈甚欢,似乎并不介意自己不能坐在高堂上,接受儿孙的叩拜。
谦王和付一棠坐在一起,两人态度亲昵地说著话,这会儿,他们察觉到我注视的目光,便也看向我,眼中带著笑意。
我连忙错开视线,看向厅门。
这时,吉时已至,鞭炮响,鼓乐齐鸣,一对新人缓缓走入厅堂,直走到高堂前。
我等喜娘将红绸交到二位新人手中,便尖著嗓子,喊道:“吉时到,一拜天地。”
二位新人一同转身,面向厅堂外的天地,俯首一拜。
“二拜高堂。”
二人又转回身,朝那高堂上天子的朝服行叩拜礼。
“夫妻对拜。”
他们再一转身,面对面,低首一拜。
“送入洞房。”
行过拜堂礼後,褚铨吩咐我送楚霏微入洞房,自己留下来应付诸位来宾。
我一路扶著楚霏微走到藿香居,进了新房,他才将头上的红纱盖头连同凤冠一并取下来,郁郁不乐地走到床边坐下。
我估摸著褚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便劝他吃些点心。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喃喃地道:“短短三个月,我拜了两次堂。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倒情愿是跟周睿,又或者──”他说到这里,把眼望向我,“我这样说,你不会生气吧?”
我的确有点不愉快,但这一点点的不愉快跟他此刻的苦闷比起来,算不了什麽,我便摇了摇头,道:“你想说什麽就尽管说吧,我听著呢。”
他颇感欣慰地笑了笑,接著道:“我初次见到乌白雪,也是在百鼎楼。那年我十二岁,已不甘心在爷爷的荫蔽下再度过同样寂寞的十二年。为了让自己变得强大,以至能到外界去闯荡,我每个月都到百鼎楼去搭台子比剑,我和乌白雪也正是因此而认识的。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出来,我是个既贪心又自私的人。一面方我希望自己是绝对自由的,另一方面我又不甘寂寞,总想有人陪伴(所以我无法像朔方大哥那样,做个孤独的剑客)。我锺情於乌白雪,是因为他曾让我相信,我所有的愿望都能被满足。”
“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说。”我幽幽地笑了笑,“三年前乌白雪曾来天驹找过我,我背上的地图其实是他偷偷纹上去的,我们四人也是受这地图的牵引才到甕阳去的,因此我们与你相遇,绝非偶然。乌白雪必定早已料到你如今的遭遇,他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是想著也许某天我能帮上你的忙。死到临头了,他还在为你的将来做打算,可见他是真的爱惜你,而你……倒未必真的爱他。”
“你怪我吗?”他有些胆怯地看著我,问道。
我笑道:“贪心、自私,只因你还是个孩子,不懂为别人著想。我不会怪你。”
他看见我笑,便松了口气:“我很快就不是孩子了,谁也不必再对我宽容。”
我想他是聪明的,并不需要我来开导,我便静静地陪他坐著。然而没过多久,褚铨就回来了,他没有喝醉,脸上带著兴高采烈的神气,只是当他看到楚霏微已取下盖头和凤冠,并让我陪著坐在床边时,他微微皱眉,戏虐道:“你已经等不及了麽?霏儿。”
我连忙起身,退到一边去。
楚霏微仍旧坐著,微笑道:“是啊,我盼你快快回来,你就回来了。”
褚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