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了苏小砚回江南那句话,眼前似乎一切都变了新的模样。他这一生,无论思考任何事情,都可以当机立断,唯独对这个弟弟不能。总是随著苏小砚的变化再变化,不能下一个决心。苏小洵推开卧室的门走出去,外面在下小雨,他略微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看见了站在外面的人。
苏小洵冷道:“皇上好有雅兴。”
朱昭明身上披著披风,被小雨淋的微湿,他没有理会苏小洵的嘲讽,只道:“小洵,我可以把小砚留在你这里,但你不能带走他。”
苏小洵忽然笑了,一步步走过去:“皇上,小砚留在这里。陈姝是蠢,他爹可不蠢,下一步就是找我的小毛病,来看看你对陈姝的心意。这还是好的,陈义仁已经年迈,若是老糊涂了,难免和他女儿一样蠢。陈家派人一夜铲平了我和小砚呢,你是不是要三年後在小砚的坟上摆陈家的人头说给他报仇了。”
9
朱昭明沉默一会,口气变得肃杀:“朕说不准走。”他刚才和苏小洵说话用的是我,现在已变为朕。
苏小洵伸手去接被雨打湿落下来的花瓣“陛下没理由不准,我会在早朝上请陛下留我兄弟一条活路,我弟弟无辜被皇后打的几乎弥留,难道苏家全都要为你们殉身么。陛下,天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平素都称朱昭明为换上,此刻全部改为陛下,看似尊敬,却是十分的冷淡疏远。
朱昭明森然道:“你有什么本领保护小砚,靠你的外公和舅父么,他们若肯要你们兄弟,你也不必留在京城。”
这句话像尖刀插在苏小洵的心上,他的外公和舅父,对这有自己家族一半血脉的孩子只不过肯略微点拨。他注定不能活太久,存在世上只是他母亲背叛了亲人的证明。
朱昭明继续冷道:“你带着小砚投奔云外小楼,你舅父肯养着你们,供给你们药物么。还不是要你继续去当渔舟,你要小砚吃那些人命换来的药。”
苏小洵怒道:“住口。”
朱昭明踏前一步:“或者你带着小砚在什么穷乡僻壤,终老一生。你知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天,你死了之后让小砚怎么办?在云外小楼,还是在什么偏僻乡下,他能一个人活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能放过他。你只是个变态,要把小砚绑在你的身边。你觉得我给不了的东西,莫非你给的了?朕犯了一次错,以后永生不会再犯第二次。而你根本连一点保护他的能力都没有。假如过去我曾经给你这样的错觉,你现在就好好想明白。小砚之所以现在还在人世,到底是因为你,还是因为我。”
苏小洵的心受了重击,却面无表情,他看着脚下,冷幽幽道:“不劳陛下费心。”
朱昭明离他已经很近了,望着他的脸:“朕不杀你,不过因为你是小砚的哥哥。你不要以为你真有什么了不起。若非朕养着你,你早已死了十几年。小砚依然是我的,你明白么。”
苏小洵抬手去打他,被朱昭明牢牢握住手腕。
苏小洵道:“你以为小砚跟着你最好,却几乎被你的皇后打死了。我以为小砚跟着我最好,我活一天便不会允许任何人伤他。小砚想跟你还是想跟我,是他的事情。”
两个人僵持不下,卧室内一个太医出来,跪下道:“皇上,又醒来了,在急着找苏大人。”朱昭明松开手,苏小洵转身回去,没有再看他一眼。朱昭明招那太医近前:“怎么样了?”
那太医道:“内腑有些伤,是气急伤心激愤所至,如今已无大碍。身上的伤没什么,就是疼痛难熬,过半个月,大约也就好的差不多了,过两个月,便可毫无痕迹。”
苏小砚在日日好转,苏小洵却病了。苏小砚夜里守着哥哥,听他凄楚的叫自己的名字,答应了无数声,苏小洵却只是在梦里。
苏小砚每日提心吊胆,白天除了必要,全都一步不离的守着苏小洵。朱昭明仍旧每天来看他,在他的卧室外面站一两个时辰。
苏小砚这天给哥哥喂了药,抱着哥哥凄然道:“哥哥,你若是再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心里害怕,我们不是要去江南么。太医说你是因为心里不快活才生病了,你为什么不快活,你想念故乡么,要不要求太子送我们去江南。”
苏小洵昏沉中听见太子两个字,忽然清醒了过来,握住弟弟的手:“我没事,我明天就去上朝,光明正大的带你走。” '秋/银之月'
误上龙床 2 十
他撑着坐起来,让下人拿来纸笔,写了奏折。苏小砚看他执笔的手不住颤抖,等他写完,把奏折拿到自己的手里:“哥哥,明天让人送去就好。他若是不让,我们就自己走。”他抱住哥哥:“你快活一些吧,哥哥,你可不要一直生病,我会害怕。”
苏小洵缓缓躺下:“不要怕,我很快就好了,咱们先去找舅舅。”
苏小砚扶着他,给他拿枕头:“舅舅?”
苏小洵再没有声音,夜里忽然开始说胡话:“小砚,小砚,我们快走。”太医院一直都有人在这里,给他诊脉用药,苏小洵渐渐平静。
苏小砚满心都是忧虑,问太医:“我哥哥到底怎样了?”
太医安慰他:“只是心绪不畅,郁结在胸。想必是有为难事,想开了便好了。”
苏小砚黯然良久,他无所不能的哥哥为什么会心绪郁结,是不是全部因为自己。因为自己被皇后打了,因为想念家乡而不能成行。
天微亮,苏小洵没有醒过来,苏小砚穿好衣服把奏折给了苏小洵上朝时的跟班,叮嘱他和那些暂不能朝的大人们的折子放在一起交上去。
他不担心这件事,只要他提出来的事情,朱昭明其实是没有违背过的。苏小砚觉得这次也和从前一样,即使他说过,两个人再也不见面了。
现在他更加担心苏小洵,等到天已大亮,苏小洵终于睁开眼睛,看着苏小砚,良久道:“小砚。”
苏小砚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又有些热,连忙答应:“哥哥,我在这里。”
早饭端来,苏小砚把苏小洵摇醒喂他喝了半碗粥。他心里发急,问太医:“只要心情开朗,我哥哥就可以好么?”太医点了点头:“的确没有其他的病症了。”
他们在说话,外面有一些喧哗,苏小砚穿好外衣,跑出去。早上他让去送奏折的人正在进来,看见他急道:“二老爷,今天老爷被参了。说只靠老爷的俸禄,如果发的起下人的薪俸,养的起这么多人。好像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皇上派了人来把外面团团围住了。说是不准我们动一动。”
苏小砚跑到门外去,为首的是崔楷题。苏小砚看着那密密的人,咬牙道:“崔叔叔,你们来干什么。”
崔楷题拉他进院子里:“国丈要害你哥哥,让人参了他。皇上担心你们有危险,借口彻查,派了人来保护。一会有圣旨到,那上面都是些假话,你不要当真。”
苏小砚站在原地,茫然道:“国丈和皇后连我哥哥也想杀么,就因为皇上对我好?我和皇上已经断绝恩义了,我以后也不去见他。我哥哥病了,求求他们不要来吵我哥哥。”
传旨的内侍这时已到了,才进了院子,就被苏小砚拦住:“不准进去。”
那内侍是认识苏小砚的:“这是给苏大人的圣旨。”
苏小砚咬牙:“我说不准进去,我哥哥病了,谁都不准去吵他。”
那内侍好生为难,崔楷题道,在这里宣也是一样,苏大人病了,总是不能起床的,在这里宣也听得见。
这里离苏小洵的房间还有很远,谁都知道听不见,那内侍打开圣旨。苏小砚凝神细听,里面是说他哥哥日常用度与俸禄不合,让苏小洵明白一蔬一米都是朝廷之恩,在家里等待彻查的结果。
苏小砚等他宣完,把圣旨接了过来,低声道:“你去转告皇上,从今天起,我们兄弟再不吃他的一口米。他的人一日不走,我和哥哥一日去不得江南,就饿死在这里也好。”
误上龙床2 十一
崔楷题吓了一跳:“小砚,不要这样。”
苏小砚黯然道:“崔叔叔,我是皇上养大的,就是被他的皇后打死了,也没有怨言。我哥哥他看不了这样的圣旨。皇上说一蔬一米都是朝廷的恩,难道我哥哥和我父亲没有为朝廷做事么。以后我们不要他的一蔬一米了,我们回家乡去。几年前我哥哥就说过,他可以养我们了,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了。”
崔楷题急道:“小砚,不是你想的样子。”他挥手让那内侍快走,然后放柔了声音:“皇上只是做做样子。”
苏小砚仰头看他:“皇后打了我,国丈还可以来欺负我哥哥。我欠皇上的恩情,如果死了,便算一朝还清了。侥幸还活着,那我就在心里记着。我哥哥病了,他是心疼我才病的,我心里清楚。”
他说到这里,伸手捂住脸:“我欠皇上的,也欠我哥哥的。欠皇上的已经还给他了,现在要跟我哥哥去江南。我哥哥这么病下去,以后不知道会不会再好。太医说他是心情郁结,都是我害了他,我哥哥要去江南,我一天也不想拖延。皇后生我的气,我们离的远远的,再也不回来,她就不会让她爹爹欺负我哥哥。”
眼泪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崔楷题看的满心酸楚,安慰他:“你哥哥的病一定会好的,小砚,你不要害怕。你若为这件事离开了皇上,皇上会伤心一世。”
苏小砚道:“皇后会陪着他安慰他的。崔叔叔,你先回去吧。”
假如这句话是由别人说出来,不知道是怎样的尖酸刻薄和讥讽,苏小砚说的诚心诚意。立太子妃的时候他虽然心痛的病了一场,终究是和朱昭明说过后理解了他的苦衷。之后太子妃悄悄成了皇后,周才人悄悄得了龙女。皇后几乎把他活活鞭死在宫中,国丈来欺负他的哥哥。
苏小砚已经没有本领分清楚到底哪里是朱昭明的真心,他的世界太纯粹,以至于众多的虚假压下来,几乎承受不了。他曾经想着那些童年的事情,说服自己朱昭明最喜欢自己,和他回到太子府去。可是太傅曾经说过:逝者如斯。并不是只有岁月,一切的东西,都会变化流动,流去便不再回来。
苏小砚坐在院子里的软榻上,外面已经没有了人声,他让下人去看,说那些御林军还在,只是全无一点声音了。
苏小砚趴在软榻上,低声哭泣。他不敢在屋子里哭,在哥哥面前总要看起来开心点才好。到了江南后,哥哥的病就真的会好么。
朱昭明走进院子来,一步步走的近了,把外面的鹤氅解下来,盖在苏小砚的身上:“才下过雨那么凉,你怎么在外面。”
温柔一如从前,让苏小砚几乎忘记这些天的事情。他坐起来,看见了围墙外御林军的旗号,把那鹤氅推开了。
“皇上,你别来我家了。国丈和皇后因为你喜欢我,才打了我又来逼我哥哥。我哥哥病的很重,太医一定告诉你了。”
他掩住朱昭明的口:“我知道,你想说三年。那三年后,我们再从江南回来。”
误上龙床 2 十二
朱昭明拿开他的手:“小砚,还有很多事情你不懂,你哥哥身上有病,离开了京城谁照顾他呢?”
苏小砚听他这么说,抬头望着他,像是有些奇怪。朱昭明看的心里发酸,苏小砚还是信任他的。即便到现在,也觉得朱昭明会把一切都准备好。这骨子里的信任是因为不懂世事,也是朱昭明用尽了努力,十几年才培养出来的。
朱昭明把头转开,艰难道:“我不会派人的。”说话的时候可以听见自己的心在碎裂。
苏小砚低头:“那你走吧,我不要你管。”他转身奔跑回苏小洵的房间,没有再出来。
苏小洵这天下午,人有些清醒了。苏小砚服侍他喝了茶,担心的在旁边望着他。苏小洵坐起来,伸手给他把落下来的头发绾好:“干什么头发梳的这么乱,要当野人么。”
苏小砚抱着他,苏小洵本来就瘦,躺了这么多天只剩下骨头。苏小砚和他商量:“哥哥,我们去了江南,谁来照顾你?”
苏小洵低声道:“不怕,有舅舅。”
这是他第二次提起舅舅了,苏小砚重复:“舅舅?”
苏小洵点头:“是的舅舅,娘的弟弟。”
苏小砚糊涂:“娘那边不是没有亲人了么?”
苏小洵笑:“有,有舅舅,还有外公,等我以后再说给你听。他们都是本领很好的人,治病不会比太医差。我们回了江南,就和他们住在一起。就算是朝廷,也找不到我们。”
苏小砚点了点头:“哥哥,你才醒,不要说太多话劳神。”苏小洵说了有舅舅,那就是有舅舅。苏小砚不着急听更多。
僵持了十几天,苏小洵自然知道那些人是朱昭明怕有人伤害苏小砚的保护者,但他下了决心要带苏小砚走,只有看着苏小砚每天都不开心。苏小洵把家里的东西分给下人,偌大的宅院人越来越少。
等到家中的仆人说余米无多,苏小洵想起十四年前,父母双双身亡,自己听到的也是这句话,一时好笑。
苏小砚看见他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担心,站起来道:“哥哥,你不用担心,我们不花朝廷的俸禄了。他们冤枉我们贪了钱,我去街上要米,也不让你饿着。”
苏小洵想阻止他,忽觉这方法不错:“别去太富的人家,为富不仁,要不到什么的。要告诉人家我被参被禁,不要蒙骗着人家给东西。”
苏小砚点头:“我一定不骗,我父亲是好人,哥哥也是好人,太傅说,天下都知道的。”苏小洵让老仆给他找了个袋子,送着他出门去。
苏小砚说的很明白,但毕竟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是诚心诚意要来给哥哥要米,但乞讨这种事情他从前只在书上看过。
苏小洵不让他在富贵的人家要,他们住的这里,却是没一家不富贵。走了很远,高门大院才渐渐少了,苏小砚选中了一家门口站定。
开始仔细回想,书上关于乞讨的内容。要米要粮到底该怎样开口呢。
误上龙床 2 十三
苏小砚想了好半天不得要领,那家的门却自己打开了,出来一个少妇看见苏小砚也愣住了。苏小砚问她:“姐姐,你能给我一点米么?”
那少妇微张着唇,一直望着他,几乎疑惑自己在做梦。似乎天地都变得不真实了。苏小砚几乎以为她不愿意给,又叫了一声姐姐,她才诧异问:“米。”
苏小砚点了点头:“我哥哥是朝廷的苏御史,有坏人说他贪了银子,朝廷把我家围起来了,我哥哥病了,姐姐你能给我一点米回去煮饭么?”
苏小洵告诉他不可以向别人隐瞒,他就真的不隐瞒。那少妇看着他身上的衣服和他的脸,实在是将信将疑。
苏小砚满心盼望的看着她,那少妇低头道:“请等等,我去为你取米。”苏小砚看她进了院子,过一会再出来,端了一个方木盘的米给苏小砚倒在袋子里。
苏小砚开心的把袋子系好背在身上,抱住那少妇在他的脸上亲了亲:“姐姐,谢谢你。”那少妇满面绯红,急忙关了门进院子,依在门上轻轻喘息。
苏小砚不知道她为什么跑那么快,十分奇怪。那少妇又打开门,叮嘱他:“你去前面走走,只可管乘凉的老妇人要米,切不要随便敲门。”
她看苏小砚生的如此相貌,满面的稚气,又有些天真烂漫的不拘礼,以为他只有十四五。一时搞不清苏小砚到底是怎么回事,担心别人占了他的便宜去。苏小砚笑着告辞走了,背着那些米,继续向前寻觅。
苏小砚明白什么是乞讨,但他的书里并没有说过乞讨有多么不光彩和屈辱卑下。他要了许多米,实在是轻松的很。那少妇的担心出于好意,苏小洵却不担心。他知道苏小砚出府便会远远缀着朱昭明的手下,无论苏小砚做什么都会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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