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仍然摇头:“九儿乃是吾最得意的弟子,不该如此妄自菲薄。”
兰寻剑抬起头望向他:“师父……”
“吾与九儿一别多年,也不知你这些年有何经历,不如讲与为师听罢。”老者说着挥挥手,身后竟出现一套桌椅。
兰寻剑同他坐下,便讲起了近年所历,从幼时如何进入师门和青山会的起源讲起,一直到天瑞皇帝登基。其中无数琐碎,老者也一五一十听了,还不时询问些细节,二人这一讲竟也不知讲了几日几夜,却都不觉得疲累。
“师父你……近来又过得可好?”兰寻剑问道。
老者一脸悠然自在:“很好。”
“那,弟子便放心了。”
“九儿,你自小历经诸多磨难,为师教得了你武功防身御敌,却难教你如何一生太平,毕竟世间太多事情,非你我能够控制。”
兰寻剑听到此,有些忿然:“如师父这般品行都为奸人所害,世间太平恐怕永远只是个妄想而已。”
老者道:“关于此,吾已经想通。其实,为师落得当初境地,并非自身没有过错,正如你已经知晓,多年的复仇计划一朝落空,和你的本心有很大关系。”
兰寻剑叹道:“是,仇恨终究只是无用的事物,可我当时竟看不清。”
“你知道天瑞为何可以成功?”老者一脸高深莫测。
“我想,他应当并非为了复仇。他本可手刃仇人,却走了另一条路,或者他是这国家真正的天选之人罢。”
老者摸摸胡子:“是,也不是。”
“弟子愿闻其详。”
老者答非所问:“九儿,复仇远没有报恩重要,现在,为师终于明白这一点。但你只需记住,所有的结局都早已在一开始被书成,吾等能够改变的,只是过程而已。”
“弟子驽钝。”兰寻剑不解。
老者笑笑,伸出手来,放在他肩上,轻轻一推,口中道:“你会明白,去罢。”
眼前光景飞速倒退,寰宇轮转,复而片片碎裂!
兰寻剑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室内昏暗,只有门缝漏出些许光线能够照亮一小片地方,一时也分不清这是个什么所在。
许久没有同师父这样促膝长谈,即使是在梦境之中,也足够令人欢喜。但这梦似乎过于长了些,兰寻剑现下只觉浑身乏力,像刚翻越了无数座巍峨山峰一般,累到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就连再度入梦都要耗费极大精力,只好昏昏沉沉躺在原处。
躺了不久,门被轻轻推开,兰寻剑转头正想去看看来人是谁,便听到一声尖叫差点震得屋子都抖了一抖:“哎呀!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啊!”
接着,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屋里门窗都被来者暴力地打开,屋内顿时变得明亮起来。
刚接触到光线只觉刺眼,兰寻剑半眯起眼等待适应,这时感觉到一个微凉的东西被送到唇边,他下意识地张开嘴,苦涩里带着些清香的液体便流入了口中。
过了片刻,兰寻剑睁开眼,床边正站着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她身量并不高,微微俯身就将胳膊撑在了床沿,正好奇地盯着自己看。
看到兰寻剑睁眼,少女开心道:“啊,你好!我叫林代毓!现在是饮血谷的老大哦!”她咧嘴一笑,脸上出现两个梨涡,再加上那对虎牙,别提模样有多俏了。
对方自报了家门,兰寻剑也按照礼仪回道:“在下兰寻剑,林姑娘有礼。不知……”
“哎呀我知道你叫什么。”林代毓飞快地打断了他,接着一脸悲伤道,“算了,你既然这么坦诚,我也不好骗你,其实,唉!其实我并不是这里的老大。”
兰寻剑一愣:“啊?”
“我只是个小跑腿的罢了。骗了你,对不起。”林代毓依然很悲伤。
兰寻剑很快抓住重点:“依姑娘所言,此处乃是饮血谷内?”
“嗯,是啊!”林代毓换脸比翻书还快,转眼就换上一副欢快的表情。
自己最后的记忆,似乎还是在皇宫中啊。兰寻剑奇怪道:“敢问姑娘,在下是如何来此?”
“啊,这个么,我只知道是师父上个月把你救回来的。”
“上个月?”兰寻剑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林代毓大力点头:“是啊!小哥哥你都睡了一个多月啦。现在饮血谷的玉兰花都开了哦,要不要我带你去看?”
竟然已经一个月了,难怪自己醒来感觉动弹不得。兰寻剑在脑中努力回想,但除了皇宫里那段记忆,实在想不出更多的了。这中间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昏倒,还真是一筹莫展。便道:“既是令师尊救了在下,那不知在下可否一见?”
林代毓摇摇头:“可他在闭关啊。”
兰寻剑想了想,又不抱希望地问道:“那姑娘是否知道,当今皇上近况如何?”
林代毓睁大双眼:“皇上?听上去有点耳熟。让我想想……啊,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吧!”
兰寻剑抽了抽嘴角。
竟然还有连皇上这词都不知道的人?
江湖人眼中无比神秘的饮血谷,大概对于外界的事,也同样感到很神秘吧。话说回来,到底是谁封闭了此处呢?又是因为什么而封闭的呢?
谷中似乎是没什么人,日间夜里都同样寂静,兰寻剑无法下床的日子,便只有林代毓每日来照看,与他说些话。
但和这个避世而生的小姑娘交谈……可想而知,实在是费尽心力。
这正是:虚空一梦忽迷途,桃源作客百事无。
作者有话要说:
☆、春天是最不能辜负的季节
数日之后,兰寻剑已经可以下床行走,便被林代毓拉着在谷中四处游荡。
在饮血谷还名声大噪的年代,江湖盛传此地有去无回,谷中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寻常人进去十成十是要丧命谷中的,据说谷内的溪水与岩石因长期浸染人血,都泛着赤色,甚是骇人,可谓名副其实的“饮血”谷。
尽管如此,当时的饮血谷却是十分热闹。首先,不乏本性凶恶的人投入谷中,成为其内一员;自然,也少不了正义人士三不五时前来声讨围剿,每每一场恶战;更重要的是,长期如此下来,谷中聚集了大量稀奇珍宝——是的,大多都是丧命于此的武林高手留下的。
于是,寻仇,争斗,抢宝,探秘……无数传奇在此地发生,几乎每一个都是惨烈收尾,循环往复。直到上任谷主上位,忽然宣布封闭此谷,而江湖各大门派、家族在那几日,都在各自领地内发现了不少当初饮血谷内的宝物。
那之后,这里便渐渐无人问津,而新一轮风雨,又在江湖他处悄然掀起。
但谁看了眼前的风景,又能将此地与当时的修罗场饮血谷联系起来呢?谷中如今处处春意盎然,芳菲满眼,飞舞的蜂蝶和喃喃细语的莺燕,无不诉说着这里断绝尘嚣的倾世之美。
不过,谷中的人烟的确十分稀少,连日来除了几个行色匆匆的弟子和仆役,也未见其他。
二人常经过的那条落满花瓣的溪流,旁边倒是一直坐着个带斗笠的钓叟。兰寻剑每次路过都见他岿然不动,握着鱼竿的手从未有半分稍移,若不是他每日衣着不同,真要以为那不过是一尊泥塑而已。
这日二人信步到了一处草坡,兰寻剑望着谷中景色不由叹道:“真不知上任谷主是何方高人,竟能一己之力将那血流成河的炼狱扭转成今日光景。”
“这我知道啊。”林代毓道。
兰寻剑一脸不信任地望着她。
林代毓不满:“干嘛,虽然我知道的事比较少,但这毕竟是谷中的历史啊,我不该知道吗?”
兰寻剑道:“他老人家当谷主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吧。”
林代毓嘿嘿一笑:“是啊,可是师父后来跟我讲过的。”
兰寻剑惊道:“令师尊就是那位谷主?”
林代毓挠挠头:“不是啊,我没说过么?师父是现任谷主,你说的那位便是我的师祖啦。”
……倒也怪自己,这本应该是很容易想到的。兰寻剑好奇道:“那当年究竟发生何事?”
“其实没甚么好说的,”林代毓撇撇嘴,“师祖来这里的时候,当时谷中势力早就四分五裂,自己人都打得不可开交,内忧外患完全是一团乱麻。师祖一边偷偷砍了其中几个头领一边混入其中挑拨离间,内部战争愈演愈烈,最后谷内各方势力都已经是衰弱不堪。”
兰寻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这么说来,当时饮血谷已经面临灭门的危险了啊。”
“不如说已经是被灭了吧。后来师祖将战斗中没死绝的人都赶出去,建立了自己的势力,也把那些珍宝大部分都散播到江湖各处了。”
“那他又为何要封闭此处呢?”
林代毓仰起脸认真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按照师父的话,当初师祖认为此地造业太深,才出手扭转局势。后来封闭山谷,师祖带领弟子们在此地吃斋礼佛,常年为谷中亡魂念经超度。”
当年人人闻之色变的饮血谷,最后竟然成了善男信女的聚集地?
兰寻剑叹道:“善举却需要通过暴行来实现,这还真是世事难料。”
“所以说虽然师祖很厉害,但是改造饮血谷这件事实在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地方。”林代毓拽着他的袖子往回走:“小哥哥还是继续给我讲你的故事吧!”
“还没听够?”兰寻剑无奈。
这姑娘大约是多年未见谷外人士,就连兰寻剑这样久不问江湖中事的人随意讲些自己经历,都教她新奇异常。
不过,兰寻剑自己的故事倒也并非乏善可陈,单是从灭族惨案中逃生的身世和多年听命于仇人的经历就足够罕见了。或许是身处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山谷也如有魔力一般令人放下了俗世纷扰,这些天来,兰寻剑毫无挂碍地对这姑娘讲自己故事,连和当今皇上的过往牵绊也全盘托出,倒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不需要结算恩仇,不需要评判对错,只需要痛痛快快地讲,而有人仔仔细细地听,这就足够了。
以前不敢承认的、不能明说的、羞于启齿的,在这里都不需要遮掩。
春水流淌着桃花的颜色,满山的青草香气飞舞,石路旁摇曳柳枝,似乎一生只为了伫足原地目送经过此地的路人。归去的路走到头,夕阳都已经半落山间。
林代毓伸长了胳膊,向晚的余晖落在那洁白手腕上,她蹦蹦跳跳地冲在前面,推开了兰寻剑所住的院落小门。
“哎呀,有酒!”跳进院门,林代毓兴奋地喊了出来。
兰寻剑跟着踏进去,就见她捧起了院内石桌上两坛酒,邀功似的冲自己笑。
“这是谁送来的?”兰寻剑奇道。
“应该是姜夫子去年酿的,今日刚挖出来。”林代毓笑眯了眼,接着非常豪爽地连着拍开两个封泥。
“……”兰寻剑坐到桌边,说教道:“小小年纪,按理不应涉足这些东西。”
林代毓白他一眼:“姜夫子都没你迂腐,未老先衰。”
兰寻剑气结,不与她一般见识。
林代毓又跑到屋里去拿了两个碗出来,一边倒酒一边道:“你太有口福了,我们谷中的桃花酒可是姜夫子的秘方酿制,一饮消昏寐,二饮无烦忧,三饮便得道,实在是延年益寿的上等佳品啊!”
兰寻剑托腮沉思:“我怎么觉得这话十分耳熟。”
林代毓倒好酒,忽然拍了拍手叫道:“哎呀!不行,光喝没意思,我们来玩个游戏!”
兰寻剑被她这一叫打断了思绪,问道:“什么游戏?”
林代毓转了转眼睛:“是我发明的!这个游戏叫——真心话大冒险!我们轮流问问题或者提要求,如果对方做不到或者不能回答的话呢,就把这碗满饮了,怎样?”
兰寻剑失笑,摇摇头道:“随你。”
“那我先来。”林代毓毫不客气,指了指院内杨树,“我要最高的那片叶子!”
兰寻剑仰头看了看,道:“唉,我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你便让我做这事,可不是难为人。”
林代毓哼了一声:“这高度连我都行啊!你别欺负小孩!不然,喝了这碗我就饶了你。”
兰寻剑微微一笑,起身一跃,足尖踏过石凳,只听得衣衫在空中翻动的声响,再一转眼,他便拿着杨树叶稳稳落地。
说来也不知是否这饮血谷有天地灵气,这些日子来,兰寻剑只觉得运功顺畅更甚之前,简直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有效,看来环境对人身体的影响实在很重要。
林代毓很给面子的大力鼓掌,心满意足地接过了树叶。
兰寻剑坐回桌旁端起碗,一仰头喝了,笑道:“我可不欺负小孩,饶你一碗。”
酒中溢满桃花香气,入口甜软润滑,之后又觉得身体里逐渐升起暖意,果然如她所言,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林代毓一脸崇拜地抱过酒坛重新替他满上:“少侠你真是帅极了。”
“好,该我了。”兰寻剑想了想道,“我来考你一题罢,限你一炷香内作一首七言,以桃花为题。”
林代毓一脸震惊地望着他,兰寻剑得意:考一个女汉子这种问题,实在是太合适了。
还没得意完,就见林代毓冷静开口:
“岭上桃林万点红,与君浊酒对春风。
不堪开落负花意,化作仙醪入盏中。”
这回换兰寻剑一脸震惊了:融情入景,与眼前事物完美结合,韵律工整,没说的。最重要的是,这姑娘真的是张口就来啊!什么叫出口成章!七步诗算什么!
林代毓耸耸肩:“被姜夫子逼出来的,以前他整天说不懂诗书还不如不要投生作女子。”
敢情刚才那个震惊的表情是在表达“你居然给我出这么简单的题目”的意思。
兰寻剑认栽:“在下有眼不识泰山。”
两人又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好不热闹。直到夕阳也完全收起了光辉,落霞化作漫天星光,两坛酒也没下去多少,这厢只顾着给对方想些难题,倒也有趣。
林代毓拿来了烛台,夜凉风静,烛光在院中轻晃,投下温暖光芒。
“该我问你啦。”林代毓支着手肘想了想,问道:“按照你说的,你跟那个皇上,以前关系很好罢?”
兰寻剑抿了抿下唇:“我……对他并不好,还曾经几次三番害他落入险境。”
“后悔吗?”林代毓趴在自己的手背上,眼睛分外明亮,“倘若重来一次的话,你还会如此吗?”
兰寻剑苦笑道:“再问这又有何意义。”
“你好好想想,他对你那么好,只不过是另有所图。就算他欺骗你、利用你,最后只是为了自己的宏图大业。这样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吧?”
兰寻剑道:“我想他亦有自己的苦衷。反倒是我因为身份特殊,一直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对他亦是如此,现在想来实在愚痴。”
不过,他如今是在九重君门的高阙之中,每日须得面对天下之政,四海之民,这些陈年旧事在他眼中想是已成灰烟,不值一提。
林代毓笑笑,冷不丁道:“其实啊,你心中是爱他的吧?”
兰寻剑吃惊地看她,没有回答。
“若不是的话,你会只记得自己对他如何不好,反倒不计较他的过错?”
兰寻剑低下头,沉默不语。
林代毓又往前凑了凑,继续道:“是,还是不是?莫忘了,规矩是要真心话。”
少女的眸子在烛影中显得分外明亮,闪烁着若隐若现的微光,带着些俏皮,盯住他不放。
兰寻剑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甜美甘露入喉却又似苦涩愁思,在腹中尽数化作利刃,又升腾回胸口,滚烫着割裂了一段段至死难解的心结。
“哼。“林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