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容笑道:“有没有一条溪?”他算着这时间差不多该到当年捉过野鳖的那处了,车夫四下里望望,道:“倒是有,不过冰起来咯。”
“我听到了。”南容笑着应,他刚才便听到了溪水缓缓流动的声响,只是在冰面以下,便显得更加细微。此地仍是偏南,天气算不得顶冷,大约溪水也没有完全冻住,只有面上一层结起,想了想又道:“冰结得厚么?”
车夫愕了一下,下了车,随手捡起一块石子丢过去,见那石子破冰而入,便答道:“不厚。”
南容摩拳擦掌地下车来,嘿嘿嘿笑道:“来抓鱼罢。”
冰层虽然不厚,但冰下的溪鱼久隔天日,没有新鲜空气,一遇破冰裂口,定会纷纷涌过来,这个时节破冰抓鱼,倒也算是合时令。车夫道:“冰不厚,支撑不起人重。小王爷稍等等,小的在溪边上凿上一个。”
说着便矮了身子,拿了随身的匕首在冰面上凿开一个二尺见方的洞来,底下溪水哗哗流动,南容听着声音凑了上来,他刚一凑近,那冰洞里扑腾一声,一条手掌大小的溪鲫腾空跃起,啪地一甩尾,恰巧打在他脸上。南容惊叫一声,只觉脸上又冰又湿,带着鱼腥气,一屁股向后坐倒,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却听身旁车夫扑哧扑哧忍笑忍得辛苦,怒道:“动手啊!”说罢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这野溪到了冬日少有人前来,里边的鱼虽不大,却挺多,一旦见了新鲜空气,竟都争先恐后地往上蹿。那车夫原本便是南秀手下的好手,身手极是敏捷,开始几条因无经验而每每滑脱,便在手上裹了一层细土,从此一抓一个准,岸上甩了一片,阳光照上闪亮亮的一滩鱼鳞。他不由得道:“小王爷,够啦,带不了了。”
南容“嗯”了一声,出了会神,道:“这么大动静,会惊动下边的王八啊乌龟啊什么的么?”
车夫“呃”了一声,抓了抓头,考虑了半天,终于决定实话实说,道:“小王爷,王八乌龟,都是得冬眠,入蛰才醒。”
南容哑然,许久自己也笑出来,道:“我糊涂了。咱们走罢,一路上都有野外荤腥了。”
回到京城时,早已过了新年。原本逸王府中没有人做主,年也没有好好过,总管一见小王爷回府,喜出望外,问着是否要叫厨下做顿饺子权当补过一个年,南容没什么兴致地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却又道:“饺子里会裹铜钱啊什么的么?”
总管一愣,不知道他在意这么做什么,便随口答道:“啊,那自是会放的。”
南容便笑眯眯地道:“那做一次罢。”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南容便嘱了所有下人侍卫都坐下一道吃。不住听到身旁人惊喜道“哟,吃到了”,每有一人吐出铜钱来,自是有周围人一齐道恭喜。南容拿了筷子慢慢地夹,一个个慢慢地嚼,却终是没有吃出铜钱来。他慢慢放下筷子,没有再说什么。
总管眼尖,似是明白了什么,亲自到了厨下去,隔了一会儿将新下好的饺子端上来,拨了几个到南容盘里,道:“小王爷再用几个罢。”
南容摸了摸肚子,提起筷来吃,吃到第三个时,嘴巴抿了抿,吐出一枚铜钱来。总管登时赞起小王爷好福气,旁边人也俱是一片道贺吉利口彩。南容笑了笑,放下筷子,不再吃了。
南临并没有对南容的忽然归来作什么太大反应,只命人传了口谕嘱他保重身体好好养病。南秀原本极是高兴,只是一时仍是不得空闲,一直到清明将至,才约了南容一道去郊外踏青放风鸢。
那日南容在家中等着南秀来找,终于听到人声,出去时却听一个娇柔柔的女声道:“傅璃见过小王爷。”
南容怔了怔,道:“傅小姐好。”
三人一道携了风鸢踩在绿意鲜嫩的草地之上,随从将三只风鸢放高了,再将线轴交到三人手里,绑在风鸢上的风哨迎着风呜呜呜地响起来,清晰又悠长地缓缓划过天际。
南容眯起眼听着风哨声,道:“是阿秀的放得最高啊。”
南秀尚未接口,傅璃已惊讶道:“你耳朵真好!”南容微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南秀抽出了小刀来,道:“风鸢带走了晦气,日后便没有病痛了。”说着轻巧割断了南容手中的风鸢线,瞧着那只风鸢遥遥飞向别地去了。傅璃站起身来远眺,南秀趁机凑到南容耳边,低声无奈道:“父亲要我一定带上她。”
南容默然,点了点头。若不是回到京城,或者,若不是南秀现今带了傅璃过来,他已险些忘记了这回事。
他原本可以不再回这里的。反正这京城之中人人有正事要做,只他一人没有,多他一个少他一个并没有多大区别。父母自是不可忘的,可是离家在外,同安于家中,都是不怎么见得到面,也没有多大区别。朝中人斗来斗去,结局如何更不是他能干涉,不如当南容小王爷死了,从此外面天高任鸟飞。
然而那个答应同他一道走的人,却莫名其妙地失了约。
他原想,若是能找到当初那只刻过字的野鳖,便不管不顾地遣了车夫去寻他,可惜并没有找到。直到回了京城,回了逸王府,还想,若是能吃到裹了铜钱的饺子,便也不管不顾地离了京去寻他,可惜也未曾吃到。后来的那一枚铜钱,确是总管的好意,只是终究太过刻意了。
同天意打的两个赌,都输掉了,愿赌服输,也没有什么话好讲。
第六十二章 长开眼
天将入夏时,逸王带着出巡的骆雅王妃率先回了京城,随车带回一个比南容小一两岁的孩子。骆雅言道她随逸王顺道回了故乡探望乳母,不料乳母一家均染了厉害疫病而亡,仅剩了这么一个孩子,名叫子衿。南容心知若当真有地方发生厉害疫情到能使一家尽死的地步,京中绝不会听不到风声,却也并不拆穿她,只答应下来,叫人去请大夫来为子衿医治。
(关于这一段在许我一生里比较清晰,这里就不赘述了^^)
骆雅陪在子衿身旁,极为慈爱地握着那孩子的手,向大夫问起病情时也是十分担忧。南容在旁听着,多次想开口问风莲的事,却始终觉得这等气氛之下丝毫插不下口,虽然看不见,但听着骆雅的言语,他仍能清晰想见她担忧温柔的眼神。耽了半日,他终于想起于风莲来说京城之中不过两个落脚地,他一旦回京,不来逸王府,也总要去九曲水。即便他现下未归,去央风默若有风莲消息立刻告知自己也是好的,一念至此,便立刻唤人备了马车往九曲水去。
应门的九曲水门下弟子尚记得他,知他多半是来找风莲,便将他带了进去,笑说道:“小师弟大约在马厩——啊,”他笑起来,“现下不能叫小师弟了,师父新收了一个最小的徒儿,那才是真正的小师弟呢。”
南容发了一会儿呆,道:“小……风莲他几时回来的?”
那弟子算了算,道:“三天前罢。”
南容“哦”了一声,重复道:“嗯,原来是三天前。”
那弟子见他神色古怪,倒也不好随便搭话,只带着他一路前行,南容渐渐闻到马粪草料夹杂起的味道,皱了皱鼻子,那弟子道:“到了。”过了一会儿又道,“奇怪,刚才师弟还在这里,怎的一会儿功夫又不见了。”
南容垂了垂眼,不久又抬起头,笑嘻嘻道:“我记得去年在这里有一匹小马驹出生来着,似乎是栗色的?”
“对,现在已经长很大了,师弟这几天似乎就是想驯它,常往马厩跑。”
南容又向前走了些,道:“现在在么?”
那弟子引着他走了几步,拉着他的手去摸那匹小马光滑的毛。南容侧过头,一点点专注地摸着,碰到鬃毛时微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捏起来揪了揪。那弟子忽然道:“你等一等,我去取些草料过来。这马挺温顺,不要大力拍打总不会有事的。”
南容点了点头,听他走了开去,不久之后却有一个听来甚为熟悉的脚步声渐渐走近,心急之下赶忙转身移步,脚下当啷一声,等脑子反应过来是踢到水桶时已然来不及,绊翻了水桶,整个人都扑在地上,手掌在粗糙地面上滑得一阵火辣辣的痛,想来是破了皮。他慢慢在地上坐起来,衣裳湿了一半,凉凉地贴在身上。他微有些呆滞,侧过耳仔细听,却是再没听到什么脚步声了。
在地上呆坐了一会儿,终于自己也觉得无趣了,站起来象征性地拍拍衣角,脚步往旁边一移,又踢到了草叉,正往前倒时被人拉住扶正,那人静默了许久,才轻声道:“这里你不熟,不要乱走了。”
南容轻哼了一声,转而笑道:“我要博取你的同情。”
风莲无言,隔了不久,道:“最近忙着救一个人。”
“哦。”南容应了声,想了想又问道,“很难救么?”
风莲道:“有些难。但已承了这个诺,便不能食言。因此一时半会之间,便抽不开身了。”
南容听出了他话外隐隐的意思,怔了怔,道:“嗯,救人比较要紧,不用回逸王府了。”顿了顿,笑道,“哦,对。本来……也不用回了。你已经是自由身了。”
风莲依然无言以对,半晌才道:“我送你回去罢。”
南容闷头想了一下,道:“算了,救人要紧。刚才去取草料的兄弟应当快回来了罢,我跟他出去就成了。这马驯好了,记得叫我来看看。”
风莲又是沉默许久,直到那同门师兄回来,南容请他带自己出门,才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同门师兄放下草料,刚要带南容出去,一扭头看到风莲的脸色,吓了一跳,刚要开口问,风莲咬着唇,脸色煞白,缓缓摇头,朝他摆了摆手。师兄咕嘟一声,将要说出口的话连带着口水一起咽下去,带着南容出去了。
风莲看着两个人走远,噬心之痛终于稍缓,以手抚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所谓的长开眼,实则是一种蛊虫之名,最喜食未展眉,然其本身剧毒无比,非内力深厚者无以与其相抗。
“若直接让它去啮咬小王爷,未展眉定然是可以除净的,但亦是后患无穷,此毒去尽,他毒又染。”当日徐清风把玩着手中的绿玉瓶,浅笑,却并不愉快,“你应当庆幸麓南湿瘴,养蛊人世代相传,这种蛊其实养来没有什么大用,竟也让我找到了这一只。现下,便是这样的情形,只能由一个内力不错的人,将小王爷身上的未展眉一点一点渡上己身,由蛊吸食干净,再行下一次。”
她极慢极慢地道:“我简单说罢,要有人养着它,直到未展眉尽数除净。传说长开眼的毒每夜子时发作,内劲深厚之人方能与它相抗,却也夜夜不得安睡,又因人本身受不住太过剧烈的毒性,未展眉只能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渡进己身,耗日持久,是以称之,终夜长开眼。”
“还有一样,此蛊极喜食未展眉,因此一旦闻到未展眉的气息,便会在体内兴奋蹿动,痛如噬心。若有一天你靠近小王爷时也感觉不到这种痛楚,便说明未展眉已然尽去。”
徐清风闭了闭眼,道:“你听明白,又想清楚了么?”
在麓南时蛊刚种下,痛楚虽然有些剧烈,却并非很难忍受,因此他以为自己应当可以承受——直到长开眼缓缓在他体内苏醒,他才发觉若是在南容身旁,痛楚竟是剧烈到连说一句话都十分艰难。
…………………………狗血吗oo……
顺便,小皇帝和木先生的坑:
最近基本是两篇一起更,如果有一天时间不够的话,还是优先更本坑
第六十三章 遇故人
风莲带回给父亲的小徒弟孟子衿是只小猴子,前一刻看着还是奄奄一息的样子,后一刻便已生龙活虎地爬树翻墙往外逃。(关于这个还是许我一生里比较详细,也不赘述了……)
这日孟子衿又一次逃跑未遂,被风莲拎回来以后就抱着自己带过来的黑狐狸坐在门槛上不肯动。风莲无奈,赶忙修书一封叫人带去他故乡要他养父想办法,蹲在门槛上跟那一人一狐对视了半天,忽然想起孟子衿要在这里长住,得去找个师傅过来给他做几身衣裳,便出了门去。
还没走到裁缝铺子,却已见到熟人。陆引宣带着沐明与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人说着什么,那少年同自己差不多年纪,眉眼之间虽然颇为神采飞扬,脸色却并不十分好,透着些苍白。他走过去唤了一声,陆引宣回头见是他,皱着的眉头松了松,笑道:“风兄弟。”
风莲抱了抱拳,看向沐明,却见他已换了普通的南朝服饰,许是没了沐族衣衫的鲜艳张扬,他整个人看起来也比在麓南见到时收敛,少了不少野气。陆引宣道:“在京城之中,着异族服饰总是不便,因此逼着他换了。”
沐明哼了一声,朝着风莲瞪了瞪眼,主动伸手扒开了自己的领口,里边露出一条明蓝色的衣领边来,显然穿的还是沐族衣裳。风莲道:“这样也不错了。陆兄怎的忽然到京城来了?”
陆引宣刚要回答,旁边那华服公子道:“喂喂,别忙着叙旧,偷我玉佩的事该怎么算?”
风莲瞧向陆引宣,却见他一脸尴尬之色,原来三人耽在这里并非聊天,却是起了争执。沐明哼哼唧唧,眼睛看向别处,风莲一望便知定然是这小子刚到京城地头瞧见人衣饰富贵便又手痒,道:“现下被偷的玉佩呢?”
华服公子晃了晃手,道:“玉佩是还我了,可我还得要个赔礼道歉不是。”
风莲心想,要沐明这小子赔礼道歉当真是比登天还难,无怪三人会在此纠缠如此之久。沐明怒道:“不过是随手顺了枚佩,用得着磕头赔礼么?”
华服公子微微眯起眼,道:“小兄弟,你这随手顺了枚佩,要报到官府,是足以把你关进牢里了,现下我大人有大量,只要磕头赔礼,真没什么过分哪。”
沐明吸了口气,正要踏上一步再行理论,陆引宣拉住他,将他塞去身后,向那公子道:“舍弟不懂事,亦是我这做兄长的管教不严。这三个头便由我代他罢。”
说着也不管沐明在旁跳脚,当真跪下来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之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神色之间毫无尴尬不适。风莲见事已了结,问道:“陆兄现下要去往何处?当日在麓南深受陆兄照顾,如今我是东道,陆兄大可来我家中小住。”
陆引宣笑道:“那是自然要叨扰的,不过现在不行,急着进宫面圣。”
风莲“咦”了一声,想了想,道:“陆兄莫非得有机遇,终于有良枝可栖了么?”
陆引宣叹道:“如今说这话倒还有些早,不过总算有了机会。这还是全靠小王爷一句话。风兄弟也实在有些不够朋友,若非传旨公公说起是小王爷向皇上进的言,我可至今猜不透那姓南的就是逸王府小王爷。”
风莲听他提起南容,心中滋味难喻,一时无话可说,却是那华服公子始终没走,站在一旁道:“要进宫么?怎么传旨公公不带着你?”
陆引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仍是简单答道:“途中走散。”
“那好办。”华服公子轻轻笑弯了眉眼,“我正好在宫中做事,带你们进去罢。”
“哦。”沐明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原来你是……那个啊,难怪像女人般小肚鸡肠。”
华服公子知他是损自己是内侍公公,倒也不以为意,转而向着风莲道:“对了,你也一起来罢。”
风莲奇道:“我?”
华服公子理所当然地点头:“一般人不是都很想见识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