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这才相信,有些感慨:“从前看他们每年相聚的时光不长,但只要每次见面便形影不离。从会走就玩在一起,这份感情,倒是真的。”
“谁说不是?”厉如锦顿顿又说“你说我昨日的作风不似以往,却也不错。”拿起手边的书扬了扬“近日我一直在看《英宗实录》,很有些启发。”
“看这做什么?”宁王有些赧然,《英宗实录》讲得正是他父皇英帝景弘和爹爹崇宁的生平。
厉如锦珍重地放好书签,双手闲适地搭在腹顶:“今年以来,今上和我的感情不知不觉间变得微妙起伏。我不知道是成亲的时间太久了,还是宗庙子嗣的压力。我们之间仿佛又张无形的蛛网,把我们的心困在其间。越挣扎,越困顿,也就越疲惫。我是无奈又不知所措的,也许还做了不好的事情。先前我把一对伺候过今上的乐工赶出宫去,是想要他们困死梨园的。”苦笑地看了眼宁王“阿宁,你一定觉得我变了是不是?”
宁王摇头:“你不这么做怎么办?开了这个口子不补救,后宫的情况就会坏下去。”
厉如锦感激宁王的理解,继续道:“我当时真是恨,身子沉重又不是我的错,他怎么可以去找别人!他说过,这一生一世只要我一个人的!我是当了真的!但我又下不去手要他们的命,只有把他们赶到梨园。后来今上晓得了,他没说什么,内心却是不舒服的,我知道。他一定觉得我变了,变得像那些可怜可恨的固宠妖后,用手中的权利压制后宫!”
宁王打断:“静池,缓缓,你现下的身子不宜激动。”
厉如锦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继续:“之后出了杨检的事,那日我去由原送他。又听到那首《君生我未生》,想到十几年前的自己,陌生得快要不认识了的厉静池。是啊,是延边城里的厉静池,是讲武堂的厉静池。而不是什么太子妃,厉皇后。可以用那样简单的心情去思慕一个人,一个那样完美的人。”
宁王显然是知道那个人和那段隐秘的情愫,而且他是不赞同的。所以此刻,宁王皱眉:“你还没放下?你难道真把月明当他的影子?”
“没有!”厉如锦显然激动了,摇头的幅度很大很坚决。“我自己都无法明说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但可以肯定那不是喜欢更不是爱!也不是对年长者的孺慕之情,唔,如果一定要探个究竟,说是信徒对偶像的崇拜更贴切些。对,是崇拜。他简直讲武堂的神,是天下男子的楷模。出生簪缨之族,英烈传家,俊美英挺,文武全才。更重要的是,他对君主忠诚,对家人亲厚,对朋友信义,对爱人坚贞。于国于家,俯仰天地,他都是问心无愧的。是他,解了南华几十年的海乱之困,还东海一片碧波。当时在讲武堂,教官让我们背他的诗,‘封侯非吾意,惟愿海波………”
宁王捂住厉如锦的嘴,低喝:“静池,你疯了!今上就在前面!”
厉如锦却一点愧色也无,拿下宁王的手:“我已经很久没想这些了,真的。只是那次送了杨检,之后持盈又在中秋宴上吹了这曲子,才勾起这些回忆。也只是回忆了~阿宁,你知道为何今上从不叫我的表字么?”
想想还真是的,宁王不屑哼道:“想来是‘静池’二字与你亲密的人皆可叫,而‘梓童’天下只有他一人叫得~”
厉如锦摇头:“夫妻之间互唤表字以示亲密,他却让我唤他‘月明’。”
“那是何故?”
厉如锦心里有些微的痛楚,今日谈性很高,许多埋藏许久的心事都跟好友倾吐了:“那还是在平州的时候,我和今上初初认识。有一日,他穿着和那人一样的衣服朝我招手‘静池,我给你带来样好东西!’我当时泪流满面,心道若是早二十年相逢,我和那人是不是当时当地的情境?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今上那时候还是大孩子,那也是我唯一一次在他面前流泪。我知他心仪我,对我很是依顺,便任性不让他再那样叫我。后来果真,我们订婚,成亲,有了阿懿和妹妹,是世间最最亲密的关系,他却再没叫过我的表字。”
“唉,我怎么突然觉得萧月明有些可怜。”宁王感叹。“他居然这么听话,你不让他叫他还真不叫了。”
厉如锦的笑容掺杂了痛苦和甜蜜,永嘉当时受伤的眼神就是到如今他也忘不了。“你们见我长他九岁,都以为平日是我让着他。其实,都是他伏小做低哄我开心。一直以来,我放不下男子的架子,又因为年长于他,总是很严肃,从不与他玩笑。又总是君臣之礼多于夫妻情谊,他表面上矜持高贵,其实跟他熟了才知他最喜洒脱不拘。他很致深持盈还有你们倒是比跟我一起随意些,年积月累,他的心似乎慢慢离我远了些,才导致这几个月来的微妙和别扭。他其实想补救的,我看得出来,只是我爱多想不配合他。”
“于是,你寻思着得改变下自己。”
厉如锦一副宁王知我的表情:“嗯,也是实录给我的启发。英宗和崇宁之所以后来终成一对眷属帝后,其实跟崇宁在后期的改变有关。”不管宁王别扭的神色,厉如锦继续道“在景弘十四年(?)帝后间曾有巨大的隔阂,虽然原因不明,但也知是英宗伤了皇后的心。中秋之夜,英宗以戏表情,传下‘只因有你,江山不老,日月还在’的绝句,万人齐声高歌拱手河山让你欢。那份盛大和深情,足以永垂史册了。我想崇宁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改变的,他对英宗从此少了些君臣礼仪,把他当做丈夫看待,以真性情对他。两人渐渐交心,虽在深宫,却以寻常夫妻待彼此,恩爱愈深,令朝野天下钦羡不已。看到此处,我很是感慨。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从前待今上总是像君王多些,他许我一生一人我总觉得他年少誓轻,将信将疑。可如今,我也决定改变下自己。深宫待久了,精神总是不振奋,想得都是坏处,情况哪里能好?反其道而行,让今上明白我已知道他的努力,也原意尽同等力量去配合,只求能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变好。”
宁王看见厉如锦焕发的容光,为他高兴:“这就是了!那马屁书总还有些用处~”
把皇帝御览的《英宗实录》说成马屁书,天下也只有宁王一人敢了~
厉如锦剖白心迹,心情更是开阔。与宁王吃了些核桃汤,车马已经到了影园。
☆、朝夕
马车到了影园,宁王很是利落地跳下马车。永嘉下马来到车马边上,怕厉如锦腿麻踩不稳矮凳,干脆把人横抱下来。
厉如锦只比永嘉矮了两指,如今怀胎体重肯定比永嘉重的。被永嘉这么一抱,厉如锦唬了一跳,生怕永嘉承受不住。轻推了下永嘉的肩膀:“放臣下来~”永嘉咬牙:“没事儿,梓童肚子就是有两个,朕也抱得动~”
厉如锦脸上要滴出血来,还是挣着脱离了永嘉的怀抱,挽着宁王进园了。
宁王回头,对永嘉挑眉一笑,永嘉咬着后槽牙劝自己不要跟这个活祖宗计较。
“梓童,白天为何不让朕抱你进园?真的摔不着你和孩子的~”永嘉有些郁闷,显然对白天的事情不能释怀。
厉如锦失笑,挨着永嘉坐下:“臣当然相信今上的能力,臣只是心疼今上,舍不得让今上耗了力气。”
永嘉这才稍稍释怀,将厉如锦的脑袋轻轻靠在自己的肩上,享受这种被心爱之人依靠的感觉:“嗯,朕都比梓童高了。”
听了这话,厉如锦更想笑,大婚的那年,永嘉比自己足足矮了半个头。只是当了十几年的东宫,身上自有一股气势。还是少年的他穿着玄色礼服,站在自己身前,一副要为自己撑起整个天地的样子。
“梓童,为何发笑?”
“嗯?臣想起了今上大婚时的样子。”厉如锦的气息喷到永嘉的脖子上,有些甜蜜的意味。
“一定很潇洒旷逸,丰神俊朗吧~”他才不承认自己当时手心都汗湿了。
“是……吧……”厉如锦忍笑。
“是就是了,‘吧’是什么意思?!”
“……”
两人说着没有营养话,却很自在舒服。以前总觉得快乐离他们很遥远,其实只要两颗静下来,细致地去体味,就会发现只要心中有爱,爱的人在身边,对方的一句话语一个表情就是自己最纯粹的快乐。
他们相依而坐,细碎地说着过去和如今,还有,将来……
那夜两人相拥着睡去,都觉得对方似乎不一样了……
致深回到国公府,因为永嘉的封口令,程北亭和贺念卿并不知道围场遇险一事。见两人表情寡淡,只道是累的。
贺念卿拉着致深嘱咐:“不到一个月就是婚典了,一点要保存好体力,到时候很累的。”
致深点头,对持盈道:“这些日子都是你在忙,别累到了。”
持盈听着致深大哥哥般的嘱咐,心里一阵安慰,却有几许失落。
贺念卿眉开眼笑:“致深知道心疼人了。”
入夜,致深又细细将绿漪剑擦拭了一遍,用天鹅绒包起来,放进木匣里。
嘟嘟的敲门声响起,“致深,我有话跟你说。”自从订婚后,持盈便直呼致深的名字了。
“进来罢。”
“致深,昨天很抱歉,那么危险的时刻,没能在你身边。”
致深不愿回想那一幕,只淡淡道:“是我自己要跑下场的,怎么能怪你?”
持盈有些激动,上前扣住致深的肩膀,直直望进他眼里去:“致深,我贺持盈发誓往后永远不会让你身陷险境!因为你是我用生命去爱护的人……”
致深笑起来,笑意渐渐沁到眼睛里,歪着头,似在考量,其实他心里是信的。元元啊元元,你可以用生命去保护我,却不能爱我。因为一切的缘劫都在皇后为你挡剑的那一刻注定……你说要珍视我们之间的情谊,那么我自会成全。我最好的年华都拿来默默喜欢你,但是从今以后不会了。我已知年华空度,痴心难托的苦楚,将心比心,我不能辜负持盈大好的年华。
致深深深地吐了口气,似乎要把所有的过往放下。他捧住持盈白皙佼艳的脸庞,认真道:“持盈,往后我会对你好的。”
持盈心里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知道致深从来重诺,只要说了,便会努力去做。他知道,自己这些年的爱恋总算有了回报,而且在他以为几乎无望的时候。
他和致深两两相望,景好情到。持盈咽了口唾沫,美好的唇形慢慢向致深的靠去,致深的眼神闪了闪,却强自定住。持盈内心狂跳,他和致深还从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亲吻。错过今日,更待何时?!
“咕噜~”可怜技惊夜宴的小爵爷,因为担心致深悔婚一日一夜没怎么用饭,此刻一松懈下来肠胃便开始敲锣打鼓。唉,不提不提,太丢人了……
果然致深美目圆睁,咬唇将持盈的俊脸用力拉向两边:“笨蛋!”
这日又是逢五逢十去西苑给成化请安的日子,永嘉和厉如锦二人早早就起身用膳。厉如锦眼下已怀胎七个月,起卧更加不便。永嘉心疼他,让他半躺在榻上用膳。厉如锦嫌矫情,坚决要去偏殿的饭厅用。
这段时日厉如锦的肚腹长得很快,衣服几天就要换一批。永嘉让制衣局的宫人赶制大批保暖轻薄的冬衣给厉如锦穿。厉如锦觉得过于铺张,直说怀萧令那会儿的衣衫还能用。永嘉搀着他让偏殿去,两人又说起这话题。
“梓童怀阿令时的冬衣如今穿着都显大,还是另做罢。”永嘉看了厉如锦腰带下圆隆的肚腹,又高兴又心疼,别说做几十件新衣,就是碰来金山银山他觉得也是该的。
厉如锦笑着摇头:“大了系上腰带变好,之前中秋大庆,眼下致深的婚典和父皇的圣寿哪样都得要银子,还是俭省为好。”
永嘉心里赞着自家梓童真贤妻也,嘴上笑道:“不从内府支钱,用朕的私银。朕用自己的钱给爱卿做几件衣服总不要紧罢?”
景弘帝就唤崇宁为“爱卿”,厉如锦为着永嘉这个称呼心里一阵甜蜜。话到这个份上,厉如锦当然要遂了永嘉的好意。手指在永嘉的手背上轻轻点了点:“那就做几件,花色要素净些。”
两人相对用起早膳,牛乳酥饼,清蒸燕窝,麻酱脆饼,鸡汤银丝面,还有五六碟温室里种的菜蔬做得拼盘。不求丰盛贵重,只要清新可口便好。
永嘉每样都尝了些,倒是厉如锦刚刚坐下就胎动得厉害,有几次痛得连牙箸都没拿稳。永嘉停下动作,担忧得看着厉如锦。
厉如锦苦笑着摇头,刚想开口,却被腹中的胎儿顶得差点吐出来。
最后两人都没用好饭,厉如锦被扶着回去躺下,永嘉说什么也不让他跟去西苑请安。
“梓童养好身体,对父皇来说比请一百次安还管用。方才卓卿也说了,这几日胎动厉害,梓童要卧床静养。待会身子平定些,一定要进些滋补的汤水。”方才厉如锦痛得厉害,永嘉急出一头汗,此刻一壁闭眼让春霖擦汗一壁细细嘱咐着。
顿了顿,永嘉情绪低落了些:“父王的忌辰快到了,父皇必是伤怀。今夜朕在西苑陪父皇,便不回影园了。梓童要好生休养,不要逞强,莫让朕担心。”
厉如锦自是劝慰永嘉不要伤心太过,有碍龙体。
永嘉收拾妥当,在厉如锦的额头上吻了一记,仪态翩翩地离开寝殿。
☆、暗夜
永嘉到了西苑,发现宁王也在那里。永嘉给成化请了安,简要地提了句厉如锦的情况。成化果然蹙眉:“这七八个月是最闹腾的时候,皇帝要多陪陪皇后。”
“儿臣省得。”
成化点点头,对宁王道:“阿宁和皇后关系好,在京这段时间常去皇后那儿走走。”
宁王笑道:“那是自然的,上皇和今上都这样爱重静池,臣很替他高兴。”
成化清浅地笑了下,看了眼永嘉嗔道:“方才阿宁还叫朕皇兄,怎么骊儿一来倒拘束了?”
永嘉坐下抿口茶:“叔王随意些,你每次来京城,父皇都是极欢喜的。”
成化长了宁王二十岁,待他如兄如父,是极好的。
宁王朝成化坐近了些:“今上总归比臣弟大些,臣弟还是斟酌些好。”
也是,宁王跟永嘉确实近了不是远了也不是。永嘉虽然是晚辈,却在月份上比宁王大,还是皇帝,有君臣有别这一说。
成化看看自己的幼弟又看看儿子,只笑而不语。
三人坐着闲话了半个时辰,宁王便要告辞。
成化拍拍他的手背:“阿宁上次说要朕的字,先去书房拿了再走罢。”
“清风本无念,明月自有心。”宁王轻声念了几遍,不由赞叹“好意境!真真潇洒却不失恬静。”
成化颔首:“从《拾柴录》里摘来的句子,当年王爷很得意这句。”《拾柴录》是当年并肩王为永嘉写的集子,里面诗词歌赋、故事俗语都有,内容庞杂,语言却精练。这本是并肩王为永嘉写的课余读物,却被东宫里的几个大儒赞不绝口。于是《拾柴录》开始刊印,发放给太学和讲武堂做教材的补充。
“王爷不世出的英才啊!”宁王在讲武堂时也看过《拾柴录》的,可年月长久毕竟记得不那么清楚了。
永嘉想起儿时被并肩王抱在怀里读书的情境,眼眶已红:“父王文辞极好,‘封侯’一诗讲武堂历代学子没有不会背的。”
追忆共同的故人,气氛是惆怅的。再看成化,神情已然萧索哀戚,满头华发令人不忍相顾:“儿时英宗带朕读《江城子》,只‘十年生死两茫茫’一句,英宗便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