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美甘露入喉却又似苦涩愁思,在腹中尽数化作利刃,又升腾回胸口,滚烫着割裂了一段段至死难解的心结。
“哼。“林代毓重新坐直,脸上的表情却已换了一个人一般,冰寒刺骨。她冷冷地看着兰寻剑,开口道:“他想必不知,自己为之舍命的人,直到如今连对他的感情都羞于承认。”
这话听得兰寻剑一阵发懵,什么意思?
林代毓看他一脸迷茫,声音里不由带了丝怒意:“你就不曾想过,是谁替你解了蛊毒?”
蛊毒?难道当日在宫中,自己就是因为蛊毒发作才昏倒?
兰寻剑此时才迟钝地发觉,自醒来后,心口确实半分异样的感觉也没有了。若说是在之前那一个月里,有人替自己解了蛊毒,那么一切就都得到了解释。
可若按当初章仲璟私下对自己所言,那解蛊的方法要用到另一个人的全部血液,而血液被尽数抽干后,那人自然是必死无疑的。
所以,他从未想过此生还能将身上的蛊毒消除。
兰寻剑霍然起身,指尖都在发抖:“你的师父是……”
“师父法号无孔。”林代毓语气又恢复了平静,“饮血谷主,是他在江湖另一个身份而已。”
“依你刚才所言,难道他……”
“对,是他为你解了蛊毒。”林代毓面无表情。
兰寻剑双腿发软,跌坐回石凳上,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代毓瞟了他一眼,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碗,一口饮了,冷笑一声道:“这次换我饶你一碗。”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比喝酒重要
春雷乍响,远山连成一片混沌,烛火倏灭,院中惟留星光寂寂。
金瓯破出山泉水,阴云泼墨,缄默天上神鬼。问一问这人间可有一物,听我诉说原委,乾坤顿开时光倒转,容我不必再言悔?
猿啼如同挽歌的祷念,字字带血。桃花酒化相思泪,满院芳菲,竟然求不得一醉。
眼前光影轮转,复又出现很久以前某一天,在熙攘闹市之中,有个坐在路边的人伸出一根破破烂烂的毛笔,拦住了自己。
“这位施主,贫僧看你面泛红光,近日必有好事发生。”他笑眯眯开口,“妙法虚空本无为,非常理生非常灭。阿弥陀佛,既然你我有缘,不如让贫僧为你算上一卦。”
“不必了,我还有要事在身,还请阁下让开。”兰寻剑听到自己的的声音响起。
穿过岁月和几千里路,终于看清楚他当日眼底笑意。你道是多年苦心经营,我不过是你路遇的一枚棋子,那为何不物尽其用,踩碎我所有希冀,坐稳你万年江山!
明亮眼眸直直忘进自己眼底,声音里没有半分平日里的玩世不恭,他说,我要你活着,我要你和我一起活着。
没有人是为了死亡而生。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而死?
若真的听了他的话,不再执剑,那便好了。
从此江湖朝堂两相忘,前尘过往再不必费心思量,人生在世还不是只求一条平坦大道,谁管他碧水青山间别路多长。
可到底忘不了,檀香萦绕的室内,他费力开口,只是为了问一句自己疼不疼。
火中灰飞的他的笑颜,再度涅槃而来,却终究碎裂山间,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当初蛊毒发作,自己额角滚落的一滴冷汗。
早说过,他是不该遇见的人啊。
回忆如天罗地网,让人无处可逃。兰寻剑呆呆地坐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林代毓也不理他,兀自抱起酒坛倒进碗里,自斟自饮起来。
她就这样十分霸气地喝完一整坛后,正打算去抱另一坛,就听得兰寻剑哑着嗓子开口:“林姑娘,可否告知在下,他……如今葬在何处?”
“噗——”林代毓口中的酒立刻全都喷了出来,她擦了擦嘴转头怒视兰寻剑,“好啊你个小人!不感恩也就算了,还诅咒我师父去死?”
兰寻剑愣了:“他还活着?”
“呸呸呸!”林代毓连着吐了几口,“自然活着!我告诉你,如果他被咒死了,我拿你是问!”
这又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他为自己解了蛊吗?兰寻剑愣道:“那你说他为我舍命……”
林代毓道:“是差点死了,好在师父有个很厉害的师弟,将他救了回来。”
这说的必然是章仲璟无疑了。
但,人若失去了全身血液,怎么还能存活?
难道章仲璟真的厉害到跟阎王爷抢人的程度?
兰寻剑虽然一时弄不明白,但立刻站起身道:“那他现今是在何处,还请姑娘告知。”
林代毓继续倒酒,敷衍地向门外指了指:“每次出去散步我都故意拉你绕开的那条岔路,一直走下去可以看到一个山洞,就在那里。”
“多谢姑娘!”兰寻剑一抱拳,就转身奔出了院门。
林代毓没好气地又干了一碗酒,扭头看天:“哼,师父什么眼光。”
兰寻剑使出轻功,一路飞驰,不过片刻便到了山洞口,洞里有明光闪烁,还有木鱼敲击的声音和低低人声。
兰寻剑心中一喜,快步走了进去,拐了个弯便见一处空地供奉着佛祖塑像,周围洞壁上嵌了大大小小数十颗随珠,将这一方照的明亮异常,而章仲璟正跪坐在正中诵经。
除此以外,洞中再无其他。
听闻脚步声,章仲璟停止敲击木鱼,回头看向兰寻剑。
兰寻剑急道:“章大师,他人呢?”
章仲璟放下木槌,站起身来,冲他招了招手。
兰寻剑不明所以地走上前去。
待他走到近前,章仲璟打量他一番,道,“嗯,看来身体已经恢复。”
“大师,之前究竟是……”
“贫僧已听无孔说了,给你下蛊的人命数将尽,便要拖你们陪葬。”章仲璟摇摇头,“在你之前,他所有余党都已经被他操控体内蛊发作而亡。”
怪自己竟然没有想到,萧三等人武功高强,怎会被手无寸铁的他轻易解决?
章仲璟继续道:“金牌也是他窃来的,只是为设计你在无孔面前暴毙,借以报复。”
兰寻剑垂下眼道:“果真如林姑娘所说,是他为我解了蛊毒么?”
“阿弥陀佛,当时情况紧急,是他亲自动的手,贫僧也是后来才赶到。可惜路途遥远,迟了一步,命虽然救回来,却因为长时间失血造成经脉损伤,恐是无法再习武了。” 章仲璟似乎是回忆起当时情景,双手合十连念了几声佛,“不过施主不必自责,世间万物,早已有定数,今日既不是你能抉择,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兰寻剑眼圈红了:“他贵为天子,竟然……”
“噢,这倒是他自己的抉择了。” 章仲璟道,“如今他已不是,恐怕也再不能是了。”
“……”兰寻剑低声问,“他人在哪里?”
章仲璟顿了一下,抬手扭动了墙上一颗随珠,随即传来机关启动的喀拉声,佛像后的石壁缓缓升起。
“对了,他尚且不能离开洞中,也不宜与他交谈太久。”章仲璟看着石壁,淡淡道。
兰寻剑点头道:“大师,多谢你救他性命,在下来世愿结草衔环以报。”
章仲璟摆摆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这也是身为医者分内之事。”
石壁完全升起,露出一条暗道,兰寻剑迈步踏了进去。
暗道中并没有照明物,只有前方若隐若现的光芒指引着方向,兰寻剑放缓了速度,感觉心跳越来越剧烈。
竟然是越走越会迟疑,越近越会情怯。
随着靠近光线传来之处,周围的温度逐渐升高,最后进入一个镶有许多随珠的暗室内,这里已是如同盛夏烈日照射一般,明亮而炽热。
暗室正中有一矮台,不知是什么质地,看似暗红石头所制,内里却不知是有什么在隐隐流动。台上,那个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正面无血色地躺在那里。
兰寻剑放轻脚步走到近前,见他双眼紧闭,呼吸平稳,似乎正在安睡。
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若他是醒着的,自己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恐怕又会像以前一样落荒而逃,那样的话可真是太不妙了。
兰寻剑到矮台边坐下,这台子居然随着他的动作有些微微下陷,完全不像坚硬山石,倒是有几分柔软的触觉。
他犹豫了一下,握住了那正在熟睡的人的手,不同于室内的炎热,那人的温度触手冰凉,令人心惊。
兰寻剑又赶忙去摸他的脉搏,感觉到还在跳动,才放下心。
像这样安静二人独处,印象中好像还是第一次。还扮作和尚那时,这人总是聒噪到没半分消停的,战场相见后,又基本没有独处的时候。最后一次见面,在皇宫殿前,自己在当着他和大内侍卫说了些不知所云的话,又当众蛊毒发作,想来真是不堪回首。
这么久以来,从未有一次,是他这样脆弱而无声地躺在自己面前,仿佛随时都要消失一般。
兰寻剑微微俯身,细细看着那人的睡颜,却渐渐被眼中溢满的水光掩住了视线。
所以,你那天便扔下了皇位,扔下了费尽心机才得来的天下,甚至扔下了自己性命,前来救我么?
何德何能!
泪珠连串掉落在两人的衣袍之上,兰寻剑哽咽低语:“对不起……”
“对不起,这么多次害你身陷险境……”他肩膀抽动,努力压抑着声音,“若你只是想要利用我,不必阻止我复仇,不必在寺中救我,不必在起兵后还处处饶我性命……有太多的事你本不必去做!这些,我早就明白,却一直不愿意承认。
“那次萧三来营救,是你故意放走了我。明明早已知晓你的心意,却还在你们攻到长安城前那日试探,又害你受伤了,对不起……”
兰寻剑轻轻翻过他的手,那掌心还留着当日被刀柄震裂的伤疤,泪眼朦胧中,却清晰可见。
蓦地,一滴泪水落到那疤痕之上。
兰寻剑见了慌忙用手指去擦,却不知怎的越擦越多,眼泪如同开了闸一般怎样也停不住,最后他放弃地用双手捂住脸,泣声道:“我……早该远远离开皇城,不再去打扰你的!可是忽然有了机会可以再见你一面,我却没有忍住。倘若不是我这般自私和愚笨,你原本可以在金殿中坐享一世繁华……为何你要做这般傻事!在这世上,值得用你的生命去换的东西,根本就没有!”
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抚上自己的手腕,兰寻剑整个人滞了一下,随即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原本该是在安睡的人撑起上半身,正带着微微笑意看向自己。
兰寻剑呆在那里,半张着嘴看他,连眼泪都忘了掉。
就算是全世界春夏秋冬的花草同时盛放,大概也比不上眼前场景更美好了。
“怎会没有。”那人苍白嘴唇轻启,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比如我眼前这件,让我再用多少条命来换都可以。”
兰寻剑失神地盯着他,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为什么……”
“因我纵然自幼流离漂泊,见惯了叵测人心,炎凉世事,却偏有一人,愿意全心信我。因我纵然欺他瞒他,冷落他,伤害他,不顾他感受,他也不愿弃我而去。”那人抬手摸了摸他手上温润光泽的青玉扳指,探身在他耳边道:“因为……这世间纵然天长水阔,山河万里,却唯有你才是我的归处。”
那人坐直了身体,表情多了几分郑重,望着兰寻剑继续道:“因为我早就对你说过——”
记忆汹涌而来,无数画面轰然而过,最后浮现出的是那日浓烟滚滚,自己在向下飞速坠落,抬头望向烈火之中他千言万语的眼神,最后一句话的口型与眼前这人终于融合在了一起。
“——等我。”
不需要再多言了,任何话语都是多余。
兰寻剑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那人微微叹了口气,眸子里却仍然溢着笑,伸长手臂拥他入怀,滚烫的泪水顺着后背滴落,似乎冰冷的体温也被带着转暖了些。
过了许久,兰寻剑才停止哭泣,从那人怀里坐起身来。那人伸手过来帮他擦干泪水,笑问:“不哭了?”
兰寻剑红着眼圈,尴尬地扭头看向另一侧。
“你不必对我感觉抱歉。”那人又道,“其实以前有很多次救你性命,都是我设计好的。我可是真正的算无遗策,虽然平时不正经了些,但的确是每一步都算计好才走。每次都是因救你有利可图,或为了顾全大局,才那般行事。”
“这次总不是罢。”兰寻剑依然望着别处,闷闷道。
“嗯,只有这次不是。”那人轻笑,定定注视着他,“不过,这也是最值的一次。”
兰寻剑转过头斜睨他一眼,不自然道:“那……为何你被抽掉全身血液,还能被救活?”
虽然现在问这个好像不合适,但是真的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实在太不合理了!
那人闻言笑出了声。
“怎么?”兰寻剑皱眉。这问题很好笑?
那人忍笑道:“你也知道,章仲璟不仅是我师弟,也算是多年来为我效力的人。”
“难道当日他私下对我说的那解蛊的方子是假的?”兰寻剑惊讶后又觉不对劲,“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这样做对你们的计划又有什么助益?”
“的确是我授意他那样说的。”那人颔首,“其实用不到全部的血液,只需一半便可。加上有师弟在,其实我活命的几率是很大的。”
兰寻剑迟疑道:“难不成你当时就想到会有今日……”
那人扬了扬下巴:“都说了,我向来算无遗策。不再利用一次你的内疚,怎么让你彻底认清自己的心意,乖乖回我身边?”
兰寻剑哑然。
“怎么?感觉我很可怕吧?”那人耸耸肩,“其实现在一走了之还来得及,反正你也知道像我这种人,就算没有皇位没有武功,照样可以活得很滋润。”
兰寻剑摇摇头,回身搂住他的脖子:“拜托你一直这样算无遗策。”
那人挑眉看他。
“最好算得更准一点,因为……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像个死人一样躺在我面前了。”兰寻剑深吸一口气,闭眼主动吻上他的唇。
那人吃惊地睁大了眼,随即脸上漾起一抹得逞笑意,按住兰寻剑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随珠光芒熠熠,更胜过山间明月。
这正是:良夜天山共一色,人生至幸失复得。
作者有话要说:
☆、自己最喜欢的地方才能被叫做故乡
“说时迟,那时快,皇帝搭弓射箭,姿态英武!那离弦之箭雷霆万钧之势直冲敌军正中,呔!立时射入了百米之外的敌军将领咽喉,那是半分偏差也无!”
一番惊心动魄的战场故事讲下来,让周围一圈小毛孩听得入神,御驾亲征的皇上实在是气魄非凡!此时他们都七嘴八舌地叫嚷道:“然后呢然后呢!皇帝赢了吗?”
盛仙眉飞色舞:“那是自然!皇上几时打过败仗?”
小孩们纷纷开心地鼓起掌来,围着盛仙跳来跳去,一时之间街边这方天地的欢乐气氛十分引人侧目,配上旁边立着的“指点迷津”旗子,实在是十分和谐,十分美妙。
盛仙摸摸下巴,故作高深地伸出一根手指道:“让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孩子们闻言立刻停止庆祝活动,围成一圈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连旁边卖花鼓的小货郎都情不自禁地伸长了耳朵。
“这个秘密就是——”盛仙拉长声音,“其实那位皇上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切……”一时之间周围满是不屑的声音,有个稍高的孩子叉着腰道:“先生这可是胡说了,皇上必定是气度威武,怎么会跟你长得一样!”
盛仙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