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浮生长恨欢娱少
作者:赭耳
☆、第 1 章
春初的江南还未褪去寒意,但到底是春天的样子了。枝头缀了新蕊,远山披了绿衣,嫩黄的迎春花早迫不及待地爬满屋前,几只雀儿停下来在柳枝上瞪圆着眼,又飞走了,空气里弥漫着初春特有的清新气息,远处隐隐传来溪水淙淙流淌的声音。
“琅然,找到你了。”耳边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施琅然抬眼,看到一个白衣少年,容颜俊美,眼神温和。
“啪”一子落下,黑曜石做成的棋子打在金丝楠木的棋盘上,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一时破开施琅然脑海中的迷雾。
“怎么了,琅然,又出神了。”施恒落下一子,抬眼望向对他而坐的清朗少年。
“无事,只是,想起了旧事。”施琅然回神,落下一子,“粘。”
“哦,又想起你霁言哥哥了?”施恒捋了捋胡子。
“父亲!”
“哈哈,原来我琅然小儿还会红脸啊!”
施琅然为人淡漠,平日里不见表情,奈不住死穴是韩霁言,总免不了被父亲调笑。
“守平近年来皆是大胜,看来再过不久鞑子就会被赶出关外,待你韩伯伯凯旋归来,我们去将军府为他庆贺,到时你便能见你霁言哥哥了。”施恒拿起酒壶,灌一口酒,抬眼望向远方。白云悠悠,山清水秀,重峦叠嶂的青峰外便是繁华喧嚣的京城汴梁。
“父亲莫要说我,”施琅然又跟上一子,“怕是父亲也想得紧将军府的美酒吧!”
“哈哈,吾儿深知我心。”被说破心事,施恒也不恼,“上次和守平的棋局还未歇,他便被边关急报叫走,这一次定要与他大战一宿,赢得将军府美酒这彩头。”
千里之外的汴梁皇宫此刻正是一片歌舞升平,金碧辉煌的景象。
金銮殿的大太监吴德宝是个精于揣测圣意的主儿,此时看上头坐着的万岁不着眼地打了个哈欠,他立马赶上前,“万岁爷,可是这歌舞不和心意?”
皇上继位不久,本是王室旁支的血脉,断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继身大宝,怎想先皇暴毙,不曾留下子嗣,这天降的馅饼竟砸中了这偏远地方的王孙。
旁系王孙到底比不得嫡亲血脉,吴德宝看了一眼年岁比先皇还大,老态龙钟,体态臃肿,歪着身子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又低眉顺眼地递上一块糕点,“万岁,这是御膳房新出的玩意儿,您老人家尝尝合不合意?”
皇帝接着吃了,砸吧砸吧嘴,不予评价,目光又投向殿宇大堂的歌舞去了。表演的歌女舞女都是江南水乡的豆蔻少女,端得是国色天香,美不胜收,其身姿妙曼,歌声婉转,伴着梁上垂下的绫罗幔帐,角落里燃着的珍贵熏香,其场景倒不似人间有,本应天上寻。
但高处端坐的皇帝只撇了撇嘴,又打起哈欠。管它多美妙的歌舞,奈何他连着三月赏玩也算不得珍贵了。
“嗯……”皇帝换只手撑着下巴,“北方怎么样了?”
这话问得不明不白,但吴德宝眼珠转了转,便堆满笑容地说:“啊,皇上放心,有皇上的鸿福保佑,那几个鞑子怎么挡得住大梁的勇士呢,传来的都是捷报呢!”
“嗯。”皇帝挑挑眉,不置可否,“那带兵的是……韩将军?”
“是韩将军,韩守平大将军,韩家历代都是出大将军的,韩将军则尤其勇猛,听说……”吴德宝讲的眉飞色舞,韩家在大梁可谓传奇,妇孺都能把他们退敌守城的故事娓娓道来。可他话还未完,皇帝就挥挥手示意他停止。
吴德宝见万岁皱着眉,沉着脸,又惴惴不安起来,不知触了哪的霉头。
“这三月前就在打,怎么现在还在打!”
“这……”吴德宝一愣。
“打这么久还未胜利,这韩将军也不见得勇猛吧。”
吴德宝心里叫苦不迭,梁鞑之战已经打了整整三十三年,光韩守平将军这一辈就打了八年,眼看着大片失地收复,胜利在望了,万岁爷怎计较起这三个月来。
“把他撤了,换一个将军。”皇帝捻起一片糕点,如同点戏般轻飘飘地说。
“万岁……”饶是见惯大风大浪的吴德宝也不仅留下冷汗,“这……恐怕不妥,韩将军积威甚重……”
“死了不就得了。”皇帝咬断糖片,吞了进去。
“万……万岁……”吴德宝猛地吞下口口水,“这……”
“这事应该不要朕教你。”皇帝转过头来,看着他,细短的眼睛里闪着光,“下去吧。”
吴德宝慌忙躬身告退,软着腿,踉踉跄跄地出了大殿。
他原本颇瞧不起这幸运的新皇,觉得他全身上下无一处像个帝王,此刻却觉得新皇这颗心,可十足地像着帝王般,冰冷,无情。
鞠躬尽瘁为着大梁的韩将军,怕是为着这妇孺皆知的威名和三月前未回朝觐见的罪过便无端地丢了一条命。
韩守平只觉得周围一片死寂。
他的听觉已经丧失了,只知道麻木地挥舞着大刀,任鲜血染红他的眼。
广袤的戈壁滩上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入目怪石嶙峋,如刀剑般直指苍穹,他环望四周,熟悉的面孔已经不多了。
“呵。”他勾起嘴角,想发出一声嗤笑,但喉咙被淤血堵着,发不出声音。
这戈壁本是一片暗黄的静态,他和小支嫡系部队蛰伏在石林几个时辰,只为一个突袭将鞑子的主力兵诱入这片怪石林立的地区,待他的弟子付出领大军从西面包抄,一举歼灭他对抗了八年的鞑子。
没想到,呵,真没想到。他精心挑选的诱敌之处竟成了他自己的葬身之处。
“将军,坚持住,将军!”贴身紧跟他的裨将撑住他瘫倒的身躯,“付将军的西路就会来了,将军!”
“不……”他摇摇头,已经晚了半个时辰,“不……会来了……”
“将军!”裨将还未到二十,看着面相还是个生嫩的少年,“付将军是您的弟子,他不会背叛你的!”他流着泪,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韩守平笑了笑,他的神经已经麻木,不知道原本的微笑反映到脸上却毫无表情。
“不……会……来……了……”
“将军!”裨将抹干泪,看着血肉模糊的伟岸身躯,“将军……”他的声音响彻在石林中,有瞬间被杀喊声兵器碰撞声淹没。
厮杀还未结束,折了一半的旗杆摇摇欲坠,战旗被罡风来回撕扯,旗巾上的“韩”字在碎沙细石中模糊了形迹。
八年来,韩守平带领的韩家军在漠北戈壁滩上殊死拼杀,虽不说无一败绩,但到底不曾惨败如今日,全军覆灭!连最高将领都身死沙场!
韩家苦心鏖战了三十三的成果,毁于一旦!
八百里加急的战报送抵京城,端坐上位的帝王看着手中浸透鲜血的书简,慢慢笑开,“全灭?韩家将军,也不过如此。”
颤颤巍巍递过战报的吴德宝还保持着匍匐的姿势。他合上眼,掩住心头不该有的悲悚。风光无限的定远大将军,可曾想过今日落得无人收尸的地步。那可怜的将领付成,竟活生生地被自己人凌迟而死,还要背负莫须有的骂名。
大抵,世道本就如此艰险辛酸。
南朝汴京,可堪第一的繁华。
流萤烛火,绫罗绸缎,纸醉金迷砌成独一无二的汴梁。
施琅然一步一履地跟着父亲,俊丽的容颜满是漠然,一双浅色眸子,澄澈明净,两旁的声色犬马皆不能掩了这份宁静。
穿过繁华的街市,过一犄角,沿巷深入,一片肃穆威严扑面而来,将军府到了。
施父停在面相凶恶的石狮旁,连日奔波至此,终于露出疲态,“琅然,我们去见见你霁言哥哥,拜一拜韩伯伯吧。”
施琅然的眼中光华流转,郁积于胸的千百般思绪被生生压住,终于落得一个字:“好。”
五年前,施琅然初见韩霁言,不过十岁。
父亲带他去京城拜访挚友韩将军。入府,过一耳房,沿回廊,进中庭,施琅然便见一白衣少年,手持方天画戟,破天划地,身如游龙,形若惊鸿,身姿潇洒。阳光洒落,恍若画中人。
施琅然一时愣住,少年却已收戟立身,微笑着向他们走来,身形颀长挺拔,容颜俊美无俦,点漆的眸子像是澹然沉静的黑曜石。
他躬身作揖,“施伯伯。”
施父畅然大笑,“韩小子,你武功又精进了。同辈之中,怕无人能及你。不愧为将军府的少公子。”
韩霁言还是笑,神情不动,“施伯伯谬赞了。”眼神却落到一边。
“什么谬不谬赞!”施父顺着他的目光,大大的手掌拍着施琅然的头顶,“这小娃子便是施琅然了。”
施琅然虽年幼,却出落得仿佛观音座下的善财童子,十分漂亮。此时黝黑的瞳仁瞧过来,显得他生动如活物而非画上的仙童。
韩霁言笑意加深,漂亮的眼眸里光华点点,看向施琅然,“琅然,我是你霁言哥哥。”
明明不过初次见面,却油然生出一种亲近之意,施琅然也没在意对方过于热切的眼神,只道:“霁言哥哥。”
韩霁言笑意更甚,复又上前几步,执起施琅然的手,侧身对施父道:“父亲已备好棋局在书房侯您了,琅然,就交给我吧。”
施恒看着郑重其事的韩霁言,不由抚须大笑,“韩小子,莫不是还记得当年打趣的约定?”
韩霁言闻言一怔,冷静的面具一下破碎,“那不是打趣!”
施恒笑得更欢。
“施伯伯说了,许琅然为吾妻!”
“你那时还不过是六岁的娃娃呢?何况琅然可是男娃。”
“韩伯伯,你可不能因为我人微言轻而毁约,便是男娃,也是我的琅然。”韩霁言攥紧琅然的手,掷地有声地说。
“你这小子,有点意思!”施父深深地看他一眼,眼神夹杂着说不清道不白的探寻和郑重,“那就交给你了。”说罢,向书房走去。
韩守平威名远扬,看起来却不是虎背熊腰的猛将,反而像个儒生。他穿着方巾长袍,褒袖方履,坐在圆形的纸窗边喝茶。
“这次可不要以茶代酒地糊弄我了。”施恒目力极佳,老远就看到韩守平老神在在的喝着茶。
韩守平听罢一笑,从案几下抓起一罐好酒,“酒在这,老规矩,先下棋,后喝酒!”
施恒和韩守平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韩守平少时游历江湖结实了武功不凡洒脱不羁的施恒,两人一拍即合,相交甚笃,结为了异性兄弟,更许下了后代的姻缘,只是没想到施恒只得独子,韩守平两胎皆为男童。
“你家韩小子可了不得,居然从我手里讨琅然!”施恒酒兴方酣,把先前庭院的见闻说了出来。
“霁言当真这么说?”韩守平抿抿嘴,自家幼子向来是沉稳有礼的典范,却不想还有这番意气之争。
“绝无半字虚言!”施恒吞下一口酒,“守平啊,你可养了个了不得的儿子。”
“这叫什么了不得!”韩守平看向窗外的桃林,韩霁言正带着年幼的施琅然嬉戏,清风徐来,花瓣翩翩,少年清俊,幼童讨喜,端得是一副美景。“小小年纪的……莫糟蹋了你们家神仙童子。”
“什么糟蹋!”施恒也看到了窗外的景象,他收回目光,闷一大口酒,声音转低,“若是他们真能当此乱世相守不离,倒是旁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韩守平笑了笑,和施恒举杯相碰,“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后辈的事,我可不管了。”
韩守平是威名震天的定远大将军,韩霁言是将军幼子,众人称道的人中龙凤。施恒是德高望重的武林盟主,施琅然是盟主独子,疼在心尖的神仙童子。上天让他们在最美好的时刻相遇,已是日后最美好的回忆。
☆、第 2 章
“听说了吗?韩大将军战死了!”城门旁买豆腐的李小拉着一旁酒楼打杂的小二说闲话。
“怎么不知,城墙告示贴着呢!这会儿怕是全京城都知道了吧!”小二将擦桌的白抹布往肩上一搭。
李小叹口气,“可惜韩家全是大英雄,善人没善报,那叛徒居然害得将军身死,落得韩家只有一个男丁的地步。”
“哼,什么叛徒。”小二看看四周,凑在李小耳旁说道:“我在酒楼里听到不少风言风语,说是上头那位!”小二瞧瞧京城的方向,“不满意韩将军没有回朝参加登基大典,所以……”他用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人就没了。”
“啊!”李小一惊,手中卖豆腐脑的瓢“哐”的一声掉在地上。
鞑虏扰乱中原,韩守平奉命平乱定边。连征八年,鏖战三月,不料副将阵前倒戈,一朝命殒,将军府辉煌已是昨日。于时,韩霁言二十一,施琅然初及十五。
七日停尸,出殡前三日,施恒带着施琅然星月兼程,夜抵汴梁。
将军府并不忙乱,只余凄清,偌大的庭院不见仆群,树篱花影,无甚风雅,心生悲戚。施恒禁不住再叹口气,连应门通报的仆役也没有了,盛衰兴败,月满盈亏,也不过弹指挥间。
长身玉立的韩霁言自回廊而来,白衣无尘,身姿优雅,花木掩映下,不似将门虎子,却像钟灵毓秀的江南才子。近到眼前,却发现连日来的阴霾未让他犹如银月的面庞染上异色,面对施家父子,绽开一个略显歉意的笑:“时值多事之秋,怠慢了二位,请见谅。”
施琅然被他这般疏离清冷的话说得一怔。施恒已怒极反笑,“好,好,好,不愧是韩将军的好儿子,你莫不是以为自己是佛祖神仙,担得起世间一切吗?”
韩霁言一顿,这才露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嘴角也不再勾起,只道:“施伯伯,您虽不是朝廷众人,但牵扯进此事终归有害无利,您的恩情我已承,上一炷香,我们便就此别过吧。”
施恒沉吟,“我与你父亲相知相交三十年,你合该知道这番话于我无用。”
韩霁言的眼里终于显出真实的笑意,“自然知道,但姿态总归是要做足的。”
几日的悲苦凄凉一扫而光,施恒朗声大笑,“你这个滑头的小子!”
风雨飘摇之际,已受了太多冷漠与落井下石,这份坚定的温暖才让韩霁言觉得他确实活于人世。
韩霁言偏头看向施琅然,昔日里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已长成顾盼生姿,风流俊秀的光华少年。对方亮若秋水的黑眸定定地望着自己。韩霁言久久压抑的情感终于倾泻而出,上前拥住施琅然,“琅然,你长大了。”
施琅然的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轻声说道:“霁言哥哥,我可以陪着你了。”
对方的气息破开岁月的鸿沟又一次如此清晰,施琅然一时有些恍神,他闭上眼,感受着胸膛内不受掌控的心跳,回抱住韩霁言。
那一刻,他觉得世上在没有什么能珍贵过这份契合的温度,在没有什么能炽热过肩头渲染开的液滴。
月上中天,施琅然几经辗转仍难以成眠,遂披衣坐起,淡淡的清辉洒在身上,他突然有了赏月的兴致。穿过花木掩映的回廊,却发现韩霁言手持长戟独立中庭。
他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抓紧衣袖,没有出声,亦没有上前。
韩霁言在舞剑,剑身并不轻盈,在月光下锋芒毕露,隐隐泛着血色。他的身旁散落着几个大酒坛,他一转身,一回旋,便酒气四溢。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韩霁言直刺出手,苍茫的歌声在静夜里愈散愈远。
“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挑出一朵剑花,忽然剑势一转,凌厉的刀锋划破枝头开得正艳的繁花。
“马上琵琶关塞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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