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了一把土,揉捏良久,又搓了搓,细碎的泥土从指缝间纷落。
他一再重复动作,武夫则安静地陪伴,犹如站岗於军毡外的将士,面无表情的眼观四方。顶上的太阳正烈,武夫担心他会中暑,遂开口唤:「小子。」
「嗯?」上官修头也没抬。
「热不热?」
「不会,我在想事情。」
「渴吗?」
「不会……」
「别中暑了。」
「你放心,我习惯了烧窑的高温,这会儿在太阳底下玩泥土,才不会有事。」
「嗯……」回去之後,他打算剥了他的衣裳,让他清凉一下!
好半晌,上官修央求:「武夫,等他们回来之後,我想进一批仿古物,届时要麻烦你露一两下身手,好不好?」
「嗯。」他早就露了,等他交代也未免太迟。
上官修闷道:「我不想再当老实人……」
「嗯。」
「当老实人会被欺侮。」
「嗯。」
「你会保护我吧?」他仰起脸庞,双眼被阳光刺得有些张不开,猛地眨了眨,武夫倾身的阴影笼罩而来,为他遮覆了刺眼的光线。脸上漾起笑容,察觉武夫无时无刻会做出小举动,看似不经意,却恰当的令他感到舒适。
「你又打算了什麽?」
他摇头,「不事先告诉你。」
武夫挺身顺势将他拉起,语气冰冷的警告:「别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之下将自己弄伤,无论要我做什麽,我都无所谓。」
「好。」他拍了拍手掌上的泥灰,有自知之明,可禁不起打。
「要回去吃饭麽?」他听见小子的五脏庙在抗议。
心知肚明小子在外顾及到他不受食肆、客栈的欢迎,情况虽没有以前严重,仍免不了遭人侧目。小子有心的避开,多麽小心的捍卫他的尊严。
「走吧,我们回铺子。」上官修自然地伸手拉著他的衣袖一角,殊不知无意间养成的小习惯落入另一双眼底——顿时令人有好心情。
镇日待在掌柜房内,上官修不断地翻阅帐册纪录,逐一誊写陶瓷古物的特徵、大小、花样等细节。分做两份纪录,详细地写到半夜仍不打算停手。间歇休息一会儿,站起身来在房内走动,舒缓略显僵硬的手指头。
武夫只手托腮,横卧於炕上,一言不发地陪伴。
上官修偏头瞅著,好生纳闷:「你不累麽,怎不睡?」
他喜欢看著他的一举一动,宛若隐身於夜里的猎人,半眯的双眸窥视著一头猎物。
「怎又不吭声了?」上官修无法理解,武夫泰半的时候既冷漠且沉默。
「明明会说话……」他略显苦恼。
「我不想吵你,否则你会没时间写字。」他意有所指,若没过足瘾,是不会放他下床的。
「我不会嫌你吵。相反的,你一点儿也不吵。」
「哦?」这会儿,武夫不禁怀疑他是否嫌弃自己太过安分没动手?!
上官修毫无警觉心的走上前,脱了鞋,与他同挤在炕上,交代:「别让我睡过头。」
窝在怀中的小子也未免太理所当然,不一会儿,人就睡熟了,细微的气息喷在胸前,搔著他渐有人性的一面。大掌扣住他的後脑,让他的脸庞贴著胸膛,彷佛一头嗜血的禽兽护著怀中唯一的在乎,半敛的眼难得显露一丝温度。
直到天色渐亮,武夫唤醒了他离开怀中,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耗费数日,上官修好不容易才将古物明细誊写完成。继而在武夫的陪同之下,前往仓库和地下禁房分别挑选部分陶瓷器物,细心的鉴别其年代归属,预估现有市值,有待将来转运至其他铺子销售。
武夫环顾仓库内,整列、整排的实木架上搁置了金、银、铜、铁、玉或陶瓷各式器物、赏玩,花样之多,令人目不暇给。
不禁勾唇一哂,少说也有上千件的古物来历不单纯。他缓步浏览,蓦然停下,盯著垂挂於墙面的一柄弯刀,乌金亮面的刀口锋利,握柄镶嵌单眼孔雀石,样式简单,此刻的装饰性胜过於实用性。
上官修则专注於擅长的陶瓷分类,为谋出路,从早忙到晚,时光匆匆而过。
转眼之间,手底下的人陆续归返,捎回音讯。
大伙儿待在掌柜房议事,刁三杯问:「东家,那信上写了什麽?」
桌案上摊了四封信件,内容大同小异,没出乎他所料,龙泉窑场已变成官窑,所产之陶瓷器物归属朝廷。龙泉老字号已陷入断货的境地,不得不另谋出路,库存量估计撑不到三个月。收妥了信件,他道:「没什麽。」
「什麽意思?难道东家不知咱们跑腿会累,结果换来一句没什麽,实在教人受挫。」玉算盘摇了摇手中扇,摆明嫌弃东家不懂得收拢人心,真是……
上官修直唤杵在门边的人:「阿丁,上茶。」
阿丁恭敬地上前奉茶,心头七上八下……他什麽都怕,早已观察出这铺子里的大爷们不像寻常老实的生意人,倒像极了蛇鼠一窝的流氓、土匪,他压根惹不起。幸亏少爷带在身边的武夫生得虎背熊腰、高头大马,随身伴护,他大可放心少爷的安全无虑。
奉完茶水,立刻退出掌柜房,无事可做,便直往厨房去做些打杂的活。
「请四位爷们先喝杯茶再说。」上官修一派温和的语气。
「什麽时候可以开业?」刁三杯只在乎铺子能够上轨道,不想等太久,歇业不啻是赔钱。
上官修道:「还不能开。」
「一个多月了,还不能开?」有点儿火气上扬,东家没搞错?!
「请你们再忍耐一段时日。」他包藏祸心,接下来要做的事会令人很不愉快。
「究竟要忍到什麽时候?」玉算盘都快坐不住了,空有铺子,却无法营业,搞什麽!
上官修站在四位大爷的面前,道:「要忍到进出货之後再开业也不迟。」
「不开业,还进出啥货啊?」单摸金一头雾水地鬼叫。
上官修好言安抚:「请稍安勿躁。」
「哦。」他也挺好哄的,赏给东家好脸色瞧。
铁钩子说:「东家要咱们进货,这没问题的。」目光瞄向三位同伴,意有所指:「咱们并非一窍不通,对不?」
刁三杯顺势和他一搭一唱,以免让二十出头的小子给瞧扁。「东家,地下禁房和仓库的货都是咱们运来的。东家可别小看铺子内没多少人,咱们手底下有养著其他人手,皆听从玉算盘的指示在外寻宝。」
「哦。」上官修没听出他们言明私干些违法勾当,以为他们的货源皆由高爷提供,当下也没再追问,以免话题越扯越远,早有认知——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武夫挑眉,斜睨著那矮子说得脸不红、气不喘,骗骗身旁的小子还可以,可骗不过他——这群人私下在干些掘坟的事。嗤,无巧不巧,物以类聚,他以前也干过,目的是鞭尸!
掌柜房内,各怀心思,唯有上官修最单纯地为铺子的生意著想,老实地说明开业前的步骤:「进出货之後,我还要亮出镇店之宝。」
「啥……镇店之宝是什麽东西?铺子内有麽?」单摸金压根没听过。
「禁房内有,我想将它搬到大门口,撑起铺子的门面。」
「可以麽……」刁三杯愕然地询问玉算盘,「会否坏了规矩?」
他摇摇手中扇,一派意兴阑珊,「这事要请示高爷才行。」
闻言,上官修也将救命恩人给搬了出来,「我奉高爷之命前来掌铺子,无论做些什麽,我相信高爷不会干涉的。何况,我的用意在於撑起这间铺子,而不是眼睁睁地让它垮了!」语气略显强硬,他看得出来刁三杯和玉算盘的意见颇多。
「好!这句话中听!」铁钩子倒戈支持:「东家说得有理。」
单摸金也认同:「反正是拿一件禁房的东西放在大门口而已嘛,我想不会有人敢明目张胆在咱们的地盘上撒野,高爷知情後应该不会怪罪。」
「好吧,我没意见了。」玉算盘尚不习惯由军师变成喽罗,丑话说在前头:「东家得担待所有责任。」
「当然。」他身负重任,可没忘高爷的救命之恩。
刁三杯顺了众人之意,问:「东家看上哪一件古物当镇店之宝?」
「一架甬钟。」
喝!四人的脸色一变,各自嚷道:
「那东西重达几百斤,咱们几个加起来才勉强抬得动,难保不会伤及古物。」
「东家,换别的啦。」
「是啊,那架甬钟会压死人。」
「我不想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玉算盘撇撇嘴,非常宝贝自己的双手,不该干粗活。
刁三杯告知:「东家,当初高爷费尽心思,才将那架甬钟原封不动的运回,万一伤毁,高爷肯定怪罪!」
上官修早就打算好,「有武夫在,大伙儿可以省力些。」
一瞬,鸦雀无声,众人皆怕那头野兽。
刁三杯一脸为难,「这……武夫是生得高头大马没错,但凭著一己之力能挪动几寸就不错了。东家,你要不要换个物件当镇店之宝?」
「不。」他面露温笑:「我不会改变决定。」
四大领头儿一致双眼上吊地瞪著他——商量了这麽久,这位斯斯文文的东家恐怕比武夫更阴险,有谋财害命之嫌。
上官修继续说:「你们放心,我考量过那麽重的古物搁在大门外,没人敢动歪脑筋,要搬它不易,过程难免会制造出声响,所以……」
「东家,咱们都懂了,无须解释。」刁三杯的嘴角微微抽搐。
「哦。」枉他多费唇舌。「现在,首要得找齐人手搬运和装箱仓库的货品,运到外地销售,有问题麽?」
「没问题。此事不难办,但须给些时间,让我调度人手回到铺子。」玉算盘语气死板地回话。
「需要几日可调齐?」
「这要视东家想运出多少货品。」
「四间铺子,各入五百件。」至於,在家乡的那间龙泉老字号,他刻意避开,以免引人注意。他另有打算,掌铺子的人是颜怀生,而他老爹在外地的老字号坐镇,两处的距离最近,只需互相支援,供货可省事些。
他已写妥信函,指示在外主事的各大掌柜配合将商铺转型,衡量过性质并不冲突,且老字号占有老主顾之便,生意比此地好做许多。
「嗯,送完货之後,没事了吧。」玉算盘事先问清楚。
「回程时,进货一千。」
四位大爷们的脸色倏地难看,各自又叫:
「啊!」
「这麽多?」
「没错麽?」
「东家可是在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他很用心的打算未来,无论这些人会不会领情。「进货一千算少了。」以前在家乡时,商铺一进货动辄数千,各方批发商闻风而来,几欲抢破了头。
玉算盘登时发难:「咱们的东西都卖不出去了,东家还敢囤货,我真服了你!」
这回,单摸金和铁勾子可不认同:
「东家,你傻了吗?银子不该这样乱花。」
「两头冲帐,压根没多少利润,说不定还是赔银两。」
「嗤,他没傻,只是不会经营吧!」玉算盘出门一趟,特地打听这位东家的来历,在外的传言是个败家子。「高爷这回看错人了。」他很不给面子的轻哼。
上官修不以为意地笑笑:「快去找齐人手,咱们得忙好一阵子才能好吃好睡,时间宝贵,别耽搁了。」他最近都瘦了,该做的活没比他们轻松。
「好!各自散伙——」
四大领头儿前後离去,玉算盘顺手将门给甩上,「砰!」以示不满!
武夫冷笑:「人都被你气走了。」
上官修偏头一瞪,「依我看,这铺子里面,就你最閒最好命。」他和那四位大爷周旋,频频让人赏白眼。
「是麽?」
「是。」
武夫道:「待在掌柜房,别乱走。」
他神情一慌,「你要上哪儿?」
人没应声,已走出门外。
片刻後,武夫托著一盅药膳回来,轻哼:「你的家仆阿丁眼力好,知道你身旁都是些豺狼虎豹,他滚到厨房去避难,只好由我代劳了。吃药吧,小子。」
「哦。」他伸手捧来,端坐在椅上,低头喝汤。
两人隔著一张矮几,武夫守在一旁,只手托腮地看著,忍不住放话:「等我该用力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我閒不閒。」
「嗯,也是……」上官修思忖得劳动他搬运和出货呢,届时,武夫会比自己更忙更累。
闷头一迳地吃,忽略了武夫半眯的眼瞳透出异色光彩,更不知其心怀不轨——
想把小子逮上桌,操得他浪叫……
接连数日,铺子在入夜後依旧灯火通明,众人几乎不眠不休的进行搬运、包装,雇请的马车一辆接一辆的出入,将运送大量的陶瓷器物行销至他处。
上官修旗下的四大领头各自找来数名彪形大汉帮忙护送,列队浩荡,所经之处无不引起街坊邻宅或商家的注意。
渐渐的,传言四起,闹得沸沸扬扬,众人纷说已歇业的骨董商铺在进行清仓,可惜了,怎不来个大拍卖;卖家不无小补,买家趁机捡便宜,真是不会做人……
听说掌铺子的上官东家年纪轻轻,入住不到半个月,就将店铺歇业至今,恐怕已是赔得一屁股债,乾脆打包走人……
谣言彷佛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却意外地为上官东家打响了名号,甚至引来不少批发零售商或其他同行业者前来收购,愿以一到三成价格购入大量,减轻他们的负担。
趁火打劫的行径虽令人不耻,上官修依然笑脸迎人的婉拒,後来扰不胜扰、乾脆谢绝会客。
四大领头可没他那般好脸色,无不怀疑东家的脑子根本是豆腐渣!
大伙儿的脸色铁青,还没出门就丢脸丢到家,碍於东家的身旁有一头蛮夷野兽坐镇,以致没人敢动他一根寒毛。否则,早就将那脑袋都是豆腐渣的东家给五花大绑,扔回高爷那儿,以免大伙儿继续受荼毒。
敢怒不敢言,大伙儿各自将该运出的古物装箱清点完成,拿了信笺分走四方,前後离开了县城。
铺子内再度恢复冷清。
上官修梳洗罢,回到房内等武夫将药膳端回,不禁想著旗下的领头儿对自己越来越不满,若得知他将购回仿古瓷器,恐怕会翻脸。
暗自忧心,蹙紧的眉宇在乍见到武夫进门的刹那恢复平常,他庆幸能有他在身旁支撑,无疑是一块坚固的盾牌,足以挡下他人日益的不满和外界的嘲笑。
坐在桌旁,伸手接过武夫递来的一盅药膳,他浅笑说:「谢谢。」
武夫抬脚勾来椅凳,坐在他身前,问:「担心麽?」言简意赅,入门的刹那没忽略他苦恼的神色。
「嗯……」他实说:「我的确担心。武夫,不要看不起我,我怕挨揍……」从小到大,爹娘都舍不得打他。成年後,为了保住爹的五间铺子而被狠揍……仍心有馀悸,他别过脸庞,手拿汤匙却没动作。
武夫取来汤匙,喂他吃药膳。
上官修吞咽後,继续说:「我不是傻瓜,打从来到这间铺子,就看出这些人不像良善之辈,也不懂营商。」
武夫冷哼:「原来你还有知觉,不错。」
「你别嘲笑我可以麽?」瞅了他一眼,上官修张口接受他的喂食,感觉十分自然,从未觉得有什麽不妥。
「你最近瘦了不少。」这会儿,武夫连药盅都端来手上,舀给他一块排骨。
上官修边吃边说:「奇怪了……这几日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