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寻剑一时沉默了,心中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况且他无法否认,前些日子接到那张纸条后,除了怀疑,惊惧、绝望、恐慌之外,仍然有那么一丝不可名状的轻松涌上了心头。
当日,兰寻剑也不再提回长安之事,反正照目前态势来看,视力已近恢复,不如待内力一并通透了再计议此事。
不必说,盛仙在兰寻剑房里赖到又一次被扫地出门,才灰溜溜回到自己屋里。
翌日,天才蒙蒙亮时,客栈众人俱被一声凄厉长啸惊醒。盛仙猛地起身,揉揉眼睛,才披上衣服便又听见一声,惊得他打了个哆嗦。
可这声音……怎的颇似小师弟?
盛仙急忙穿了鞋下楼,循声找去,已有些路人围拢在后院之内,近前细看,尔康跪坐在地,怀中抱着的可不正是曼曼的尸体?
曼曼死状极其惨烈,令人不忍卒睹,基本上整个身体均被撕开,浑身遍布凝结了的血色,实在难以想象怎样残忍与冷漠的杀手可以造成如此触目惊心的屠戮。盛仙连声念佛,想了想,便上前拍了拍尔康肩膀。
尔康缓缓回过头,大睁的双眼中有泪满溢。
盛仙看得不忍:“阿弥陀佛。嗟乎,师弟,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
尔康闭了闭眼,神情中一片茫然:“我早上起来练剑,却竟然见到……”他喉头一哽,再说不下去,深深握紧放在曼曼身侧的双手。
旁边围拢的人渐渐又多了些,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一个刚走来模样似乎是当地人的忽道:“此等状况……怕不是大虫?”
盛仙闻言仰头看去,这小店后院紧接山麓,后山望去丛林密布不知深浅,另仔细看看院落篱笆墙确有处破落不堪的洞口,看来这人的言论并非没有道理。
只是,曼曼怎会无故出现在这里,又离奇丧命?
心思回转,盛仙最终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这回小师弟恋情的结束方式,倒还真比以往的每次都惨烈许多。
尔康显然没把任何人的话听进去,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抱着曼曼的尸体深一脚浅一脚走开了,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路。盛仙只听见他口中低声念着一篇自己记不起名字的诗文,好像多年以前在某间脏乱杂陈的狭仄小屋里听见过一道沙哑声音,也是这样吟唱。
灵石于天,山玉于水。
斯人已逝,风雨凄凄。
今我归去,风雨不莫。
栖身于野,荒然无回。
眷佑我爱,薄言思之。
再听不清后面的词句,盛仙静静望着他们背影,双手合十默祷。睁开眼时,周围人群几已散尽,远见后院另一头通向客栈内那处,兰寻剑正端立门下。
盛仙走到近前,听见他问道:“鳌姑娘……已经……?”
盛仙叹了口气,道:“似乎是后山猛兽为祸人间来也,我们还是及早换个地方为好。”
“为何?”兰寻剑不以为然,“我们若在,还能护这一方周全。”
“……”
兰寻剑见盛仙不回话,继续道:“我内力虽暂时被封住,招架些喽啰还不在话下。”
盛仙顿了顿,道:“你不觉得奇怪?师弟与鳌姑娘同一间房,却早起练剑才发现她在后院的尸体,其一他没理由不知鳌姑娘半夜出门,其二以他的功力怎会没发觉大虫闯入在后院袭击活人,其三若是大虫,怎的留下完整尸体且像是发泄般被撕裂模样?”
兰寻剑沉吟片刻道:“……我以前倒还小看你了。”
“那自然,为夫这样心思慧黠之人,就算到大理寺照样担待得住。”盛仙给了点阳光就二话不说地灿烂起来。
“什么为夫,休得胡言。”兰寻剑扭头道,“如此,依你看这里面有蹊跷,我们更应该留下来细细查探一番,旁的不说,也算给鳌姑娘冤魂送路。”
“不不不,你看,鳌姑娘一定也不希望我们送死……”盛仙一脸义正言辞。
兰寻剑瞥他一眼,转身径直往店内去了。
“等等啊亲爱的我错了!”盛仙赶紧追上去,“喂,慢点,小心磕着,哎哎,上楼梯别踩空了……等等我……”
这时,店内大堂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兰寻剑侧耳听了听,顿住了脚步。
盛仙闻声看去,竟然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哎……那不是……?
盛仙很想直接装作没看见上楼去,兰寻剑却推开他向那边走去了。
“喂,娘子……”盛仙拍拍脑袋,无奈地跟了上去。
兰寻剑分开人群,冷声道:“五缺,阿牛,你们两个怎会在此?”
五缺刚从地上爬起来,衣服上灰也顾不得擦,就如见了亲人般扑上来:“啊啊少爷!”
“去去去。”盛仙适时地挡在兰寻剑面前揪住了五缺,“怎么回事?”
站在一边的阿牛忿然道:“还不是这白痴,把我们的盘缠全弄丢了!不过,兰捕头,先生,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
兰寻剑看看一边一脸义愤填膺的小二,便大致明白了什么事情,便从怀里拿出银两来让盛仙去替他二人交了。
盛仙肉疼得很,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去了。
“我们本是来湖畔大会观战。”兰寻剑冲他们点点头,“屋子有人看着?”
“管叔他们还在呢,我们也是来看看热闹。”阿牛道。
五缺露出个憨憨的笑容:“湖,湖畔大会,好玩。”
“不过,先生是怎么找到你们的?后来怎么也不回去一趟就直接来了这边玩?途中是否遇到了什么祸事?”阿牛问。
兰寻剑顿了顿,道:“说来话长,你们先安顿下来罢。”说罢转身上楼。
盛仙银钱付讫回来,瞪了五缺一眼:“就知道找麻烦,真是。不要来打扰我们二人世界啊!”说着又大呼小叫地追兰寻剑去也。
五缺搔搔后脑,看了看阿牛:“少爷对我们爱理不理的哎……”
阿牛没好气白他一眼:“甚么‘我们’,只有你,懂?”
五缺想了想,道:“阿虎,我饿了。”
“……”阿牛想说什么,到底一句话没说出来,直接掉头上楼了。
“喂喂阿虎等一下!”五缺扭动着胖胖的身体连忙跟上。
这正是:婉转青丝他乡堕,有缘无处不相逢。
作者有话要说:
☆、愿意走弯路的人总是比愿意走直路的人更多
尔康这一去就是几天不见人影,不过盛仙这几日可是忙着东家逛逛西家转转,在逐渐热闹起来的城镇里听来了不少有趣故事,完全没分出半点良心来担忧挂念他的小师弟。
拎着那个“指点迷津”的旗子走街串巷,顺便毫无愧色地赚点天真姑娘家的闲钱,盛大仙觉得这样的日子简直堪比神仙。
“五缺,你说咱们把家搬到这里来怎么样?”盛仙走在街上,回头问正四处张望的五缺。
“搬?”五缺收回新奇的目光,傻笑道:“那屋——屋子那么大,怎么搬过来啊?”
“……”盛仙翻了个白眼,“在这边重新找一间不就好了。”
“哦。”五缺似懂非懂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可是,兰少爷还在衙门当差呢。”
“那有什么,我养他不就行了。”盛仙豪迈地拍拍胸脯。
五缺眨眨眼,默默又行了一段路后道:“少爷……”
“啊?”
“我觉得你好像变了哎。”
“有吗?哪里?”盛仙摸摸脸,再审视一番身上长衫,“难道变得更帅气了?哎唷,这可怎么办呐,本来就风流无双了,这下追逐我的姑娘岂不又翻一番?罪过罪过……”
五缺搔搔后脑:“反正……就是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盛仙完全没听见他说什么,继续自恋道:“如此一来,若是犯了色戒也怪不得贫僧啊,实在是红尘谁不为功名,唯我心独向美人……”
五缺琢磨片刻奇怪道:“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称意淹留花间里,无心错路枕星天……”盛仙边哼边向前去了,五缺反应过来,赶紧跟上。
“这不是吴家小哥嘛,”似乎碰到了熟人,盛大仙道貌岸然地打着招呼,“贫僧前天所赠道符可好用么?”
街边正在摆放自家店铺门板的吴家小哥见了他,笑笑:“多谢大师,用那符之后果然精神好些。”
“果真么?来让我瞧瞧。”盛仙恬着老脸凑上去端详这位纯真良善冤大头,面上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实则不过心里感叹一下这位小兄弟吹弹可破的皮肤还真是人见人爱。
五缺在旁边等着他与吴家小哥东拉西扯,也不闲着,好奇地把四周打量个遍。
盛仙余光瞟到暗自摇了摇头,唉,该他倒霉遇上这么个刘姥姥似的人物,一离开家门到了哪都觉得好玩。
“啊,兰,兰少爷!”五缺忽然指着远处道,盛仙一惊,转头望去,可不正是兰寻剑?
伤势未愈,跑出来做什么?
此时吴家小哥正是又被他老人家忽悠得买下一打劳什子安神符,盛仙银两一点,就匆匆道:“小兄弟,贫僧先行一步了,若要讨教佛法我们明日再见!”说罢脚底抹油,转眼溜了。
五缺吭哧吭哧地跟上,嘴里忙不迭喊着少爷等等。
兰寻剑刚进了一家人声鼎沸茶楼,后面就一只胳膊搭了上来,他条件反射般眼神一凛手腕一翻,就将来者按到门框上。
这下子就听一个声音杀猪般嚎叫起来:“哎哟哎哟谋杀亲夫了啊……”
“你——?”眯起双眼辨认一番,原来是盛仙,兰寻剑收回手,不悦道:“跟着我作甚?”
“别这么见外嘛,”盛仙揉揉胳膊,“我来保护你呀娘子。”
兰寻剑不做声,扭过头径直往里去了。
“哎!喂——!等一下啊我说!”盛仙甩甩手,连忙跟了上去。
只见兰寻剑上得楼来便一掀帘子进了左手一间茶室,盛仙自然义不容辞地也踏了进去,此时被遗忘的五缺在楼下东张西望,然,寻不见半点少爷的影子,急得四下乱窜。
且先随着二位少爷的脚步,看看这茶室内的情景。
室内当中黄木雕椅上坐着位一身玄衣神色冷峻男子,身侧立着个店小二打扮笑眯眯的随从,见兰寻剑二人进来,店小二露出个疑惑表情。
兰寻剑默不作声走到那男子对面坐下,男子抬头看看他,便对那店小二挥挥手。
店小二会意地出了门,走出去之前好奇地打量了盛仙一番。感觉到那绝对不属于一个市井小民的目光,盛仙顿时觉得浑身不适,如芒刺在背,好在那人很快将门合上了。
“究竟事态如何?”兰寻剑开口道。
玄衣男子双手相抵,轻轻靠在椅背上,道:“你继续便是。”
盛仙左看看右看看摸不着头脑,又觉气氛诡异不好插话,只得在一边坐了无所事事观察这间屋子。布置简单却雅致的品茶之所,无甚好看,对面那人身后倒有个书架摆满了经书,盛仙小心翼翼瞄那人一眼,踮起脚尖猫下腰摸过去打算抓本书下来瞅瞅。
玄衣男子额上青筋微微抖了抖。根据情报,这人便是去年赖上兰寻剑那个江湖骗子,怎的如今一见如同三岁小儿一般,难道以为这样自己便看不见他不成?
兰寻剑见怪不怪继续谈正事:“为何之前没一点消息?”
那男子轻轻摆弄着手指,停顿许久,道:“你走那天,究竟遇上何人,能将你打成这样?”
兰寻剑嗤笑一声,道:“竟不是你们所派?”
男子摇摇头:“怎会这样想?”
“玉玺现在何处?”兰寻剑紧紧盯住他双眼问道。
“自然是主人手上。”
“呵,我如今对他还有余下用处么?”
“寻剑,你……”男子眸中闪烁着复杂情绪,“那天主人未曾派人跟随你,出了这样事,我们也始料未及。”
“那真是多谢。”兰寻剑面无表情道,“阁下可以复命了,请告知主人兰某必不辱使命。”
男子探究地看着他,仿佛想看透他心底的想法,兰寻剑也毫不躲避地直视对方,眼中却竟看不出半分悲喜哀欢。
男子叹了口气,终于道:“寻剑,你为何与我处处针锋相对?”
兰寻剑不回话。
却说这会儿盛仙看着书居然一脸憋笑的表情,谁也不知他究竟从法华经里看出了什么好笑之处,可惜这边厢二人全无功夫注意他,自然也没看到这般猎奇场面。
室内沉默了些时候,男子忽然伸手探向兰寻剑脉门,兰寻剑一惊,立刻避开,却还是迟了半刻,虽只教他瞬间触到了手腕,两人却都变了脸色。
“你的内力……”男子一脸讶异道,“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从进门开始便提防我么?”
兰寻剑还未开口,一旁的盛仙倒扔下书踏上前来不满地嚷嚷道:“喂!你!干嘛对我娘子动手动脚!我还在这儿呢!”
兰寻剑脸色更不好看了,转身就要出去。
男子一副“没空理你”的样子瞪了盛仙一眼,急道:“寻剑,我只想与你真心相待,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可以替你想办法——为什么你从不给我机会弥补?”
兰寻剑脚步顿了顿,扔下一句“我和你没什么好谈”便头也不回走了。
“哎呀!”盛仙跺跺脚,恨铁不成钢地回瞪那男子一眼,也追了出去。
男子跌回椅子中,失落神色毫不遮掩,那店小二随后推开门进来,看看男子,再下意识地回头看看早已远去的那两人,按捺下一肚子疑问,只默默关上茶室的门。
盛仙一路唧唧喳喳不停嘴追问那男子和兰寻剑什么关系到底要弥补他什么,把兰寻剑吵得烦不胜烦,正准备一脚把他踹出半里地去,却忽地停下了脚步。
“嗯?”盛仙见兰寻剑猛地停住,便循着他目光看去。
迎面走来一身利落装扮的男人,腰间别的不是刀剑,却是条折起的黑鞭,鞭尾长长垂下分外引人注目。
“娘子,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明目张胆盯着别的男人看……哎?娘子?”盛仙说到一半,才注意到兰寻剑似乎有点不对劲。
那个人,如今自己无论如何都能一眼认出……无论在何等情境下……
世界上还有比在内力全无时碰上奉命追杀自己的天下第三高手更倒霉的事吗?
兰寻剑额角渗出细密汗珠,紧紧盯着那人。他心底毫不怀疑,今天将命丧此处了。
李行欢在离他们几步远处停住了,露出个万分惊奇的表情,似乎刚刚才认出兰寻剑来。
兰寻剑悄然地往旁边移了几步。盛仙愣愣地看着,不知发生了何事,见兰寻剑有意拉开与他之间距离,便不敢贸然凑上前,一时间也没有开口询问。
须臾,李行欢脸上绽出个带研究意味的笑容,冲着兰寻剑点了点头,随即继续向前去了。
兰寻剑面色复杂地站在原地,那人擦肩而过时露出的表情,竟然好似棋逢对手的欣然。
怎会有这样的人?以白氏兵器谱排行第三的绝代身手,必然方才业已察觉自己此时内力全无,又有“绿衣”在手,即便在这闹市之中要取自己性命也不过眨眼之间,不会有任何人察觉,他为何不动手?又为何露出那样笑容?难道任务失败却也是种好事不成?
又或者,他以为自己当日同他对战时乃是隐藏实力,实际上是为摆脱他而已?
若没有盛仙巧遇,鬼手佛相救,这种种奇事的发生,自己不过早是亡魂一缕。可如今这人显然已经对自己产生了兴趣,唯有希望他不是个不分高下不罢休的怪人了。
直到李行欢走远,他仍然立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盛仙上来捅捅他:“娘子,那人是谁?”
兰寻剑从纷乱思绪中转回,想了想道:“便是当日要杀我的人。”
盛仙倒吸一口冷气:“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