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老爷转著手上的扳指问:“你说你是谁的儿子?”
何进程知道大功告成,高举手做了个揖,重复道:“小可不才的亲娘叫范春芳,当年给小姐接生的产婆!这蝶形胎记,万人少有,所以在下听过後记得。”
卢老爷当然不记得什麽产婆范春芳,卢家接生头一个宝贝,岭溪数得上号的产婆,怕都叫上了。
屏风後的妙善居士却记得,当年妙德居士诞子时,她嫉妒得丧心病狂,彻夜未眠,这个范春芳,她就叫来见过,问各种病有没有,妙善居士想到自己当年恨不得那孩子一出生就死才好,不由心惊。
恶念、恨意、迁怒……是多麽可怕的情绪。
十六,云吞迎客来
卢员外问了牛家的详细地址,叫人打赏。何进程舍不得走,巴不得跟著卢家的人跟著去验分明,才叫个干净利落!
何秀才七情上面,卢员外如何看不明白,便转了个话题问:“你觉得该如何处理此事?”
回答这样的问题何止失礼,卢员外难道还需要人教吗?
可惜,何进程没想仔细,为逞一时口头之快,给自己日後的不幸遭遇留了隐患。
“对付恶人,当用恶人的法子。小姐的名节不可损,事不能为人知,牛大不能留。找强人把牛大……哢嚓了,”何进程露出牙齿,做一个砍人的动作,继续说,“没了牛大的掣肘,府里可私下接回小姐。只要时间上配合好,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对外只散播传言说牛大带媳妇回了老家即可。”
何进程说得兴奋,呲牙裂嘴,哪里有一份读书人的斯文样。
卢员外沈思,觉得这小混蛋出的注意未尝不可用。便道:“今日先予何先生十金。若查明……真是小女,还要先生帮忙成事。事成之後,必有重谢。只是,家丑不可外扬,先生需记慎言。”
“小可明白,明白。连内人,都不与她。”何进程一听说有金子拿,满心欢喜,“员外爷若有差遣,小可但无不从。”
卢员外挥手叫人送客。
何进程脚步带风,不时回身再做个揖。
卢员外只微笑,眼睛里沈沈的,全是杀意。
屏风後的大夫人,现在的妙善居士转了出来:“这人的话,你信?”
员外见是发妻,敛下眉头:“这人,不可信,话,却可信几分。我们在外四处求访不得,如今人在岭溪,可不正好?”
妙善居士捏紧手里拂尘:“他说的是女子……”
“是男是女,捉回来便知。”员外喝茶,“若是,外面走失一女子,卢府多位大公子。谁会想到其中有什麽关联?不过少了些是非口舌。若不是,更与卢家无关,卢家只有位二小姐,哪里来的大小姐?”
员外摆明了猫捉老鼠,在逗何秀才玩。
妙善居士知道他是故意顺水推舟,让何进程误解,知道自己夫婿并非什麽大善人,不禁起了恻隐之心:“是或不是,你也需记得修福积寿,莫害他人性命。”
员外闻言,失笑:“我没听错吧?我的大夫人?这话该敏敏来与我讲,你何时开始修身养性了?真叫我刮目相看。”
敏敏是二夫人的小名,真名元敏,现在的妙德居士。
妙善居士待要说什麽,被卢员外打断。
卢员外玩味地说:“莫不是素斋吃多了,慧儿你忘记当年自己做过什麽了?那孩子若是真,遭歹人如此践踏,可合了你的意?”员外爷说著话,眼里分明厉光。
昔日的刘慧,现在的妙善居士面色煞白,站立不稳。
卢员外不忍,转过头,疲倦地道:“若觉得吃斋念经能修福积寿,你便去吃斋去念经吧。”
夫妻俩相顾无言。
终於,妙善居士走了。
卢家主面色沈郁,男人四十余岁,面相英挺俊朗,但是岁月在这张刀雕斧刻的脸上已经留下了痕迹。男人抚平眼角的纹路,靠向椅背。
若何进程口中的女子真是他的儿子,他该怎麽办?这一刻,卢家主卢弼时觉得有些混乱,他决定亲自一探。
不可否认,君见出生的时候,他付出了极大的热忱,他爱这个儿子,愿意一切给他最好的!没想到,反而害了他。对比之下,他自此後对其他几个儿女反而采取了不管不问的态度。
刘慧曾经是他爱过的女人,元敏是他所有妻妾里最美的一个。现在,她们都不理他。
卢家还有三位姨娘,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他却觉得自己老了,对妾对儿女都没能怎麽入心,更多时间花在了生意上,大半时间在岭溪外走商。
如果他的君见长大了,会是什麽样子?卢弼时想起小时候粉团样可爱的儿子,勾起唇角。无论像他,还是像敏敏,长得都不会太差。
第二天一早,卢弼时带了个贴身随从出府。
主仆两人先去十两桥找云吞摊子。这是何进程报的地址之一。
木云街上十两桥,是岭溪最热闹的所在,摊子密密麻麻,找摊子难,找人容易。牛大的高个,让眼尖地卢弼时几乎一眼就看到他,这麽黑壮威猛的人,一百个里面也看不到一个。
虽然未确定这个汉子会跟自己牵扯上什麽关系,但是卢弼时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对这人充满了厌恶。因为他只要一想到自己娇贵的儿子会跟这种脏浊的人住在一起,肺气快炸。
“主人。”随从提醒盯著摊子不动脚的卢员外,站在路中间,堵了车马的道。
卢员外扬了下手里的扇子,展开:“姬扬,你十步外跟著。”
卢员外大名,岭溪无人不晓。卢员外长得什麽样,有人描述成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都人说是威严端貌的天神模样,他们并不知道坐在馄饨摊上叫了馄饨不吃馄饨盯著牛大看的英俊男人会是传闻中富得流油的员外爷。
牛大没做什麽出格的事,只不时遛一眼看著他像看著仇人的富贵大爷,他剁肉、!面、包馅的动作灵活熟练,等到新出一锅时,男人走了,桌上留著好端端一碗馄饨和一锭银子。
不找了吗?一碗馄饨才三文钱……
牛大准备把银子先留著,下次再见人时候好找付。至於好端端一碗冒热气的馄饨,牛大端回手边,等一下给自己填肚子。
相熟的食客取笑牛大今儿赚了,边讨论岭溪里有谁这麽阔气,是不是外来的贵人……
这出手阔绰的贵人正绷著脸走在偏僻的小安巷,这种穷人们住的地方,大爷他很少踏足。
叫姬扬的下人显然不是个普通随从,牛家的院门锁了,他扶著他主人,一个闪身,就越过了半人高的砖墙。
三间屋子,很好找,只有靠右一间关著门。卢弼时负手走上前,姬扬没有跟,选了个隐蔽的位置等主人。
门敲了三下,没人,再敲三下,等一下,继续敲……
卢小童在睡懒觉。
牛大出门早,出摊时候,他也跟著醒来。牛大做好馄饨後,帮小童梳洗著装,送牛大出门後,小童回屋翻书,趴著趴著就睡著了。
听见敲门声……牛大告诉他门要在内锁,所以牛大回来,也会敲门,但是节奏不是这个,是砰砰砰砰砰……粗鲁且迫不及待……卢小童转个头继续睡。
门还是在敲,三下又三下,卢小童的瞌睡虫被敲跑了。他竖起脑袋想,趴著睡不舒服,还是去床上躺著睡好。
砰砰砰,又是三下。
卢小童眉头一皱,跑到门边去看。
为了防止无聊人士打扰,牛大在门上做了个眼,小洞刚好够小童的身高,可以看见门外是谁来,确定开不开门。
门外……是个穿著漂亮衣服的叔叔……
十七,亲父子相逢
不开。
砰砰砰……
敲门的人说话:“我不是歹人……”
卢小童竖起耳朵听下文,外面又没了音。
卢员外平时舌灿莲花,这时候对著一扇破木门,倒是说不出话了。後来,他想,其实一开始,听何进程提到蝶形的血色胎记,他已经信了。
馄饨摊上,牛大没说一句,可是来光顾的客人们私下窃窃说的猥琐笑话,卢弼时一句没听落下,近乎被囚禁的小娘子,逆来顺从的小娘子,弱柳扶风的小娘子,十五稚龄,青葱可爱的美人胚子……卢弼时越听越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若是他儿子……叫他如何不心乱如麻?
一路走来,心思沈重。
一扇门,隔开两重天地。
砰砰砰。
“可以让我见见吗?敝姓卢,城西卢弼时,多有叨扰。”应该扯个谎,说是帮牛大来送个信或者带个物什麽……卢员外皱眉。
砰砰砰。
卢?自己叫阿卢……卢小童想起牛大说过他是捡来的,他有亲爹爹……卢小童对四岁以前的事已经不记得了。但是,他知道他不想回去,牛大也不会想他回去。
不开门。
这时候,几样眼熟的东西送到了木立的卢弼时面前。姬扬这麽会功夫,已经摸透了另外两间屋子,手里捧著一看就不是这处贫民破户该有的东西。
这是牛大锁在主屋柜子里的宝物,捡小童时候,小童身上的穿戴。
金锁金镯金链子,玉扣的绸衣,银绣的肚兜,缀玛瑙的缎鞋,还有一方红花紫帕子,上面赫然绣著方方正正一“卢”字!……这样样件件,可不是卢弼时昔日亲自为小儿挑的?
心里的预感和猜测骤然坐实!卢弼时悲喜交加,痴立不语……失去的总是最好的,即使知道这个儿子恐怕被贼人采了花,这时候,他想的只是把孩子带回卢家,好好补偿他!
“主人。”姬扬看了看紧闭的门,“是公子。”姬扬一副闯门的架势。
卢弼时眼圈温热,点点头,转过身。
卢小童在里面正狐疑怎麽没听敲门了,然後,就见门哗啦一声被人踢开。
灰尘扬起,卢小童退後一步。
面前是两个人,踢门的蓝衣人手里捧著东西,侧立一旁。方才敲门的灰锦服色男人缓缓转过身,看到他,神色几分呆。
卢小童再退一步。
灰衣人脸上颜色变了几遍,等到惊讶、羞恼、愤怒的表情固定下来,卢小童已经钻进床底下去了。
卢弼时做过心理建设,但是没有想到父子相逢的场面会是这样,卢小童充满戒备和警惕的不善目光活像他是个闯门夺户的恶贼!他也没有想到面前是个女儿家打扮的小童,浅翠里衣,外罩粉红半臂衫,下著天青蓝裙子,头梳双环髻,发上系飘带,甚至打了耳洞!十足的美丽可爱,比家里的二丫头像话多了,当然,如果前提是个女的……
这是他的儿子麽……
卢弼时心思复杂地看著小童子害怕地跑到床底下去了。
“主人……”姬扬显然很明白卢弼时的心思。
卢弼时点头:“成何体统!捉他出来。”
卢小童顽抗挣扎,死命抵抗,并且大声呼救!他叫的是“爹爹,爹爹……”
卢弼时不笨,知道喊得不是他,脸色一下黑了,幸好姬扬敲晕了小主人,阻止了他的耳朵继续受虐。
牛大这个畜生,强了他的儿子不算,把他宝贝儿子当女娃养不算,还逼他认贼作父!他怎麽下得去手对喊他爹爹的男童做出禽兽不如的事啊!还供人围观……
卢弼时脑袋里飞转,一下子忽而庆幸,起码别人以为牛大对付的是个女的,不是个男的,不然为了他儿子的名节,他得杀多少人,才算灭口?!
姬扬抱著女装的小童站在他面前。
卢弼时再细看,确定儿子长得像他妈,他吩咐姬扬:“不能让人看见,卢府的人一样。先带去别庄。”
“是,主人。”姬扬遵命。
卢弼时加一句:“晚上的事……都安排好了?”
姬扬语调没变:“老五老七在城内待命。”
卢弼时想了想说:“不行,这事得你亲自动手。何氏夫妇交给他们。越少人知道越好。”
“是。”姬扬惟命是从。
牛大还在卖馄饨,他不知道他的命运,今晚就将改变。
也是他命大,难得下山一趟的孙蒿来岭溪办事,带了只小麋鹿,说给弟媳滋补。东西先提了过来,待他办完事,晚上再来找牛大。
牛大想著早点收摊,晚上多做些菜,再买几坛好酒,谢谢孙蒿给他做的媒。浑没发觉被人盯上了。
至於何进程,他不是好鸟,与家中一叫眉兰的小丫头素有私情,奈何惧内,只敢在老婆不在时候,与丫头厮混。
何进程昨日发了横财,只拿了五金与屋内人,这时候掏出荷包里藏的余下金子,都交眉兰手里,道:“你我三年情分,我不能给你什麽,如今你又怀了我的骨肉。若不是河东狮狠辣善妒,我必扶你为正。你信我,好好生下孩子,我会对你好。”
丫头垂眉低首:“眉兰不敢奢求公子什麽,只愿母子平安。”
“这是自然,我会保护你们……”何进程抱了丫头入帐。
做到一半,外头有人道:“夫人回来了。”
何进程吓得面无人色,抱著衣服抖抖索索爬下床,穿戴了往外赶。
他前脚刚走,後面一个家丁模样的跛脚男人走了进来,关门。
帐子里的女人探出玉臂,叫了一声:“何寒?”
跛脚男人并不避讳,接住女人的手,在帐子边坐下。
“真的是夫人回来了?”女人只穿著件桃红色肚兜,靠在床头,似笑非笑。
男人皱眉,看她肚子:“你这样了,他还来找你?”
“你恨不恨他?”女人抛了个媚眼问。
“我的腿是他打断的,你说我恨不恨他?”男人转而说,“由他养大我们的孩子,这个仇也算得报。”
帐子落下。
这一晚的岭溪,有夜行人明亮的刀光闪过。有人死去,有人消失,有人悲伤,有人得意。
“君儿,我是你的爹爹,这里是你的家。”
“不,你不是。我已经有爹爹了!我要爹爹!爹爹……”
十八,人命轻如草
惦记著义兄的到访,牛大待晚市结束,就提了孙蒿送的麋鹿收摊回家。路上买了三斤牛肉,两斤花雕,并一些时令小菜。
牛大的运气不好,没有顺利回到家,就被人劫了。
根本没看清是谁,走著走著,忽然被从天而降的麻袋套住了头,黑乎乎的麻袋,黑漆漆的视线,牛大乱抓乱挥,拼命挣扎,但是没用。
力气大,有些时候能派上用场,比如对付同级别不会武功的人。真遇上了练家子,只有坐以待毙的份。
对方不喜欢顽劣的猎物,手刀砍上牛大後颈,牛大就倒地不起。
蒙面的黑衣人盯了地上的巨汉一眼,看了看旁边的手推车,五指提住牛大的後颈衣服一甩,就把牛大搁上推车,往前疾跑几步,竟凌空飞起来,轻功忒好。
这处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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