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记春风少年事,偏多辜负少年时。
这一觉睡罢,已是四月十八,阮大人听阮修远说阮子元已经应下棋局,对阮子元逃家大醉而归也就只骂了几句,解了他的禁足。
后日就是钟山期约,阮子元知傅尚恂此时多半是沐浴更衣于静室之中焚香独坐,在棋盘前摆棋局,他自是做不来这些,恰逢闻东楼来看他,他干脆就拉着闻东楼去流香院。
闻东楼此人,容貌平平,不难看也不算好看,但很耐看,眉目虽平淡却气质卓然。他在这一干世家子弟里有个外号叫做闻八面,意指他为人做事八面玲珑,不论是王侯公卿还是三教九流皆能结交。他琴棋书画俱佳,尤擅书法,不好赌棋,与傅尚恂颇谈得来,但也可赌棋,与阮子元也算好友。
阮大人虽然解了阮子元的禁足,却绝不肯让阮子元出入花街柳巷,但若是阮子元与闻东楼一起出门,阮大人就会放心地很。
明明闻东楼也会斗酒赌金、狎柳弄花,但偏偏人人都觉得他温文尔雅、谦谦君子,让阮子元又羡又妒。
花街柳巷都是做的趁夜生意,这两位偏青天白日上门,也是两个怪胎。
引路的小丫头小手掩着嘴悄悄打了个哈欠,在心里腹诽一番,面上却盈着天真又妩媚的笑,停了步子推开雕花木门道:“两位公子请。”
闻东楼正要提步,却被一只手挡在身前。闻东楼挑挑眉,倒也不恼,对阮子元道:“阮小五,你这是过河拆桥?”
阮子元收回手,桃花眼往屋里一瞥,笑道:“哪里的话,你前几天不是夸紫荷姑娘的曲子绕梁三日吗?既如此,就莫要辜负好时候了!”说完,施施然地进了屋,顺手就把门给带上了。
“啪!”木门在眼前阖上,闻东楼真是哭笑不得,摇摇头,转身走了。
屋子里焚着苏合香,阮子元嗅了嗅,一路掀开轻纱罗幔,玉萦坐在内室,对着铜镜拆着钗环。阮子元走到她身后,为她拆下一支步摇,揶揄道:“萦萦好偏心,我一个人来你就不打扮了?”
玉萦望着铜镜里映出的少年,秋水明眸含笑,揶揄道:“怎么?现在舍不得旁人看我了,你这几日又在哪个温柔乡浪荡?”
阮子元哼了声,道:“哪有什么温柔乡,是惹了尊煞神。”说完,抱怨着把这几日经历讲了出来。
烟花地的消息最是灵通,玉萦听了,一边用玉梳梳发,道:“我也听说了钟山之约,这位傅公子对你倒是很看重。”
阮子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他哪里是看重我,他是看不惯我!当年我赌棋的时候他指着我鼻子骂我,相安无事几年,又不知哪里让他看不惯了,来找我的麻烦。”
玉萦伸手点了点阮子元的鼻子,笑叹道:“你的那一点聪明真是全用在女人身上了,这位傅公子与你虽无了同门身份,但对你应当真是有同门之谊,他又不是你父你兄,你不求上进与他有什么干系?旁人哪里管你这些,心里有你才会因你生气,你呀,真是个没良心的!明明不笨,若肯上心凭着阮大人哪怕求不到好前程,偏偏成日和一帮纨绔鬼混,那些人倒是不找你的麻烦,跟着他们你就是个麻烦。”
照理说,哪有妓子对着恩客说教。但玉萦却并不只当阮子元是个客人,阮子元也不把玉萦当妓子看。被这么一番责备后,阮子元并不生气,反而怔了怔,他脑海中电光火石地闪过太平酒家中,傅尚恂揪住他领子时一双眼充斥着厌恶怒意和失望的画面。
阮子元用力摇了摇头,蹲下趴在玉萦的膝头,闷声道:“他对我哪里有同门之谊,他只是看不起我,嫌我败坏了闻人先生的名声罢了!父亲也是,三哥也是,萦萦,你对我好,要不然我给你赎身,我娶你吧!”
玉萦手里的玉梳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她看着膝头的少年,半晌叹了口气道:“平时看着精明,却老说些孩子气的傻话,真对你好的人多了,我哪里算对你好?我若是对你好,被宁世子纠缠时就不会找你做戏,我对你不过算是还没坏心透罢了。”
阮子元嘟囔道:“我又不怕他。”
玉萦伸手摸了摸少年绸缎般的长发,道:“你是不怕他,可他也不怕你,娶我这样的浑话少说吧,小心被阮大人打断你的腿。”
阮子元梗着脖子道:“我也不怕他!反正我又不继承家业,到时候带你一走了之便是!”
玉萦看着少年明亮的眼睛,摇头道:“你又不是真心喜欢我,我也不是真心喜欢你,这不值得,而且你当惯了公子哥,我在流香院里好好的,和你离开上京必定是吃苦,我才不愿意。”
阮子元泄气道:“你倒是坦然,你怎么就确定我不是真心喜欢你?”
玉萦站起身,走到琴前坐下,慢条斯理地道:“我对你的一点好也只这坦然,你对我那一点儿喜欢怕是还及不上对那傅公子的在意,你想知道你真心喜欢谁,就想想你若是真和我离开上京除了亲人还会舍不得谁。”
阮子元试着想了想,过了一会儿,不知脑子里闪过了谁的面庞,脸色一下子铁青,满眼的难以置信,随即猛地摇摇头,自言自语般地道:“没有,根本没有。”
玉萦淡淡瞥他一眼,自顾自地弹了首小曲,邻近房间断断续续传来紫荷姑娘出谷黄鹂的动人歌声与琴声相合:“红袖满楼、儿郎跨马,最惜春光锦绣……玉露金风、知己平生,莫负少年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我特么怎那么还没写完……不过下章终于能写到钟山对局,那就离完结不远了。
☆、第七章
四月廿日,钟山脚至石峤寺一路搭了长长的茶棚,坐满了观棋客。今日石峤寺除了阮子元和傅尚恂与两位观录棋局的先生,旁人都不得入内。便是孟南生和唐彻,也只能在山门之外等着两位先生一次一次地出来在茶棚前的大棋盘上慢慢摆出棋局。
不论是傅尚恂还是阮子元,都是或曾是国手闻人先生的弟子,这一局博弈实在叫人期待万分。
辰时二刻,小沙弥引着阮子元走过竹林夹着的石子路。
阮子元刚嗅到一阵香气,眼前就见一个傍山的小院子,满山都是白花盛放的泡桐树。一股细细的水自山下蜿蜒流下淌进一汪小池子,水色清澈可爱,池底石缝间似也连着活水,小池子里的水满而不漫,数尾游鱼在水草间穿梭,几尾浮上水面上顶着泡桐落花。
阮子元也来过几次石峤寺,却不知还有这么个好所在,心里明白这里多半是傅家或是傅尚恂一人在石峤寺的客院。
阮子元跟着那小沙弥走进院内,上了青石阶至门前,小沙弥对阮子元做了个请的手势,便无言地退下。
阮子元提步进屋,直至内室,便见靠窗处摆着方桌棋盘,傅尚恂坐在一侧,玉冠束发着一身庄重黑袍,衣襟袖口以银丝绣着精致云纹,更衬地此人乌发星目,两痕剑眉气势逼人。
傅尚恂似是听到了脚步声,忽然抬眼向阮子元看来,阮子元立刻下意识扭脸与正在旁边一张大案整理谱纸的两位先生有礼问好。
两位先生客气回了礼,阮子元嘴角在勾出个不甚在意的笑对傅尚恂道:“傅兄。”
傅尚恂连敷衍一笑都没有,冷淡颔首道:“阮公子,请。”
阮子元入座,气氛极为严肃沉默,阮子元垂眸一刻整理了一番思绪,也错过了傅尚恂那一阵的无声凝视。
两人棋力相当,猜先结果是傅尚恂执黑先行。
傅尚恂在右角落下一子,忽然道:“我不会输。”
阮子元一愣,随即嗤笑一声,道:“言之甚早。”
两人大垂莲打角开局,开场都极稳,彼此试探。少年时虽对对方棋风棋力了若指掌,但几年未对局,都谨慎为上。
傅尚恂看似严肃古板,其实棋风倒是很有些不紧不慢的悠然味道,任你攻势如刀,我自布局守地,步步蚕食。他计算力超群,小处作劫大处官子往往都能得利。闻人先生赞他心性沉稳,唯惜谨慎过分,不能壮士断腕、放手一搏。
而阮子元看似性情惫懒,棋风却是锐利凶狠、大开大阖,中盘搏杀极佳,最喜屠大龙杀地人丢盔弃甲。许多人对上他,开局若是不能占利,那接下来便会一路丢势失地。闻人喜他开阖之势,却也曾道他易怒易躁,棋心不稳。
一时之间室内一片寂静,只闻清脆落子之声。
山门之前,一个小沙弥捧着谱纸快步跑出,拥在大棋盘前的众人立刻散开。唐彻伸手接过谱纸,拈起一枚棋子落在东四南七上,沉吟一刻,讲道:“第七十二手,黑棋东四南六,坐实了角地,而白棋棋形稳固,取了中部之势,这一番开局交手算各有所得。”言罢,手中谱纸递出,自有人接过快马送入城内棋馆。
众人立刻喋喋地议论了起来,闻东楼望着棋盘,皱起了眉头,低低地“咦”了声。孟南生闻声看向他,问:“怎么?”
闻东楼看着棋盘上黑白纵横,有些迟疑地道:“阮小五这开局倒是很稳。”
孟南生点点头,道:“的确,我从前和他下棋,他是每一步都必要走到绝处的,今日如此谨慎真是难得,不过对上阿恂谁都会谨慎几分吧。”
闻东楼摇头道:“阮小五向来棋风如刀,胜便是胜在锐利无匹、一往无前,他今日棋风有变,怕是心中有了畏惧犹豫!他这样人,犹豫不得。”
孟南生脸色一变,结巴道:“不,不是吧,我可是押了阮子元赢啊!”
闻东楼简直哭笑不得,无话好讲。
闻东楼没有说错,下到一百二十几手时,阮子元已略被压制,他心里竟模模糊糊有了些自己可能赢不了的感觉。
这并不好。
棋手下棋时心中存胜念,多数棋手讲究纹枰之美,往往重大局,见不可逆转便干脆投子,但也有人好死中求生,只要有一线生机就可寻隙得胜。虽说哀兵必胜,但阮子元从前赢棋时从没有过输念。
闻人先生曾说弈之一道,上者较境界,下者争输赢,阮子元今日却是入了输赢泥沼。
两人又下了几个来回,傅尚恂作劫。
阮子元捏着黑子,手心全是汗意,他抬眼偷偷看了看眼傅尚恂,却正对上傅尚恂看来的目光。
阮子元捏着棋子的手微松,那目光里的含义太熟悉了,阮子元此生见得最多的就是这样失望透顶的眼神。
白子落下,第一百四十八手,扳。
录好的谱纸被送到山门之外。
唐彻拿着谱纸看了一番,在大棋盘上落下几子,神色也凝重了起来,道:“黑棋在白棋实地作劫,白棋应劫,白棋虽势厚,但黑棋劫材甚丰,双方相持,白棋地一百四十八手扳,却是错着,看似压住黑棋,却留下后患,黑棋一百五十二手拆,妙手!这一块白棋实地不稳。”
簇拥在大棋盘的诸人议论纷纷,一书生打扮的年轻人道:“阮子元此劫实不该应!”另一消瘦中年人摇头道:“非也,若是阮子元不应此劫,傅尚恂劫材太多,不应傅尚恂必在阮子元的实地做活。”那年轻人冷笑一声,道:“话虽如此,但此劫应了不过叫傅尚恂做活这一块,一番劫争,再叫傅尚恂一百五十二手一拆,却是和外围黑棋勾连上了。”
唐彻听众人争执不休,忽然看向闻东楼,问:“不知闻兄有何看法?”
闻东楼收回望向棋盘的目光,笑了笑,眼里似有忧色,只道:“在下应是不会应劫吧。”
石峤寺对局室内。
一枚白子迟迟落不下,傅尚恂看着阮子元,不发一言。
半晌,阮子元投子,他满不在乎地一笑,对傅尚恂道:“傅公子棋艺高妙,在下认输。”说完,他起身对两位先生一礼,一掸宽袖便要离去。
“慢。”傅尚恂开口道。阮子元步子一凝,面上的笑容几乎要挂不住。傅尚恂对那两位录谱的棋师客气道:“今日二位辛苦,我与阮公子有几句话要说。”
两位棋师立刻识相收起棋谱退出。
阮子元见躲不过,只好强压心绪,坐回椅子上。
傅尚恂低头收着自己的黑子,淡淡问:“阮子元,收好你的白子。”
阮子元牙关一咬,还是低头收起棋盘上的白子。
这一局棋直从辰时下到午时,薄薄窗纸挡不住日光,棋盘上分布着窗格的投影,下棋时被忽略泡桐花的香气此刻也鲜明地萦在鼻端。
傅尚恂忽然说:“你这些年下的每一局棋,我都找了棋谱看过。”
阮子元收棋的动作一顿,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看向傅尚恂。
傅尚恂继续收着棋子,口中道:“闻人先生曾经说,你的天分胜过我,而你离开烂柯堂的前一天,我们有一局还没有下完,我想你过几日就会明白赌棋可鄙,到时候你就会回来和我下完那一局,而你没有回来。”
“于弈道你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天纵之才,你曾说要和我下烂柯之局,我那时当你是纹枰之敌,不过你已挥霍尽了你的天分,你甚至在棋盘上畏惧于我,我胜了你。”
傅尚恂收好了自己的棋子,将棋盒放在棋盘上,他站起身看向阮子元,神情很有几分快意却仍有掩不住的失望:“傅家阿恂,阮门五郎?你不能和我相提并论,阮子元,你好自为之。”
言罢,傅尚恂走出了对局室。
作者有话要说:
阿恂终于一吐多年郁气,他爽了,但小五桑心了。元旦快乐~
☆、第八章
傅尚恂与两位棋师早早便走了,阮修远和闻东楼来寻阮子元时,阮子元正坐在那一眼小泉边发呆。少年应是坐了不短的时候,肩头与袍摆上落了几多洁白的泡桐花。
两人在小院门口站了一下,还是闻东楼先开口,喊了声:“阮小五。”
阮子元蓦然回神站起,一身白花纷纷落地,他看向那二人,似乎才注意到天色,有些惊讶地说:“已经黄昏了,怪不得觉得饿了。”
阮修远迟疑一刻,出言安慰道:“有道是胜败兵家事不期,一局棋而已,不要放在心上。”
阮子元诧异地看了阮修远一眼,饶有趣味地问:“三哥,你这是在安慰我?哈,放心,我以前赌棋又不是没有输过,你说的对,一局棋罢了,输赢庸人才计较!我饿了,回家吧。”说完,随手拂掉发间一朵泡桐,径直走出小院。
阮子元一副这么看得开的样子,倒叫阮修远和闻东楼更不放心起来。
回府之后,阮子元下了马车径直入府,正好和父亲打了个照面。阮大人看他一眼,竟也没说什么斥责的话,只淡淡道:“你一向心高气傲,多输一些磨磨心性也好,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去看看你母亲。”
阮子元听着阮大人难得的温和口气,低眉颔首地应了,心里却有些烦,怎么似乎每个人都觉得他输给傅尚恂必是十分难过低落?虽然傅尚恂那番话的确让他有些不快,但也只是有些罢了,他才不在乎。
阮大人与阮夫人膝下子女五人,除开阮子元和阮修远,其它三位俱是千金。阮大小姐、阮二小姐、阮四小姐都已出嫁,除了阮大小姐远嫁,二小姐与四小姐夫家都在上京。
第二日,阮二、四小姐都回了阮府,之后的数日,阮夫人、阮二小姐、阮四小姐都整天围着阮子元好一番嘘寒问暖、软语安慰,弄地阮子元一直都没空出门玩耍,简直无奈。
外面则传起了阮家五郎一局挫败、心灰意冷、闭不出门,弄地唐彻、闻东楼、孟南生几人还特来探望了一番。
五月初五,端阳节。
刘管事家七岁的小孙子跟着送粽子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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