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却力透纸背,虽有水浸染,仍然个个鲜明。
风莲蓦地想起了岭南那个死在南秀箭下的黑衣刺客,不觉捏紧了那张信纸,平静地对门童与另外一个小厮道:“知道了,这事不用同旁人说,去罢。”
莫名来的这一封信,还要他带上剑,多半是约战之意。这一个白字,不会是当日那个黑衣刺客,多半也该是他的子侄为其报仇来了。
风莲想了想,就着烛火连信带封皮都一并烧了,转头看了看放在床边柜上的剑,不由得过去握起,将其轻轻出鞘,手腕微抖,那轻薄的剑身便微颤轻鸣,仿知主人心意。这柄剑是父亲当年所佩,在他十五岁时便传了给他,却一直并未告诉他此剑的名字。他平日其实甚少用剑,便常常只藏于袖中,最近一次见血,倒就是初见南容时在他颈上划的那一剑了。
他想那约战之人若愿听自己一言,化干戈为玉帛自然是最好——然而江湖中人只认血债血偿,黑衣刺客虽非他所杀,却也有他的一份,何况当时在场之人,只有他一个算得“江湖中人”。黑衣刺客一事难分对错,多半是说不过去的,便也只得一战。
这原是避无可避之事,只要是学武之人,大半避不过几场生死之战,他家中富足,使他从小不必四处漂泊,也几乎从无历险,已经算是幸运。既然抱了迎战之心,自然要做足准备,九曲水离南郊故园并不近,辰时并不晚,要一早出门,所以也必须早些睡觉。
他看了一眼睡得正熟的南容,吹熄了烛火,躺到他身边去和衣睡下了。
刚听到打过了五更,南容便接着听到悉悉簌簌的声响,迷迷糊糊地道:“你起了?”
风莲低低应了声,道:“我昨日跟车夫说了,让他今早来接你。你先回王府罢,我另有些事要办,之后在回去。”
南容静默了一会儿,道:“好。”
接着便听到轻微的铁器撞击声,风莲道:“剑该还我了。”
“不行!”南容立刻坐了起来,正色拒绝,“说好给我玩一天的,抠除你拿过去的那一点时间,也该到今日午后才到期,怎能早收回?”
风莲想了想,这剑好像的确是昨天午后才到南容手里,现在确实不足一天。转念一想,反正约战只是带剑,这剑他平日也不是十分惯用,不带也并无干系,便将剑放回原处,将自己十五岁之前使的剑从墙壁上取了下来,掂了掂,手感仍是熟悉的,只是没有那柄轻便。
低声道:“那我走了。”
南容点了点头,无神的眼睛却跟着他,听到他开门的声音,道:“小莲花,你不会是趁机逃逸罢?”
风莲不由得笑道:“当然不会。”
“不会就好。”南容严肃认真地道,“否则子债父偿,我会把你老爹押去王府做半年侍卫的。”
“放心。”风莲又走了回去,抱了抱他,道,“一定回来。”
南容叹了口气道:“现在的小莲花又像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了。感觉是一样的,或者更加浓烈一点。”他抬起头道,“大概你们江湖中人把这个叫做杀气。”
风莲笑了笑,并不回答关于杀气的问题,只道:“等我,很快回来。”这次终于推门走了出去。
南容侧耳听着关门声,躺回床上去,低低道:“算啦,要是真的回不来,我也不能怎么样。”说着握住那把剑,把玩了一会儿,困意又悄悄地袭来,重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外面人声已起,想来天已大亮。他慢吞吞地起来,因不熟卧房布局,只慢慢摸索着,摸到自己的扇子,然后摸到鞋袜穿起来,待整理得差不多,便听到外边小厮喊道:“小公子,你家车夫来接你了。”
马车一晃一晃地回王府,车厢里只剩一个人便分外冷清。其实最初也只是一个人的,现在却不习惯了。南容叹了口气,用最初对风莲说“眼睛这东西一开始就没有便算了,有了以后再没有,真是生不如死啊”的口气低低道:“……这种人,一开始就没有便算了,习惯了以后再不见,真是好生不如死啊。”
正在车厢里一摇一晃,忽听车窗外一阵鸟鸣,这种鸟鸣甚为独特,却很是熟悉,南容一皱眉,终于想起是在岭南时见过的,风莲用以传信的黑羽鸟的叫声。他掀起了车窗帘子,那鸟果然便扑棱棱地停在了窗框上,他微有些不明所以,伸手去轻轻碰了碰那鸟,便有尖尖的东西啄了啄他的手指,这鸟竟是将他当作了主人,丝毫不害怕。
“怎么回事?”南容轻轻歪过头,“你弃了旧人,另找明主了么?”
这句话刚刚说完,车身忽然一震,震动之剧,险些把他震得滚到地板上,不由得叫道:“怎么了?”
外面却无人答话。他掀开了门帘,仍能感觉到车夫座上坐着一个人,但气息却与原本接他上车的那人截然不同,不禁悚然心惊:“你是什么人?”
第二十三章 故园前
前面那人不出声,只是一拳带着虎虎风声打了过来,南容把门帘一放,就着地板倒了下去才堪堪避过,顺手将风莲的剑拔出鞘挡在身前,又问了一句:“什么人?”
“闭嘴。”那人终于说了话,嗓音沙哑沉闷,“我不想打小孩子。”
南容也知他刚才那一拳并不快,不过是威吓之用,否则自己耳朵再灵也不可能避得过,便忍不住笑了笑,道:“大叔,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做什么来找我晦气?”
那人哼了一声,只管自己赶车,仍是不答话。
南容又道:“莫非是上代恩怨?”
那人没有任何反应,连呼吸都不曾乱过一丝。
“看来的确是上代恩怨。”南容自顾自地道,“大叔,你以前在逸王府供职么?”
那人原本仍是一言不发,此时还是以冷哼开始,良久才道:“你倒是不怕死。”
“怕有何用?你真想杀我我又如何抵挡得了。”南容笑道,“上代恩怨你该找我老爹的,我还小,尚未来得及为非作歹,这事我管不了。”
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虽长却也极清淡,几乎听不出有什么心绪在里面。不久后他轻轻说了句:“过来。”
马车停了下来,想必是已经到了地方,南容犹豫了一下,握着剑慢慢地靠近车门去,手中蓦地一空,也不知怎么剑就被夺了过去,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拳重重地击在他肚子上,登时痛得倒回马车里,整个人都蜷缩起来,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南郊故园。故园的并不是故旧园林的意思,它的名字便叫故园,与名字给人的破陋感不同,本身却是一座颇为精细雅致的园子,只是不知此地主人是谁,园子门前常年也不过是一个孤身的老头子照看着。
风莲驱马停在故园门口等着,眼见太阳已经升起,辰时将到,才见到一个人影由远及近慢慢清晰,走到眼前,看清他一身黑衣,脸蒙得严严实实,一双眼睛似曾相识,看起来竟与岭南的黑衣刺客一模一样。
虽然阳光已普照,然而乍见此景,风莲仍是觉得一股森冷之气从心底冒起,尤其这个人眼神阴鸷深沉,看来真似死而复活的活鬼一般。
他跳下马来,握紧剑柄,道:“你究竟是何人?”
黑衣人不答,一双眼睛却紧盯着他的剑,看了半天,摇头叹气,道:“风家子孙,不争气便也罢了,竟还将九道交予旁人。你父亲竟也丝毫不管?”他一抬手,一件狭长之物划空飞过,风莲顺手接住,定睛看时,竟就是那把原该在南容身上的剑。
“小子,这才是你该用的东西。”
风莲一时顾不得他在说什么,急声问道:“这剑你从何处得来?”
黑衣人不答话,只不停地摇头,连连叹气:“想当年黄泉九道弯只死剩两个,没想到剩下人的子孙,竟仍做朝廷鹰犬……天意,天意……”
风莲听他语无伦次状若疯癫,再也不管他是何用意,朝着他来的方向拔足狂奔,后背一波劈空掌力破空袭来,其力道气息,与岭南黑衣刺客的一模一样!
他无暇顾及,脚下丝毫不停,只侧身避过,那掌力锋锐刚猛,竟将他鬓边发也削断了几根,簌簌地落下。黑衣人喝道:“你父亲在什么地方,难道如今只剩下缩头乌龟的骨气?”
风莲听他辱及父亲,回过头,唰唰唰三剑连环将他逼得一时不敢硬接薄剑锋芒,才怒道:“你是哪来的鬼祟之人,也敢如此辱我父亲!”
“我是哪来的鬼祟之人?”黑衣人蓦然哈哈大笑,笑声之中却满是悲怆,转而厉声道,“风默果然已不记得姓白的故人了么?!”
他如此说话,无异于已经承认自己就是当日岭南的黑衣刺客。但那刺客明明白白死在风莲眼前,连尸身都已经处理掉了,如今却还活生生站在面前,难不成当真是怨气不散,竟仍回阳世纠缠不清么?
风莲接连几剑逼得他不能近身,脚下不住连退,也不知退了多少步,终于隐约见到了停在路边的逸王府马车,一时心中一定,回头一掌拍出,便再也不看后头如何,只发足疾奔向车厢。
终于到得马车前,他瞧着那垂下的门帘,去掀门帘的手竟然忍不住抖了起来。
他生怕马车内空无一物或者——或者有更加可怕的——南容的——
帘子还未掀起,背后一掌又已到,这一掌离得太近,劲气激得耳中生疼,风莲不敢怠慢硬接,双足一斜,身体平平地移了开去,仍是避开了这极为凶险的一掌。
一直停在马车窗框上的黑羽鸟惊叫一声,一道黑影划过,停在了黑衣人肩上,惊魂未定般跳了跳。
风莲眼神极利,细看之下便知那黑羽鸟虽然极像自己的,却毕竟不是同一只。当下疑惑更甚,道:“阁下……前辈究竟是何人?与我风家究竟有何渊源?”
“功夫,没有丢你爹的脸。”黑衣人双眼遥遥地看着远处,道,“车上的,就是逸王府的小王爷,南逸的宝贝儿子?”
逸王名字即为封号,然而胆敢如此直呼他名讳的除了当今皇帝陛下几乎没有第二人,风莲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南逸便是逸王之名,来不及答话便又伸手去掀门帘,黑衣人又是一道掌力劈来,让他不得不缩回手,那锦缎门帘却是啪嗒一声,被劈下了半幅来。
门帘虽然少了半幅,却还是看不清里面情状。外面如此闹腾,车厢里面也没有任何反应,想来若不是无人,便是凶多吉少。风莲只觉心急如焚,死死盯着黑衣人,道:“小王爷今年不过十四,前辈身手不凡,何必欺负一个盲眼少年。”
“我原本也不想欺负他。”黑衣人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回忆得甚是辛苦,“我只是没想到跟着黑羽追踪那把剑,竟能追到逸王府的马车。这正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状若疯癫,风莲只道他又不正常了,再也不想与他纠缠,既然他对此剑看得如此重要,便抬起手,将剑远远地扔了开去。黑衣人大叫一声,似是再也想不到他会如此做,飞身过去抢那把剑。
风莲飞快地钻进车厢里,只见南容蜷缩着躺在地板上,却不知是死是活,当下也不敢怠慢,赶忙将他抱出车厢去,还没探出车厢门,数支羽箭夺夺有声,支支插在车壁之上,透板而入。
第二十四章 另定约
风莲一边抽出剑来斩去从车厢门射进的几支,一边干脆坐下,一手托住南容的腋下让他坐在自己腿上。这一波箭势渐弱,车里车外都是一片安静,如此情状,马车聊做壁垒还能守得一时,一旦出去便是生生的活靶子,他手上的宝剑虽然不如扔掉的那把锋锐,却也是从小用惯了的,想来尚能抵挡一阵。
箭既一时不得射入,便也有一刻空闲,他提防着车外动静,搂着南容的手轻轻拍他的脸颊,低低唤道:“阿容阿容……”
车身突地一震,诡异地迅速朝前行去,风莲呲啦一声拉下仅剩的半幅门帘,车夫座上坐着的却正是那追剑而去的黑衣人。
黑衣人一手握着追回的剑,一手飞快挥着马鞭,听到身后动静也无暇回头,只恨声道:“看到了罢?什么叫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风莲愕然:“什么?”
“你娘的聪敏机灵,果真是一点都没传给你!”黑衣人又莫名来了怒气,与此同时第二波箭又至,他长啸一声,挥剑横砍斜劈毫无章法,不时又一掌劈出将箭震开,只余少数几支遗漏射入车厢,被风莲一一挡下,他嘴上却不空,继续说道:“你说这群龟孙子埋伏在此处,为何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要等你钻进车厢里才动手?”
风莲愣了一下,还未及回答,黑衣人骤然将马车一停,道:“动不了啦。”
风莲朝外看去,只见四面都是弩手,且离马车越来越近,弩装箭时间比弓长,射箭却远比弓强劲,距离如此之近,任是武功盖世要突围也绝非易事,何况他怀里还有个人事不省的南容!
“傻小子,等你进了马车才动手,那是因为他们要乱箭杀我,不是杀你。”黑衣人冷笑道,“火烧马车毁尸灭迹,才是对付你的手段。这样你便是我杀的,我是因杀人而被乱箭射死的江洋大盗,这事做得多么干净,南逸可不是第一次用这种手段!可惜不知报应不爽,他自己的儿子也在这马车之上。”他不等风莲回答,厉声道,“把他儿子扔出来给他看看!”
风莲下意识地把南容搂得更紧了些,道:“不行!”
他们说话的当口,众弩手又已上好了箭,眼看第三波箭将要发射,黑衣人大叫道:“南逸!有种就给老子出来!你杀过老子两次老子都没死,断不能被你杀第三次!睁开你的狗眼给老子看好了,你儿子还在这里,杀不杀你看着办!”
风莲听他疯疯癫癫地吼话,将剑直指着车外,打定主意他若要强抢南容扔出去便要削他双手,却不料他说完这番话直接回头一掌向车厢劈过来,车厢承了无数支箭早已不太牢靠,被他刚猛的掌力一劈立时散了架,风莲与南容便也这么明晃晃地露了出来。
风莲大惊,将南容搂得贴近自己胸口,他实不愿相信南容之父是奸险恶毒之人,可到了这当口,心中却又微妙地希望这些弩手当真是逸王手下,能保得南容平安。
众弩手竟果真停驻不前,箭竟然也丝毫无声——看起来真似一见南容便不敢妄动。双方僵持许久,黑衣人一剑砍断车辕将马卸下,身形一动,随即便有一声惨叫响起,惨叫声未彻,他又回到了原地,手上却竟持上了一把弩。他冷冷一笑,手中翻转,竟立时将箭头对准了南容。
如此轻功,当真鬼神莫测!
弩手不由得面面相觑,心下都起了惧意,只听一声低哑的“住手”不知从何处传来,不久之后,队列之中走出一人,朗声道:“白前辈,你作恶多端,双手血腥,我等今日奉命捉拿你,实不想滥杀无辜,还望你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他话没说完,黑衣人便响亮地“呸”了一声,道:“少给我假惺惺满口大道理!老子今日就一句话,死便死,死之前我定要这小子给老子陪葬就是!叫南逸自己想想老子的命值钱还是他儿子的命值钱?”
那领头之人面罩之中露出的眼睛里也都是为难之色,眼珠不断转动,想是拿不定主意。风莲低低道:“如此僵持不是办法,这群弩手与前辈你之间孰是孰非我实不知情,但教有我在此,绝不允你伤他!”
黑衣人怒极反笑:“臭小子是非不分恩怨不明,风默教子无方!”他这句负气之言说过,却也一时不得言语,深灰的眼珠乱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