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前怎么就想不起要教训这种赖钱不给的赌棍?”
“他们不是赌棍。”南容认认真真地道,“赌棍才不会赖钱不给,赌棍都是有职业操守的。”自以为很风流潇洒地一挥扇子,“比如像我这种。”
风莲无言,然后就忘记了之前自己提了什么问题。
南容似乎就是有这样的本事,遇到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时,总有办法绕开去,绕到对方忘记自己一早想问的是什么为止。无论何时,都是如此。
这日风莲又陪同小王爷出府,小王爷对于赌局有极为灵敏的嗅觉,很快便找到了一群在路边赌单双的人,并很快投入了进去。
风莲对赌钱实在没什么兴趣,也不明白衣食无忧银两不缺的小王爷为何会如此醉心于赌钱,而且对赢钱万分雀跃珍惜,他赢来的每钱银子都会特地存放起来,仿佛战利品。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风莲便决定去别处逛逛,反正小王爷赌得渐入佳境,一时半会脚绝对不会挪动一寸。
南容一时没有察觉到风莲离开,他今天手气很好,对于单双押得极准,已经连赢了十几把,赌得正在兴头上。骰子在骰盅内发出一声清脆的哗啦,对面的庄家开盅道:“三三双!”
南容怔了一下,他压的是单,而且听到的点数也应当是二三单。庄家将骰盅重新盖上骰子,摇晃了一阵,开出,吼道:“二四双!”
他还没来得及收钱,南容一把扇子伸过去按住了他的手,指着骰子道:“不对罢,我听着相是一四单。”
庄家似笑非笑地道:“这位小哥眼睛不方便,便不要瞎说了。我们这里一圈的明眼人都看着是二四双,难不成你的耳朵比眼睛还好使?”他这句说完,周围的赌徒便都嬉笑起来,南容也不以为意,伸手盖住了那两颗骰子,道:“可我摸着,也是一四单。”
庄家滞了一下,很快便又笑起来,慢吞吞地道:“小哥再仔细摸摸看,是什么?”
南容也笑:“再摸一百遍,还是一四……”话还没有说完,盖着骰子的手被狠狠踩了一脚,手指骨头都像是要断裂,痛得他眼前一黑,半晌才吐出最后一个字:“单。”
又是一脚,不过这次踩在他手上的脚便一直没有提起来。
“是什么?”
“一四单。”
“是什么?”
“一四单。”
踩着手指的脚越碾越重,力道每重一分庄家便重新问一句“是什么”,南容只坚持道:“一四单。”
仲春天气,却很快汗透重衣。手指被踩到麻木便不那么疼了,只是不停重复道:“一四单。”
正当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快要粉碎时,终于觉得手指上的脚移开了,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拢在手中,那骰盅的底被人狠狠一拍,听着像是连骰子一起嵌入了桌子里,一个冷冷的声音道:
“仔细看看,是什么?”
“哎呀,又是这一招。”南容感叹了一句,道,“小莲花侍卫,这个人欠我钱。”
风莲冷冷地斜睨着簌簌发抖的庄家,只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便急忙将手上的银两全都捧了出来,带着其余赌徒落荒而逃。
“第一次见你时跟人推牌九也被人骗,倒是不见你这么坚持。”他看着南容的手,原本养尊处优的少爷手,现下肿得像猪蹄,也不知有没有伤到筋骨。
“那不一样啊。”南容叹道,“那牌九,我没有摸到,他一旦换掉,我是听不出换成几点的。但是骰子,我既听到了几点,又摸到了几点,怎么能不算呢。”
他把头轻轻抵在风莲肩膀上,痛得轻微发抖,低低道:“我可不想眼睛不济之后,连耳朵连手都像废物一样。”
第四章 小宴会
风莲滞了滞,道:“若我不回来,你就这么任他踩下去么?”
南容抬起头,墨黑眼睛没焦距地定着,睫毛却浓长,叫人不禁感叹这么漂亮的眼睛竟是瞎的。他定了半天,忽而笑道:“听这句话的意思,好像倒是我的错?大侠,你是我的侍卫,如果你不回来,好像是你失职,一点都不关我的事哎?”
风莲苦恼地想,好像也对。可是他问的话好像跟南容回答的话不是同一回事,总觉得有点不对,可是到底哪里不对他又说不清楚。
“那么你刚才去了哪里?”
风莲端详着他青肿的手,道:“若是小王爷不介意无名大夫的话,我倒是可以带你去我刚才去过的地方。那里有个很好的跌打大夫——只是最近他的境况很不好,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南容眼睫动了动,道:“非常不介意,我一点都不想惊动王府里的大夫。那位跌打大夫,是不是……”
风莲冷冷道:“便是收买我刺杀京兆尹的人。”
南容笑了笑,道:“用多少钱?”
风莲道:“儿子儿媳全死了,上下打点了无数人才得以领回遗体,再加上下葬,他一个无名大夫,现下领着一个小孙女过活,能有多少积蓄?”
他拉住南容的手带着他走,续道:“他见到我时,身上只有三个铜板。我只要他一个铜板。那个所谓的京兆尹的命,只值这么多。”
屋子里有一股萧条的味道,虽然看不见,南容也能明显地闻到。仲春已经不算太冷了,这个屋子里还是清冷得很,也许是因为没什么活人气。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位小公子伤了手么?”风莲答了声是,南容便感觉到一双粗糙带茧的手捂上了自己受伤的手,轻柔灵巧地按着,骨节处疼痛不绝,却是这位老大夫轻轻将他手指上的轻微错位扶正了,不久之后又有清凉的膏药敷上手,缠上了纱布。
“这些天,不要沾水,更不要提什么重物。”他轻轻嘱咐,声音疲惫。
“多谢了。”这却是风莲的声音,“林伯,药还有剩下么?下次我再将你要的药材买了送过来。”
“咳咳,谈什么谢呢。”林伯道,“药不急的。这位小公子手上有破口,是以要用些药,普通的跌打损伤,我这儿还有不少药酒可以顶用。咳咳,不急的。小茉,过来谢谢风哥哥哪。”
远远的听见一声扑通,像是什么东西下了地,然后便是脚步细碎地跑过来的声音,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女孩嗓音道:“谢谢风哥哥,那种糖很好吃,可是隔壁的大哥说,要十文钱一包……”
风莲温言道:“没关系,吃完了再给你买。”悉簌声细微,听起来像是风莲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过了一会儿他又道:“布鞋子都坏啦,下次给你带一双新的来罢。那边路口大婶的鞋摊子,小茉看中过哪一双么?”
小茉小声道:“不要那里的,大婶说她的布鞋都用两层布做,比别地方的另贵五文呢。”
“没事。”风莲又温言安慰了几句,终于跟这祖孙俩道了别。
南容跟在风莲身后一声不吭,手中纸扇轻轻展开,风莲以往从未留意过他的扇子上写了什么,如今定睛一看,却是正面“愿赌服输”,反面“一掷千金”。他不禁暗叹一声,心道:
“这样锦衣玉食日日赌钱寻乐的王孙公子,又哪里能知什么疾苦?”
这是南容的声音。
“……”风莲瞪眼,南容道:“你就是这么想的嘛。”
他扇子一收,道:“嗯,我确实不知,但是不要以为我看不见你你就可以随意瞪我腹诽我。还有,说起锦衣玉食,我突然想起今晚贤王爷家的大世子做寿,跟我一起继续锦衣玉食去罢。”
当今皇上有两个皇伯父,一个是南容他爹逸王,一个便是贤王。贤王比逸王的命好那么一点,有两个康健又优秀出众的儿子承欢膝下,只是一个是嫡出,一个是庶出,虽然同称为“世子”,分量却大大不同,今日做寿的便是嫡出的大世子南濯。贤王想得周到,在大宴之后允儿子设小宴,专门宴请招待同辈的好友,均是年龄相差不大的官宦子弟,玩闹起来也不会尴尬。南容带着风莲参加的,便是这样的小宴。
只是小宴开始前,贤王爷总是要意思意思地露一下面,和蔼可亲地同小辈们打了招呼,拍着南濯的肩膀,显是对这个儿子十分骄傲。
一番寒暄之后,贤王不无得意地道:“诸位今日前来,同乐为要,什么贺礼之类,便实在不必了。不过说起贺礼,今日一早刚请到围棋国手木先生,南濯有幸与他对弈了一局,木先生十分赞赏,送了一本棋谱作为南濯十五岁生辰贺礼,倒是十分珍贵。”
在座的除了风莲之外对这位木先生均是闻名已久,据传这位国手不仅围棋造诣极高,亦通晓星相数术,得他一两句赠言便能获益良多,而南濯得他赠棋谱,确实难能可贵,无怪贤王爷要将此事拿出来夸耀。当下满座赞叹之声,又纷纷说道要改日向南濯世子讨教棋艺。
这之中风莲不知道木先生什么来头,况且不过是个被拉来垫桌脚的,自然是说不了什么话,南容却也不知为何不开口,满场赞叹之中便显得这二人极为突兀。贤王尚沉得住气,南濯却等不得,忍不住问道:“不知阿容棋艺如何?我倒是很想跟你切磋切磋。”
南容好像是愣了一下。
然后才道:“围棋么?我平时常玩的。”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于此道已经精得不须再标榜,南濯又道:“真没料到阿容居然还喜欢玩围棋,我以为你只喜欢……”
南容好赌之名几乎人尽皆知,南濯没有说完,言下之意却已经再明白不过。南容却似十分欣喜,道:“濯哥哥真乃阿容的知己,围棋真是很好玩,可以用来跟人打赌黑子还是白子,黑子双数还是白子双数,黑子多还是白子多……等等等等,还有打赌拿棋子打鸟……”
贤王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圆场道:“嗯,用棋子打鸟,看来阿容的指力不错。”
“指力?”南容一愕,“不是啊,不需要指力,都是用小弹弓,小弹弓本来是用铁弹子最好,可是被父亲搜到房里的铁弹子就会把我臭骂一顿,而围棋子又硬又重,拿来做替代物最好不过……”
贤王又咳嗽了一声,尴尬掩饰道:“唔,打鸟么,普通人都需要极好的眼力,看来阿容耳力极佳。”
“不是,一般赌的都是将鸟打落的棋子是黑是白,到时一声令下,是所有棋子一起胡乱向鸟打去,不需要什么耳力……”
“……咳。”贤王更重地咳嗽了一声,终于放弃了,道:“时辰不早,本王就不打扰了,诸位尽兴。”
贤王一走,在场的少年人便立时轰然乱作一团,毫无拘束地玩闹吃喝,众星拱月一般地围着南濯,南濯满面春风甚是得意,只是眼神偶尔扫过南容时微微露出一些鄙夷之色。在场众人之中,也只有南容看起来分外孤单。
“问到围棋,你装什么傻?”风莲牵动了一下嘴角,“跟白痴一样。”
南容打开扇子遮住半边脸,笑得眼睛弯起,“韬光养晦是美德。”
“……你有光可韬吗?”
第五章 齐如厕
酒过三巡,便起了歌舞,丝竹声声,缓歌曼舞,俱是娉娉袅袅的身形,均是十三四岁的豆蔻年纪,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是水灵灵的含苞待放,又都认真卖力不敢出丝毫差错,倒是一时叫人看直了眼睛。
风莲从未见过这样富贵人家玩乐的场面,看着那些女孩子倒是莫名想起林伯家的小茉来,若不是他时常过去接济,那孩子多半也是会被人当作货品一般估价买卖。一时心酸,便不忍再看下去,扭头看南容,却见他用没受伤的左手支着下巴,头歪在一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容阿容阿容!”一个同南容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哎呀呀我总算瞅着空过来了,前些日子被娘亲逼着练武不准我出府,今日大哥做寿,我就知道你会来,又被那帮子家伙拉着不让走,幸亏那群家伙一见美人便不管我了,咦你的手怎么了?”
他语速倒快,劈里啪啦地说一大串,还没得到南容的回答便抓过了他的手,闻了闻,皱眉道:“这是什么劣药,这么刺鼻。”
“刺鼻的药才引人注意。”南容煞有介事地道,“过几天我老爹就该回来了,特意搞成这个样子,他就不好意思逼我写字练武,这你就不懂了罢。”
风莲刚喝了口茶水,努力憋着才没喷出去,他实在没有想到他能为这伤手找到这么个希奇古怪的理由。
这刚刚凑过来的少年叫南濯“大哥”,想来便是贤王那庶出的儿子南秀。这王侯家的人都长得好,南秀眉目颇为俊朗,坐着时背脊挺直,在姿势懒散的南容映衬下,倒似一棵秀逸的竹。只是开口说的话实在跟样貌不太般配,听南容这样信口胡诌竟然是信了,道:“那也用不着这么早包着,右手弄成这么个模样,不是连摸两把牌都不成了么?”
“那可不是,但也没办法啊,等老爹回来才包上,那不是太假了么。”南容眼皮都不眨一下,虽然他也确实不需要眨眼,“今天包上一包,在场的都见着了,就不会拆穿我了。”
南秀击掌道:“说得对!……以后娘亲逼我练武写字,我便也想个这般的法子去。”
风莲彻底无言,这两个纨绔子弟倒是相见欢,嘻嘻哈哈地继续研究一些什么“什么时候能过来”“有一副雕得极好的牌九”“我最近还得了一颗玉骰子”之类的赌博大计,却是切切实实地叫人想起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两人欢乐地谈了半晌,才忽听南濯出声道:“阿容,对今日助兴的歌舞还满意么?”
南容目不可视,什么助兴节目对他来说都只是听听声响,只有歌没有舞,南濯却要特意问什么“歌舞”,立时便引来几声讪笑。南容严肃认真道:“很好。”然后便忽然立起,慢吞吞地悠然道:“诸位继续欣赏,我另有要事先失陪一下。”
南濯笑了笑,道:“哦?不知什么要事,为兄可能助上一臂?”
南容看似苦恼地想了想,道:“这个事,濯哥哥的好意,我还是心领了罢。”
“当真?”南濯笑意更深,“你我虽非亲兄弟,但也不必这么见外的。”
“咳咳。”南容挥了一下扇子,“这件事情上,却是我亲爹都要见外一下的——我要如厕。”
风莲瞬间十分想向南容描述一下南濯的脸色,当真是精彩纷呈,可惜南容看不见。他还在遗憾,却被南容用扇子戳了一下,面不改色地道:“你刚才不是跟我说,你急得很,也要如厕么?”
“……”风莲想,也许自己的脸色跟南濯的还是可以比较一下精彩程度的。
而且自己不一定会输。
“你知道贤王府的……呃……雪隐在何处么?”风莲斟酌了半晌,才努力找了个“茅房”的好听说法,南容对自家熟得根本不像盲人,难道对贤王府也同样熟悉?
“别吵,带你去个好地方。”南容说完这一句,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道,“……你真的很急?”
风莲脸色一青:“没有。”
“那就好。”南容七拐八拐,却是到了贤王府的后花园,又在一堆林立的怪石之中穿梭,让风莲惊叹于他竟然能走得如此顺畅,毫无其他想法地跟着他走了许久,忽见一群假山石中围起一块凹下的草地来,仲春时节绿意盈盈,煞是好看。
这一片想是平时无人打理,长得都是野草,没有修剪过,参差不齐,却是茂盛密集,踩上去也觉得十分厚软,深深浅浅的绿丝毫不齐整,却另有种野生自然的漂亮。
南容伸长了身体躺倒下来,道:“不错罢,据说这里原本应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