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昨夜方才制成,家兄央我即刻送来,说是怕断医师等得太急。”
似是想到了什么,断颜眸子闪了闪,接过袋子打开,果真见得的就是那镂花铜镯。
那颗彩石已被打磨圆润,精致地镶嵌在缺失的地方,现在再看,两颗宝石对相呼应,终于完美无缺。
“家兄说,先前的小包有些破旧了,所以擅自给你换了一个锦袋,”话到此处刻意顿了顿,紧接着语气变得温软无比,轻柔地落入耳中,“……你可还喜欢?”
断颜一愣,一时恍惚,竟错觉是萧沨晏在柔声询问,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却见眼前之人笑得不可捉摸。
“恕我冒昧,令兄为何没有……亲自前来?”
话音未落,萧一雨的笑容已消失殆尽,丝丝愁意侵袭眸底。
“兄长他……”沉默片刻又转了话头,“无碍,若是别无他事,在下先告辞了。”
“等等!”瞧他言语未尽,断颜不经意间提高了嗓音,自己也愣在原地。
“断医师可还有事?”
呆了半晌,最终还是无话可说。“……没事,多谢你了。
那人点点头,施礼离去。
门帘晃了一阵,重又安静下来。
心里跳得厉害,手中的镯子被捏得死紧,不知在那处站了多久。
“公子……”
断颜抖了抖,道:“惜楠,替我仔细收好铜镯,我去去就回。”说完转身几步将锦袋交予她,随即旋返门前,取了墙边青伞就要出去。猛地,又停下来,回头看着惜楠,犹豫了半晌,道:“还有……你还记得我的玉佩吧,找出来,拿去顺庆钱庄,以上官齐幕的名义……不,找出玉佩来便好,明日一早,我亲自跑一趟……”
话落,房内一时安静。
惜楠愣住,整双眼凝在他身上,半天回不出一句话来,直至他将满目徘徊掩下,踏出了门……
屋外雨意愈浓,层层叠叠地撩起烟雾,看不清街头景致。
断颜敛下满头思绪,无言地撑开雨伞。正欲前行,目光却落到伞柄之上,霎时眼皮一跳,没了动作。
青伞色泽与往常无甚不同,只是柄间却清晰地刻着一个“萧”字。
难道是那日回来时……便拿错了萧沨晏的雨伞?只是恍惚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把伞。。怎么是好的?
“刚刚雨伞被树枝刮破少许,所以用不得了。”
当日萧沨晏分明如是说。
……萧沨晏在骗他?可是缘由难道只是为了和他共撑一把伞?
真是幼稚,真是从来就没个正经的人……
然而脸颊却在发烫,若不是一层薄薄的面具阻隔,恐怕他的脸色已然红透。而且,仅仅是思及此,他便已觉脸红舌燥,从未有过的慌乱情愫纷纷扰扰地涌起跌落,那份陌生的知觉完全吓坏了自己。
额角跳了跳,眉头不觉敛起。雨伞撑在手中,也不知该否前去。
繁杂思绪缠绕了许久,想起方才萧一雨的欲言又止,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步一步地往前去了……
不知萧沨晏家在何处,断颜只能抱着些许期冀去往隔街的珠宝铺。他一路疾行,待到终于行至店铺时,已是略微有些气息不稳,然而整颗心却终于落下来。
——门口竖着一把青伞,这一回他瞧得清楚,那才是自己的雨伞。
看来萧沨晏在店里,应当没有出事。
断颜合了合眼,收伞进店。
店里显得有些清净,大抵是因为有雨而少客,又如同那日一般,只有掌柜一人在柜台后清理账目。这一次,那掌柜及时看见了他,绕出身来相迎。
“请问公子要寻些什么?”
断颜握紧手中湿润的雨伞,道:“劳烦问一句,你家大少爷可在店里?”
“公子稍候片刻。”
断颜颔首,见那掌柜掀了帘子进到里面去。
堂里显得更为安静,满室华宝俱无声息。断颜压下心底的些微担忧,静静等着。奈何时间恰似过得极慢,好半晌,才终于见那人从帘后出来。
好鼻子好眼,还好,看来并未出事……可为什么方才那个叫萧一雨的人会……
那人如先前一般斜逸着如画的眉,调笑的眼角此次还和着些许欣喜,他转了转亮眸,故作茫然道:“怎么得闲来了?”
断颜抬起双眼,默不作声地将他瞧了个仔细,指尖微收,手中青伞被握得更紧。
萧沨晏喉头闷笑,暗自往前两步,凑近了又问:“找我何事?”语罢,目光柔柔地覆到他的身上,俊逸洒脱的双唇幅度更甚,满眼有味的看着眼前人手中的青伞。
断颜莫名无措,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道:“你怎么如此糊涂…当日送我,竟然拿错了雨伞,你还……”
“我还什么…”萧沨晏忍不住大笑出声,“糊涂的是你吧,这么多日,才察觉这雨伞并不是原先那把。”
“实在是太像……我今日来,便是要将雨伞送还给你…”声音细小,分明是底气不够。
“你来这一趟,只是为了如此?”
“……自然。”
萧沨晏突然沉默。良久,断颜才尴尬地抬首,想要再说什么,却被那人暗涌的眸光哽住喉口。
“我却不信。我猜想……你是喜欢我……的这把青伞吧?”
断颜一怔,在听得最后半句话时方才平静,额上却已微微渗出薄凉细汗。
喜欢,谁胆敢说他喜欢?
想着,偏又看见萧沨晏笑若暖阳。沉淀了半天,终于让自己的眼底满上清霜。
“都是伞罢了,有什么偏爱喜欢的,”单手抬起,把雨伞递到那人身前,“还给你。”
萧沨晏眯了眯眼,沉默着并不去接,半晌才伸手,覆上青伞上沾染着丝丝药香的手,看似温柔的动作,却恰到好处地融了几分内力,霸道地不容许这人抽离。
“明明没什么值得偏爱,可我偏偏喜欢你……的伞。”
断颜有些吃惊,不曾想几日不见,萧沨晏仿若转了性子一般变得让他不知所措。这些时日的相处,他绝非看不懂这人的心思,只是他自己不肯动心,便有意置身事外罢了。可现下……若非是心绪难宁,自己又怎会站在这里?
想要挣脱,然而双手相覆的位置不易察觉地又收紧几许,抽身不得。
“…当真是笑话…”声音喑哑。
“不知断医师可愿成全这笑话?”再度凝视时,萧沨晏的眼底已不再是简单的笑意而已。
那份光华,晕开炽热,晕出莫可置信的期冀,就想……跌进他的眼睛。
可是,要他如何相信。
一个信誓旦旦多年之人,都最终让人心念成灰,那么…一个初识之人,哪可轻信。
他记得小时候不懂之时便听娘亲说过,这东西本就不可信,情愈深,毒愈甚,此毒无解,直至病入膏肓,唯有一死……
“一把旧伞而已,你喜欢便留着。”淡唇轻颤,断颜用力抽手,力道过度而向后颠去,萧沨晏上前一步将人揽住,任横挡的青伞跌到地上。
衣衫相近,满室俱寂。
断颜恍然一惊,想要挣开腰间的手臂,却徒劳无功,只好慌乱地合上眼帘回避那人的双眼。
直至陌生的感觉愈渐逼近面颊,耳边承受着柔柔的吐息,听着萧沨晏低沉着嗓音低语:“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断颜,任谁都可以不承受寂寞。”
寂寞……被束住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战栗,夹杂着丝丝陌生温暖的寒流漫过全身,冷热交替间,将脆弱挣扎的心脏包裹,不留喘息的余地。
“不是……”
“不是什么?不寂寞吗?还是说……你未曾如我一般心动?断颜,我三弟不过只言片语,你便即刻赶来看我是否安好,这还不够吗……”手制住了躲闪的下颚,逃避不得,那长睫微微颤动后,终于掀帘,露出灿若星湖的瞳仁,满满的都是被他话语所怔住的茫然与无措。
萧沨晏直视,只一瞬便如往常一样,任由这美目牵扯心魂。
于是眼神一沉,低头覆上近在咫尺的柔唇。
断颜愕然,任他的唇舌允吻舔舐在自己的唇上,直至这人再忍不得,舌尖趋入,在津液交融中夺取他最后一丝神智,一双眼才慢慢轻合,再不压抑地沉溺纠缠下去。
双手早已牢牢地环住那人的腰身。
身之所及明明是唇舌的炽热,胸口某处却依旧凉的发疼。
“上官之姓,与我何干。”当初他离家前,对惜楠如此说过,自他娘死后,上官齐慕就死了。
临走前丢了华衣,也顺便丢了心。
那么现在让自己难过的是什么呢……眼睫动了动,用力咬上了对方的唇,要把他驱赶走。
萧沨晏吃痛蹙眉,本想收紧的手臂在犹豫后还是松了一寸,然后离开,笑着望他。
断颜沉默半晌,终究无言以对。墨色的瞳里道不清纷杂情愫,犹豫徘徊间,流溢出迟疑和痛楚。胸膛还在微微起伏,贴着那人的身子,感知心跳无比有力,一下一下,慢慢地让他有了些心安的感觉。他抬起一只手,有些迟疑地抚上萧沨晏苦笑的唇角,眼底的挣扎渐消渐散,满满的疑惑却丝毫不减。
“断颜,我三弟言语不明之时,你可有担心我?”话问得极轻,生怕吓着了依旧茫然的人。断颜听着这声音,良久,缓缓地点了点头。
萧沨晏心里一动,低头又吻了下去,这一次,怀中人顺从地闭上了双眼。
一池涟漪,尽数平息在一吻绵长里。
断颜恍惚间只觉得,这个人,竟连唇齿都如此温柔……
再分开时,他的神情终于平静许多,仿佛彻底回过神来,慢慢地浅浅地浮出一层羞赧之情。
那人看得有趣,正欲说话,有人声袭入耳中,扭头一看,是来挑选珠宝首饰的当地大户。断颜吃了一惊,仿佛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何处,窘迫之下立即从他双臂挣开,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慌不择路的样子,着实像极了受惊的白兔。
萧沨晏叹口气,瞧着他伞也不拿地跑到屋外雨里,无可奈何地拾起地上青伞,幽幽道:“孙伯,别偷看了,出来照看一下客人……我离开一会。”
帘子动了动,出来的人恭敬地行礼:“大少爷慢走。”
☆、第五章
雨还在绵绵地下着,萧沨晏从伞下伸出手去,只觉得这落雨虽密,但又细又软,拂在脸上当不会觉得刺痛。
看着已然不见人影的街道,心下的担心稍稍平缓了些,这才又赶紧提步,往隔街的方向追去。方才拐了一个弯,就看见了靠着墙根,在巷口檐下躲雨的断颜。
断颜更先一步看见他,立刻别扭地垂下头去不再多望一眼,徒留给这人几缕青丝覆面,以及遮挡不住的发火的耳根。萧沨晏瞧着那红彤彤的颜色,心下又柔软了不少。上前几步,将他护在伞下。
“走,我送你回去。”
断颜没有应声,只点了点头,转身一言不发地往回走,而头顶的青伞也将他步伐踩得恰到好处,一刻也不离了他。
雨水打落在伞纸上,声音杂乱却异常悦耳,断颜听着击打之声一路行到医馆,心情已平静了不少。
踏进室里的时候,惜楠正在为一位妇人包一副中药,两人靠近,妇人正好收了药离开。断颜回头看看,转过头来说:“惜楠,辛苦你了。”
惜楠瞧了瞧他,又瞧了瞧他身后安好的萧沨晏,摇着头舒出一口气,道:“就来了这一个客人,公子回来的赶巧,正好看见了而已。”
话音刚落,门口便气喘吁吁闯进了一人,瞧年岁,还只是个小童。
“先…先生救救命吧!…家母。。家母突发重疾……今日雨多,这一片只有先生的铺子现在还启着门,就…”闯来的小童年纪不大,手中有伞,却仍旧是湿漉漉的一身,想来是跑得太急,进门后微微喘了一阵,才皱着眉顺顺地道完。
断颜颔首,瞧这情形也不多问,转身快步去拿药箱,匆忙间给惜楠交代了一句便又要赶出去。
出门前擦肩,眼角余光无意扫过一直跟在身侧的萧沨晏,那人竟然笑了笑,脚跟一转又跟上了他。
一路的雨声淅淅沥沥,悦耳之声变得浮躁无比。几人和着杂乱的步子,除了断颜偶发的一些简单的问题与小童掩不住心慌的答语,也不再多话了。
那宅子果然是近得很,只是顺着巷子拐了两回便看着了府宅的院门,断颜突然想起,自己闲来散步,曾到过这处。此宅远远望去,华贵之上覆着一丝陈旧与衰败之色,想必宅子的主人也几经波折,应该算得上是当地的大户人家。
断颜微微走神,有些恍惚地想到了上官府,也不知自己离开之后,那座空寂良久的小庭院还有无人照应打理……
“先生请随我这边来。”声音打断思绪之时,三人已行至门前,那小童跨过门槛,一刻不停地向里赶去。
断颜轻轻应声,听见身后一声收伞之音,不觉便回首去看,却看得一愣。
那人鬓发还浅浅地顺着水珠,身上衣物湿了大半,偏偏还挂着暖和的微笑,眸子映着他弯了又弯。
断颜低头看了看自己仅仅是衣摆处被雨水浸润的衣裳,想着方才一路上走得太急,并不曾与萧沨晏齐肩并行,而这人又一股脑儿净把雨伞往他顶上遮挡,反倒让自己淋了个透。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嘴唇张了张只得沉默作罢,随着小童的脚步去了。
身后的某人居然变得颇为得意,喜滋滋地赶上去,在他的身侧同行。发梢的水珠映衬着一脸烂笑的模样实在好笑,断颜偷偷抿了抿唇,想着这个人是真的细心体贴,不察觉间,竟从嘴角一直暖到了心口。
直到进了屋内,瞧见病榻上的中年女子,唇边那本就不易察觉的幅度才完完全全敛下去。
床边坐了一位年岁尚轻的男子,闻听声响也不曾抬头看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揉搓着女子的手。小童似是习惯了,也不向他打招呼,只是搬了椅子到床前,低声请断颜落座行诊。
这情形有些奇怪,断颜略觉尴尬,却还是不形于色。然而直到他坐下,那妇人的手依旧被男子紧紧地握着。
他伸手也不是,开口也不知说何,无奈之间,听身后传来一句“可否借夫人的手一用”,那人才终于抬起眼来看了看他们两人,最后把眸子锁在断颜的脸上,沉默着瞧了好一阵,这才把妇人的手轻轻放回了床榻上。
断颜被瞧得万般不自在,此时松了口气,低下头撩开袖子去把脉,心想着,方才萧沨晏那句话,真是解了围。
一边又开口问了几个问题,回话者都是那小童。
指间的脉相虚弱,断颜抬眸去看妇人的脸色,确实苍白。“多加照顾夫人,肺弱体寒,久病不医,才成了长年的顽疾。”语罢站起身,目光淡淡地扫过床榻边又将妇人之手攥在手中的男子,想了想接着说,“天色好的时候,让夫人多去屋外走走,多晒晒太阳,也是好的。”
那男子依旧没有说话,又是小童开了口:“之前有寻过诊,那些个医师都说没有法子根治,只能病发一回就治一回了。”
“荒谬,”断颜起了一丝恼怒,眉头蹙起,“又不是什么要命的顽疾,怎么会无法医治。若是病发一次便以药搪塞一次,只会让病者依赖药汤,直至病根入髓,无药可治。”
小童瞪直了眼,听着沉默少言的断颜突然地生气,有些无可招架地口讷起来。这一回,反倒是床榻旁那男子将他的话细细听了,又抬起头来瞧他,良久,沉着嗓子开口:“若是断医师,必能寻得良方治好家母的病。”
断颜有些惊讶,隐约觉得这声音无比耳熟,却是想了许久,也想不出在哪里听过,更为讶异的是,这男子也称她为“家母”。抬头看了看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