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风坐到床沿上,道:“小王爷托我的事,有些眉目了。”
南容慢腾腾地坐起来,偶尔仍是有些龇牙咧嘴,徐清风伸手扶了他一把,微笑道:“躺着听我说也不碍。未展眉的解药确实难办,恐怕耗日持久,不过小王爷要我制的另一种药倒是简单,今日便能制成,只不知小王爷要用它来做什么?”
南容道:“麓南王府特意找你做大夫,其一定然是因为你医术极佳,其二,也应当是女大夫更为方便照料麓南王……那个,世子,是罢?”
徐清风眉峰微微一蹙,却是连普通明眼人都难以察觉,更何况南容。她神色无甚变化,顿了一顿才道:“原来小王爷已经知道了。”
南容摆了摆手道:“这其中的原委我已不想深究了,也没兴趣知道麓南王为何要将他的女儿扮作世子,我只直接说一件事罢,我这趟来,是因皇上有旨意,让我来接麓南王世子回京作客。我刚到麓南王府时麓南王便不住搪塞拖延,始终不听我提此事,我原以为他不过不放心儿子独上京城,现下,已经全明白了,麓南王世子确实是不能上京。”
长长吐了一口气:“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皇家之内干系盘根错节,一点把柄便会被人抓在手中要挟至不得翻身。远堂……姐此事,虽然秘密,但绝不能保证没有外人知道,若是贸然带她进京,身份一旦拆穿,罪犯欺君,整个麓南王府都难逃杀身之祸,我——我们逸王府,也难说会不会受到牵连。”
徐清风缓缓点头,道:“所以?”
“所以自然要一个无法带远‘堂兄’进京的理由。”南容笑笑道,“那种可以叫人生病的药,徐神医不是马上就制成了么?皇上下旨要我前来,本不过是要几个堂兄弟聚上一聚,若是远‘堂兄’病得无法动弹,皇上也不会不近人情强人所难的,对不对?”
徐清风“嗯”了一声,道:“这样就罢了?”
“还有的现在还不太好说。”南容打了个呵欠,有些懒洋洋地道,“奇怪,刚起床不久,倒是又困了。”
“适才的汤药之中有安神助眠的药材。”徐清风笑道,“世上医者总是过于依赖针药,却总是忘记人本身具有极强的愈合之力——”她又习惯地点了点南容的额头,“只不过需要医者稍加引导,睡梦之中原是最佳的痊愈时机。”
南容又打了个呵欠,缩下去躺着,忽然想起什么事,笑道:“刚才他出去时,脸色必定很好看,是不是?”
徐清风道:“唔,大约五颜六色都有罢。”
南容笑得浑身抖,徐清风又缓缓道:“情爱之事,原本无错。只是有违阴阳,还须节制,否则于己身百害无利。”
她如此一本正经地教育南容,即便南容脸皮可比城墙,也是不免红了起来,咳了几声岔开话题,道:“你倒是信我得很。”
这句话半天都没得到徐清风的回应,南容已迷迷糊糊地要睡去了,才隐约听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怕是救过太多人,欠了阎王爷太多,到头来,倒是自己的孩子死活都救不回来。”
是以见到应与自己孩子差不多年纪的,便多少在医者父母心之余更多了一层自己都未觉察的慈爱之心。
南容含糊应道:“许是投到了好人家了。好人总是有好报的。”
徐清风浅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几时见过好人当真有好报?”
南容支支吾吾着还想说什么,终是敌不过困意,沉入睡眠。
徐清风瞧着他尚嫌稚气的脸,又摇摇头道:“何况这世上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又岂是每次都能分得那么清楚的。”说罢叹了口气,静静地走出门去,却见风莲立于门口,见她出来,忍不住开口道:“好人坏人总是分得清楚的,不过在于心中是否一心向善。”
徐清风身具武功,知道他刚刚回来,自己与南容的对话不过这一句被他听了去,仍是笑笑,道:“年轻人总是这样的。”
风莲吸了口气,道:“天地之间自存公理黑白……”
徐清风摇了摇头,截住他的话头,道:“曾有一个人一心忠君为民,只是很多时候要保全大局必定不能保得所有人命,因此他手上沾了血腥,杀过许多人,这些人里有无辜的,也有极为良善的,甚而有甚受人爱戴的。那时,他杀一人,却能保住一千一万人。然而若给他机会,他原是能一心向善的,所以在他伤重时我救了他,之后却因他的牵累,连我自己的夫君与孩子都未能保住。你说,我救他这件事,做得算对还是错?他这个人,算得好人还是坏人?我又算得好人还是坏人?”
连续三问,将风莲问得呆在当地,脑中始终盘旋着这一段话,竟连房门都忘了进。徐清风还是摇摇头,慢慢走远去了。
第四十八章 夜中变
之后便如南容所愿,南远忽然发了寒热,高烧不退,徐清风都似乎一时束手无策,几日下来南远卧床不起,昏睡的时间慢慢变长,少有清醒时日。
南容便也如他跟徐清风说过的一般,向麓南王道了来麓南的原委,又应下了会向皇上禀明麓南王世子无法入京的实情,便仍旧带着其他三人,原样简单地回京去。
从京城过来时尚是仲夏,如今却已入了秋,只是麓南原本炎热,秋老虎仍厉害得很,倒也不畏所带衣物不够保暖。启程时南容原本起意去向陆引宣兄弟告个别,并十分想临走时见识一下大漠,风莲对于向陆家兄弟告别没什么意见,对于去大漠一事仍是不肯答应,最后两件事都没办,却是南容自己没了兴致。
风莲仍是只道他带了小孩心性,兴趣来得快也去得快,便平平常常地上路。
只是一路上南容似乎带了什么心事,也不怎么说话,坐在马车中晃荡时便取了一卷竹剑慢慢抚摸着读,读得倦了,手伸进了颈中,也不知轻轻地拈着什么。
风莲猜测良久,终是敌不过好奇,趁他熟睡时轻轻拉扯着他的衣领,将颈中挂着的物事偷偷拎出来,却是一条普通不过的红线,拴着一个红色的布袋,指尖一摸,里边是平滑轻薄的纸样物事。
这东西他自然认得的,在岭南南容病重,时值夏至寺庙祭礼,他特意去求来的平安符。只是不知南容竟然至今仍戴在身上,心中一时爱意极甚,亲了亲他的脸颊。南容动了动眼睫,幽黑的眼珠动了动,勾住他的脖子亲了回去,伸手到他头上摸到那根黑珊瑚的簪,嘿嘿笑道:“还欠我一匹马。”
风莲应了一声,气息模糊地没说完整,又被南容堵了回去,南容扒着他的脖子,狠狠一口咬在他肩上。风莲原本年少,又刚有些食髓知味,被南容几吻几摸,终是意乱情迷。南容心知另两个侍卫还在隔壁,忍不住时便咬肩膀咬得更狠了些,风莲微喘着将他抱得紧紧,只觉怀中的身体随着自己的动作而细细颤抖,便如两人成了一体一般。
一场并不算激烈却甚缠绵的情事过后,两人交叠着交错喘息,南容率先睡过去,风莲也觉疲累,正要闭目入睡时竟闻到一阵极清淡的气味,那气味并不强烈,也不似迷药,却是叫人一闻便脑中一晕四肢一僵。
风莲心中暗道不妙,连忙摒息,暗中运功欲强自清醒,闭起的眼缝中依稀瞧见这客栈客房的窗户蓦地洞开,一个看着颇为熟悉的身形便轻巧地跳了进来。
他额上忍不住渗出汗来,他尚动弹不得,何况南容,此人来意非善,只怕凶险多多。只怪自己警觉一低,竟没有尽早发现那股不同寻常的气味。那人走至床前,轻轻“啧啧”了几声,飞快地从两人身下扯了床单将南容一裹扛在肩上,微弱月光下风莲尚能从一线之中看到他举起了手掌,眼见便要狠狠击下,半路又收回,嗓音尖利却微哑地道:“罢了,不节外生枝了罢。”说罢一掌重重击在风莲膻中大穴,只用了大力却未带上内劲,只意在将他击昏,收回掌,便重又跳窗出去了。
他这转身一跳,却是叫风莲认出了身法——竟就是麓南王府竹林中交过手的竹子开花!风莲见他抬手便已运起心法,将他的掌力尽数转移装作晕去,握紧手掌勉力运功,心知越是此刻越是急不得,若真气走岔,非但自己性命堪忧,更是救不下南容来,谁知那气毒虽薄弱,却是散入四肢百骸,适才又强自转力,真气一时半会更是凝不起来。
正自急得满头大汗,便听外边走廊之中低低传来竹子开花压低了声音的言语:
“小公子放心,里边的小子被我用了竹花毒,又一掌打了大穴,此时是再不能醒的了。”过得一会儿,才飘出了一句少年语声:“你做什么,送回去。”
竹子开花桀桀怪笑了一声,道:“小公子的心意小老儿领会得。上次那妞是我会错了意,我怎地没想起小公子千叮咛万嘱咐不得伤了的是谁。这一路又巴巴地赶着跟在这几人后头,还总得住在隔壁,小老儿再不明白,可真是多活了这几十年。”
“送回去。”少年森然道,“不要让我说第三次。”
“小公子只敢看不敢碰,可早就被别人占了先。”竹子开花又怪笑道,“可惜上次给小公子办事也没办成,小公子允给小老儿的银两小老儿便也没有好意思拿,可是那之前我以为此事十拿九稳,已在别处赊了些账,一时周转不灵,才想得如此将功补过。”
少年冷笑了一声,道:“不过是要钱,我应你便是,把人送回去。”
“有小公子这一声应,小老儿自然也不敢不从。”竹子开花语意暧昧地道,“可小公子当真要将人送回去?那小子武功高得很,小老儿也不过瞅着这一个空子得了手,这次送回去下次便难啦。要小老儿说,这男人又不比女人,破了处子身便值不得钱……”
他语声已满含猥琐,忽地被人截断,那少年冷冷道:“我给你钱,其他废话少说。送回去。”
一阵悉簌后,窗口又跳进了人来,连人带床单往床上一丢,便又飞快跳了出去。
风莲睁开眼,坐起身来将床单整平,拥住兀自没醒的南容,仍是伸手贴住了他的肚腹,送入真气行走一遍,将竹子开花提及的什么竹花毒尽数逼出才放下心来。虽然这竹花毒多半只是极烈的迷药,但竹子开花这般江湖中下九流的人士,实在不能有所信任。南容的指尖隐约透出黑气来,再慢慢散去,南容轻轻动了一下,含含糊糊地低吟了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了风莲的腰。
风莲轻轻叹着气,将他的乱发理顺了,别去脑后,想起听到的少年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他仍是听得出那是南秀。
这一路而来,一旦在客栈下榻,便只是四人两间客房,却从未去注意再隔壁住的是什么人。他微有些呆愣地想了一会儿,搂着南容拉上薄被,便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地继续入睡了。
第四十九章 共饮杯
从此一路上风莲多少便有了些芥蒂,每每投宿时都有些在意隔壁住下的是谁。可惜这隔壁之人仿佛刻意回避,他们住下时总是没人的,晨起出发时去一望,也同样是没人。如此耗了几日,风莲终是耐不住,半夜随手点了南容的睡穴,轻巧落在客栈外边极为狭窄的窗沿上,在窗纸上抠了个洞往里看。
这么一看便霍然看到一只眼睛。
饶是风莲艺高胆大也是吓了一跳,只是没露出什么讶异的神色来。那窗户往外一开,他足尖一点便跃去了屋檐之上,却见那窗户被人支起来,下面南秀一根胳膊撑在窗台上,慢条斯理地道:“哎呀呀,今天月亮真不错。”
风莲无言地望向一片漆黑的夜空。虽然已近中秋,但是朔日晚上,终究还是不可能会有月亮的罢?
南秀装模作样地赏了一会儿“月”,缩回手臂,不久之后一只酒杯笔直弹起,风莲随手接住,借着窗户透出的微光,却见酒杯中盛满酒液。下面窗户里伸出的手里也执了一只酒杯,晃了几晃,道:“可惜无月可映。”
风莲默默无语,南秀慢慢啜尽杯中酒,道:“我不过听说竹子开花重伤过一个高手,偏偏他身旁就这么一个高手,只生怕一路回京有何万一,恰巧我也要从麓南回去,顺路而已。”
风莲仍是不答话。
“我在岭南便已说过,若是没想过可能要付的代价,或者没想过自己付不付得起,便不要轻易招惹。不过既然已经招惹了,说什么都没用,最多担心一下逸王爷晓得自己儿子被人压了以后有什么反应。”
风莲继续站在屋檐上默默吹风,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他的话。
南秀重又倒了杯酒,倚在窗口慢慢品,良久之后,慢慢地道:
“逸王总是爱自己的儿子的,却碍于身份立场,不能尽心去爱他。沐族公主总是爱自己的儿子的,却仍是碍于身份立场,不能尽心去爱他。我总是会喜欢一个从小不当我是庶出而同我一道没心没肺着玩耍的人的,然而我更爱其他的一些什么,所以也不能尽心去爱他。他从小便不缺人喜欢,不缺人疼,只是缺个能尽心尽情对他的人。”
风莲想了一会儿,神情仍是没什么变化,只默默地倾斜过手中的杯子,默默地看着酒液尽数流到那从窗内伸出的胳膊上。
南秀“呸”了一声,啪地关上了窗户。
风莲执着空酒杯发了一会儿呆,回房去。
他原本不是个喜欢恶作剧的人的。突然如此作为——他只是——不知自己该对南秀之言作什么回应。
他不认为自己会是个已经爱了还要拖泥带水不清不楚不肯正视自己心意,敢做不敢当的小人伪君子,但同样对于自己能“尽心尽情”没什么信心。
最少最少,风莲从小苦练来一身武艺,从来,都不曾想过一生只甘于守在一个人身旁。
踏上京城土地时,早已过了中秋佳节。南容一行风尘仆仆地赶回逸王府,王府里冷清依旧,逸王和王妃也不知又去了哪里忙。南容只来得及换上一身衣服,便急急进宫去。
到暖阁时南临正在发脾气,一边怒骂一边咳嗽,南容站在门口,在门口禁卫的拉扯下险险地避过一锭扁墨一方砚台,南临一边撕纸一边骂道:“狗屁不通!朕的地方官便都是这般不学无术!咳咳咳咳咳咳!”
南容低低咳嗽了一声,跪下行礼道:“皇上。”
“平身。”南临剧咳着回了一句,双手颤抖地摸到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又呛咳出来,内侍吓得面无人色,赶忙差人去叫御医,自己上前去收拾泼湿的茶碗,给南临擦净袖口。
南临咳得言语不能,手指了指内侍,内侍会意,道:“容小王爷,今年皇上临时起了意,将地方官进京述职的时日提前了些,给地方官立了个名目考场律法试,这个,卷子,这样,皇上生了不少气。”
南临咳嗽稍歇,怒道:“一群草包!我朝科举明明另有立法试,他们是怎生考上!”
南容笑道:“莫说是地方官了,我听说前几代曾有个皇帝带着一干翰林学士出行游陵,在陵石道中见到翁仲石像,便随口问了句这是谁?立即便有个翰林出来道,这叫仲翁。这皇帝气得不行,道,仲翁是你二大爷!”
南临噗地笑了声,南容又道:“接着这皇帝便作诗一首,道:仲翁如何作翁仲,十年窗下欠夫功。从今不得做林翰,罚回江南做判通。”
南临终于没忍住,一边咳嗽一边哈哈大笑出来,摇头叹息道:“史上英明帝王见着出入的士子可得意称道:天下英雄,尽入吾之彀中。而入朕彀中的,尽是这一群草包。”
“那多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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