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点头哈腰地道谢,永嘉起身就走。出了戏院,只见念云从身后追来:“今……公子!”
永嘉并不回头,只轻声叹息:“我竟那样看他……”说罢疾步向城外走去,看也不看哭得直抖的名伶。
永嘉走到城门下,正待去街亭牵匹快马。却看到许久不见的致深长身独立,正在城墙根下。他不是明日要成婚么?永嘉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致深却朝他走过来。
“要不要去城墙上走走?”致深歪头笑着。
“想到有一年半载看不到武凌城,今夜怎么也想上来看看。”也许要成亲的人真就不同了,从前致深是绝不会用这么轻缓的语调说话的。
“成亲后直接去平州么?”永嘉并没有看致深,只望着满城夜色,华灯初上。
“先去云都拜望祖父他们,之后沿运河回平州过年。成亲第一年,总要在平州那边的。”
“呵,先提前恭喜你。明日人多,也说不了那多话。”永嘉回首,与致深笑望,话语表情皆是本心,消瘦的五官也染上暖意。
致深点头:“今晚本想邀持盈一起来,可爹爹说成亲前夜是不好见面的。”
永嘉听致深说起持盈语气中的温柔,心里有些酸涩,随即又觉得自己好笑。那个粗枝大叶在自己身边跟前跟后十几年的人终于是别人妻子了,内心总有不舍和几分难辨的滋味。
“持盈对你那样好,我们都是放心的。”永嘉是真心讲的,持盈这些年来的付出所有人都看得到。
“嗯,我也没想到他那样年轻却是最宽容大度的。所以,近来我总告诉自己要给他同样的对待。我从前对你的心情,他,一直是知道的。”致深也有磕绊。
永嘉笑起来:“所以一直看我不顺眼,跟我对着来。”
致深忙道:“哪能一点儿孩子气都没有?”看,已经知道维护他了。
那远处的灯火明明灭灭,致深开口多了几分认真:“那天从围场回来,你知道持盈在想什么么?他以为我会后悔,他怕极了。我当时心里乱极,但他的样子我还是看在眼里的。我突然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可以让另一个人的欢乐和痛苦全是因为自己?也是从那一刻,我清楚命定的那个人到底是谁。我发誓从今我要对持盈好,我比他年长,他却把最好的感情和年华都给了我。我还有什么不知足,还有什么可犹豫?!”致深深吸口气“月明,你知道么。我现在多后悔,最初喜欢的人不是他!他把最初的爱恋给我了,我却无法用同等的感情去回报。最初喜欢的人,不一定是最后在一起的人。所以,月明,我又好羡慕你。你和皇后互为生命最初的爱恋,而且最后又走到一起,相守相伴,生儿育女。月明,真的,你是最最幸运的了。”
永嘉听了,心里又甜又苦。如锦是我最初爱恋的人没错,但我却不是他的。在晚风夜色中,年轻英俊的皇帝仍是点头:“与他相爱相守,到底是我这一生最不后悔的事了。”
致深带着笑意听着,张开双臂迎风而立。“你大婚前夜,也是此楼此景,也是我们二人。月明,你看时间是不是很神奇,什么都能重演似的。景色不变,而亲历者心情已改!”
永嘉也迎风仰面:“是啊,只是心情已改!”当日我欣喜若狂,你内心酸楚,如今已是相异。
“诶对了,前日我和持盈去影园给皇后送药材,结果春霖说皇后身子不爽不便起身见客,我们只好留下东西走了。皇后身体怎么了,之前一向不是还好么?”当时春霖红着眼睛,神态不似作伪。不然不怪致深多想,他差点以为皇后还在生气围场的事。
永嘉的笑意突然有些苦涩:“想是胎动得厉害,确实难为他。近来政务庞杂,我也有些时日没去影园了。”
“胎动厉害?额,我也不太懂。不打紧罢?”
“应该无事,我正准备今夜去看看。”永嘉往西面看了看,前路是一片漆黑。
“今上~急报!”通天卫指挥使纪长霖牵无声息地伏跪在地。
致深要走去一边避嫌,却被永嘉拉住:“何事?”
天寒风疾,纪长霖英俊的眉眼间却是大汗淋漓:“回今上,影园来信,殿下,殿下怕是不好了!”
“什么?再说一遍?”永嘉身子一晃,却被致深扶住,到底旁观者清。致深急问:“还望大人说清楚。”
‘入夜,殿下突然发动了。圣意难明,也不敢入宫通报。只是眼下,殿下可能撑不住了,让女官传信,说,说是要见今上最后一面。“纪长霖感染到永嘉滔天的惊痛,脸已贴在地面,不敢抬起。
永嘉夺过纪长霖手边的马鞭,飞快跑下城楼。他终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万劫不复,痛彻心扉。天地都在摇晃,万无在血火中焚毁。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去见他!
致深跟着赶到城楼下,只见一骑绝尘。他急着去街亭找马,却被国公府的管家和见深拦个正着。
见深看着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发急:“明天要成亲的人了,大晚上的还在外面跑,赶紧回去吧我的活祖宗!”
致深着急:“不是,今上他……“
“什么今上?你就是把上皇抬出来也不行,你这么不安于室,我真是替‘大嫂’担心啊!“见深面瘫着脸,却讲出让人无可奈何的话。
孰轻孰重致深还是分得清,他不能再叫持盈失望了。
“走吧,回府~”
马鞭几乎被挥断,马蹄不沾地面地飞驰在夜色中。永嘉把侍卫远远甩在身后,可他还是觉得太慢。
方才纪长霖的话他似乎一个字都听不懂,可拼凑起来回忆,那份哀痛却让他几欲摔下马去。
到底赶到了那座灯火通明的园林,他送给他的生辰礼物。永嘉急勒缰绳,几乎被马甩出去。
宁王一人一马与他同时达到,两人都是往内院疾奔。进了院子,只听屋内传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
那叫声已经不像是人可以发出的了,是疯狂绝望没有神智的。永嘉头皮一阵发麻,心已经凉了半截。他冲进产房,室内的药气和血腥味浓郁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周围的人事纷乱都不已不在永嘉眼内,他只看见跪坐在床上的那人。那绝对不是他的如锦,他那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妻子。
可那不是厉如锦又是谁?那摧肝沥胆的哀嚎不是他又是谁发出的?此刻的厉如锦披头散发,袒胸露乳,情态可怖。他跪坐在一片血污中,怀中抱着一团血肉。脸上汗水血水还有泪水混成一片,眼神疯狂而麻木。
卓逸然瘫坐在地,双手都是血,喃喃自语:“臣有罪,臣罪该万死……皇嗣啊……”
永嘉上前,往厉如锦怀里一看。只觉得心都被扯开了,那是团浑身青紫的血肉,脆弱到了极致,可双腿间的器官却昭示着这是个男婴。于萧氏王朝来说,是他们盼望已久的皇嗣。可只是团血肉了,一丝生气也无,脐带还连在母体内,血肉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和厉如锦难舍难分。
春霖哭道:“今上,皇嗣一出来就没有声息,殿下一看就发狂了。连脐带也不让剪,您告诉他,让他放下皇嗣,他腹中还有一个,还有一个的!”
厉如锦此次怀得竟是双胎?!永嘉和宁王都愣住。
永嘉呆滞地移动了目光,痛苦的挣扎中厉如锦整件中衣都敞开着,因为服药已然发育的胸部,依旧鼓胀的下腹,腹底血丝状的斑纹,还有一片狼藉的腿根……他唯一略过的,就是那团血肉,他们的骨血,他们的,儿子……
永嘉知道厉如锦抱着死婴不让人靠近,耽误了时辰之后会危险。他狠了狠心,去夺厉如锦手中的婴儿。
厉如锦感知有风过来,连忙往床里缩,一番扯动,下身汩汩流出许多血来。永嘉心神剧烈,紧紧拥住厉如锦吻着他狼藉的脸孔:“静池,我来晚了……”
厉如锦挣扎起来,永嘉朝卓逸然使了个眼色。卓逸然长叹,抹了把泪,快手剪短脐带,春霖配合把婴孩从厉如锦怀中抱走。
他们一番动作又轻又快,厉如锦觉察时,怀中已空空如也。
他仿佛已不能言语,发出幼崽被偷走时母兽凄惨的哭号。永嘉就在旁边,只觉得耳膜都要被刺破。
正要开口安慰,却被厉如锦一口要在手背上。厉如锦这是发了狠,可以说把所有的恐惧和痛苦都放在了这撕扯间。
永嘉痛得眼前发黑,却不舍得挥开他。宁王看到眼前情状,心里暗骂一句。上前猛地推开永嘉,一掌挥厉如锦脸上。
只听“扑哧”一声,一块血皮从永嘉手背飞出去,永嘉整个手掌都沁在血里一般。
厉如锦半边脸都肿起来,怔怔不能动,眼神却渐渐清明。
“厉静池!你给我醒醒!你就这一个儿子么?你不想想萧懿和萧令,还有肚子里那个!你要再疯下去,是准备一尸三命么!萧月明那个混蛋已经来了,你先把肚子里那个生下来,之后要杀要打都朝他去!你听到了么!”宁王抓起厉如锦的手往他肚子上放,硕大的下腹里果然还有微弱的挣动。
厉如锦捂着肚腹哭喊起来:“我的儿子!”嘴角不断有血沁出来,想是宁王下手不轻。
厉如锦的目光触到一旁摇摇欲坠的永嘉,向他伸出手去:“月明,呜呜,月明……”
永嘉握住他的手,放到嘴边不断亲吻:“我在,静池你腹中还有一个孩儿,现在你好好把生下来好不好?”
厉如锦呜呜哭着:“没了,我们的儿子没了……不是女儿的么……”
永嘉哪里还去想那多,只柔声哄劝着:“乖了,还有一个,好好生下来~”
厉如锦神智清醒过来,腹痛也更加明显。果然,他颤抖起来,嘴里嗬然出声,用力向下推挤起来。
他本是跪坐着,此刻竟然半蹲起来,整个人趴在永嘉身上用力。永嘉从未陪产,不知道生产竟是这样血腥狼狈的事。他对厉如锦简直痛惜到了极致,之前得伤心愤怒在这份极致的怜惜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从听到纪长霖的消息那一刻。他就知道,他不能失去如锦。不论如锦爱不爱他,都不能失去。只要自己爱他就好,只要他能平安地在自己身边。从今,没有皇嗣,没有嫔妃,没有让如锦为难的一切。只有如锦,他要千倍万倍的宠他爱他,他是他的如锦,那世间唯一的他!
“对不起,静池,对不起~我爱你,只爱你……你听到了吗?从今再不要孩子,一个都不要了,只要你好好的……”皇帝的泪水沿着厉如锦的颈脖流下,奋力挣扎的厉如锦却一个字也听不见,他喃喃喊着永嘉的字,仿佛那样就有无限的力量。
厉如锦痛到了极致,这是他生命中最长的一夜。他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一个儿子,第二个胎儿顽固的挣扎让他徘徊于生与死之间。
终于,满身是血的婴孩从厉如锦腿间滑出。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听到永嘉撕心裂肺地喊“静池”。真好,静池……月明,以后你一直一直这样喊我吧,如果,我还能醒来……
永嘉六年十月二十八,武凌城迎来了帝后大婚后的第二次盛大婚典。文清侯府和国公府的联姻,气派非凡。
半城红妆,上皇证婚。宝马香车,金玉满堂。一双红装璧人相携相望,宛若天降。
成化含笑看着新人礼成,拜谢,二十多年前那场皇都花嫁似乎历历在目。他看向程北亭和贺念卿,繁华落尽,恩怨随风,历经半世沧桑的三人,眼中却有那年由原纵马的清醇。
只是喜宴过后,成化匆匆从侧门离去。
坐在暖轿中,他疲惫地捏捏额角:“皇后救回来了么?”
李实贴着轿帘一路小跑,跟着说:“血已止住了,只是人没醒,今上一步不离地守着呢。”
“还是要当心些,朕这就去看看。说先前生下来的是皇嗣,怎么回事?”
李实沉默,还是道:“说来也奇,卓太医诊脉一直没诊出是双胎。那皇嗣,一出生就是没气息的。倒是后来生下的公主,强健许多。”
成化一叹:“万般皆是命!皇嗣之事,往后不要再提了。”
李实想到皇后发狂那一段,想来还是决定沉默。
“骊儿,朕来看看如锦。”血腥气还未完全散尽,屋内地龙烧得很热,饶是成化胃寒都觉得有些闷热。
永嘉呆呆起身,扶过成化:“静池还睡着,失血太多,得几日才缓得过来。”
厉如锦已经被梳洗得眉目清楚,曾经丰润的面颊眼下脆弱得像张纸。
成化有些恻然,居然伸手握住厉如锦冰凉的手心。“才七个多月就生了,他身体必然亏损得厉害,往后更要细心照顾。”
“父皇,静池可能没法再生育了。”
成化却不朝他话说:“那个福薄的孩子往后不要在他跟前提了,那种痛朕受过,撕心裂肺的。”
“东宫么?朕打算择日追封。”
成化抬头,低呼:“骊儿要追封那个孩子为东宫?”
永嘉却落下泪来:“有何不可?那是儿臣和静池的第一个儿子!”也是唯一一个。
成化点点头,好好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南华的皇帝。“也好,谥号就叫孝敏罢。”
“公主的名字,儿臣可以自己取么?”
“你是公主的父皇,自然可以。”
“萧颐,为君解颐,让他父后多点欢颜。”
成化想到什么,斟酌开口:“卓卿打算怎么安置?”
永嘉轻叹:“他自请死罪,诊不出东宫的脉息却怪不到他。有些胎儿天生异数,没有胎息。儿臣在《南华志》中读到过的,儿臣还不至于昏聩到不明是非的地步。况且静池娩下阿颐后出血不止,也是他救下的。算是将功补过吧,只是看到他未免让儿臣想起东宫,还是让卓医正告病还乡罢。”
成化唏嘘不已,卓逸然毕竟为皇室效忠了一辈子:“罢了,骊儿你自去安排。朕,去看看公主。”
厉如锦吃力地睁开双眼,模糊的视线中只有一道朦胧的身影。
“静池,你醒了?”永嘉用从未有过的嘶哑声音问道。
皇帝的面容渐渐清晰,满眼血丝,下巴青了一片,眼眶黧黑黧黑的,头发也散乱不堪。那手包着药纱,却捧着自己的。
这样狼狈的永嘉,就这样对着他一直流泪。
“你叫我什么?”厉如锦的声音更是哑到只有气声,但永嘉却听得分明。
他吸吸鼻子,又叫了声:“静池~”
厉如锦笑了,笑得咳起来,神情又鲜活了些:“不生我气了?”
永嘉摇头,眼泪更凶:“全天下我最没资格生你的气,我是混蛋,你以后好好罚我。”
厉如锦抿了抿嘴唇,永嘉忙把他扶起来,轻柔地喂他喝了些蜜水。
厉如锦的目光很温柔:“不罚你,我们好好的,在一起。”
“恩恩,在一起。”永嘉亲吻着他的手背,滚烫的泪水滴滴落在上面。
“女儿呢?”
永嘉一顿,擦了眼泪道:“怕吵着你,抱到偏殿了,十几个人围着照顾,很好的。”
“抱来给我看看。”
犹豫半刻,永嘉还是决定说实话;”阿颐早产,太弱了,不能抱来抱去。等身体稳定了,再抱来给你看。“
厉如锦有些自责,眼睛都湿了:“那天我不该下床的,孩子也不会这么早就出来受苦。”
永嘉呼吸一滞,其实除了厉如锦下床动了胎气之外,双胎也是早产的原因之一。可永嘉实在舍不得说出来伤爱人的心,厉如锦不知是不记得还是不愿意提起那个让他几乎疯魔的孩子。
“虽然早产,女儿还是很健康的,就是个头有些小,过些时日就好啦。”永嘉安慰道。
厉如锦点点头:“我睡了几日了吧?女儿有名字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