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局一华年
作者:禾灯
第一章 卖身契
“从前,有一个巧夺天工的木匠。”南容喝了一口茶,漱口,吐掉,“他做的所有东西都精巧绝伦。”
“后来他收了一个徒弟,把一身本事都倾囊相授,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徒弟觉得自己把师父的本事学得差不多了,就出去自立门户,全然不顾师父年迈需要人照料。有一天他偶然去师父那里拿点工具,看到两个木头人,居然跟真人一样自己会动,正帮着师父锯木头,还会泡茶,还会做饭。”南容讲故事,手里的纸扇轻轻一展,衬着他又黑又大的眼睛,几片桃花轻轻飘下来沾在纸扇上,竟有点难描的风流模样,“他就拿尺子量了木头人的尺寸,回家去照样做了一个,可是木头人始终不会动。他茶饭不思,终于老着脸皮回去问师父怎么回事,师父问,你可量过尺寸,做得一模一样了么?他答,那是当然。于是师父回答说——”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很是装模作样地又喝了口茶,漱口,再吐掉,没有亮光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风莲,慢吞吞地道:“因为你没有量心啊。”说着便并起了纸扇,拿扇子戳着风莲的心口,戳一下说一个字:
“没、有、良、心、啊!”
风莲垂下眼,良久才道:“小王爷助风某逃脱追捕,为风某疗伤吸毒,风某甚是感激。但风某无意入官场,除却这一条,小王爷有任何吩咐,风某在所不辞。”
“我只要这一条。”南容很肯定地说,“我救了你,你不报恩,没良心。”
第一次见到南容时,正值风莲出道以来最狼狈倒霉的时刻。背上挨了一掌,左臂中的袖箭虽然已经起出了,伤口却麻痒起来,显然是有毒的,后边还有锲而不舍的追兵。所以,当看到路边茶馆里一群人围观牌九赌局时,他也就很自然地钻进人堆里去,把袖子挽起遮住了伤口,庆幸那群追兵没有见到自己的脸。
正在赌牌九的正是南容与一个戴了只破帽子的市井青年。当时风莲并不知原来这就是逸王府的小王爷,所以对于他在这种地方跟人推牌九并没有觉出任何不妥,只是一局看下来,便知这个少年原是看不见的,而这周围的人,原是合伙着欺负他看不见。破帽青年每到开牌时便会悄悄将自己的牌换成大牌,换牌手法并不高明,任一个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在出郎中,却没有一个人肯出声提醒。
南容却像是当真对此事一无所知,依然不停地压注,摸牌,也不停地输。
身上有伤的人不该妄动真气,风莲明知这个道理,却还是忍不住在他们将所有赌注都压上的最后一把,手指轻轻按住了破帽青年的牌,不动声色地按了一下,两只牌九轻轻松松地嵌进木头桌子,在桌上留下一道刻痕,明明白白是一对瘪十,真是换都来不及了。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出手。许是自己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腔不甘急需发泄,许是瞧那破帽青年十分不顺眼,许是实在看不过去这样不公的赌局,也许是,瞧着南容挺顺眼。
破帽青年张大了嘴巴看着风莲,知道是遇上强人了,有苦说不出,欲哭无泪地看着南容开牌,最后一把,南容终于摸到一对至尊宝。
赌局刚散,南容笑眯眯地收拾起自己赢来的银两,留下一半来,递给站在一边的风莲,道:“这个该给你一半。”
“……”风莲无言一会儿,才道,“你看得见?”
“刚才桌子很剧烈地抖了一下。”南容笑道,“我感觉到了。”他长得柔和清秀,圆脸,带着稚气,看起来年龄很小。风莲犹豫了一下将银两收下,转眼又听见远远的喧哗之声,原是刚才京城府衙的衙役从这里追过去,如今竟然又折返来了。
左臂已经麻了一半,如今若再动手,只怕更加剧毒性发作。没料到京兆尹家里还养着高手已经是失策,在衙役们从这里追过去之后没有及时离开更是失策,居然还为了牌九胡乱动手,真是失策中的失策。风莲从来不知自己会蠢到这种地步,眼看着那衙役头往自己这边瞟了一眼,悄悄握紧了袖中的剑柄,只准备放手一搏——
“哎呀这不是逸王爷家的世子殿下么!”那衙役头惊喜般地过来行礼,“小王爷怎会在此处?”
南容纸扇一展,随手扇了几下,笑道:“随便逛逛。”
衙役头连连弯腰,道:“年前逸王爷与小王爷与京兆尹大人见面时便是小的给备的马,还承蒙逸王爷一句夸赞,小的不久便升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风莲皱眉,南容却似很有耐心听,听完他的一大段感激表忠心拍马屁的废话,还拍拍他肩膀道:“好好干。”
衙役头险些感激涕零,又是一大段废话之后,眼睛移向风莲,毕竟不是吃干饭的,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道:“这位小哥,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可是受了伤么?”说着便要伸手去按他的左臂。
“他是——”南容不动声色地一扇子拍开他的手,“我的侍卫。前几天抓一个刺客受了点伤。”
他这么一说,衙役头便不好意思再下手。狐疑地又打量了风莲一遍,再说了一遍同样的废话,终于弯着腰离开了。
风莲一直撑到那帮衙役尽数离开,才一口气一泄,脚一软便倒了下来。眼前一片晕眩时感觉到一双温暖柔软的手在手臂上摸索来摸索去,直到摸到那个已经高高肿起的伤口,手指在伤口边上轻轻按了几回,然后便是两片温热贴了上来。
伤口终于开始感觉到疼痛,风莲神志清明地动了动手臂,道:“够了。”
南容摆摆手不说话,赶忙端过了一碗茶来,喝一口茶,漱口,吐掉,道:“我救了你,你以后是我的侍卫了。”
接着还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风莲本就不善言辞,更加不想跟他多费口舌争辩,只得总结出一句:“总之小王爷日后有事差遣,风莲绝不推辞,东大街九曲水便是风莲住处。就此别过。”
“我就知道你们这种江湖人士来无影去无踪,承诺断断靠不住。”南容小王爷又吸溜了一口茶,咕噜噜漱口,吐掉,“不过没关系,我早有准备。”
然后他把手伸进怀里,拽出一张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纸来,风莲粗粗扫过一眼,只看到上面几行字,外加一个血红血红的指印。
“这是什么?”
“你的卖身契。”
第二章 讲故事
“趁你不能动的时候拉着你的手指随便按了一个。”南容很理所当然地道,“正好你手上也有血,连印泥都省了。江湖大侠嘛,这种事情不能抵赖的。”
风莲口齿一动,还没来得及说话,南容又道:“不用谢我的救命之恩了。”
他回过身来,无光的眼睛明明看不见,却好像还是在盯着风莲看,看了半天,忽又展颜一笑,伸手来摸风莲的脸。
触在脸上的手跟之前感觉过的一样温暖而柔软,只是接触得更为仔细,让风莲清楚地感觉到那手掌心,手指上,处处都是细小的伤口结下来的疤,皮肤并不平整,想来是平时东摸摸西摸摸,容易伤到手。
然而他看起来,才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
念及此处,风莲看着眼前人一脸的认真,心里蹿起的火不知为何便熄了一半。南容摸了一遍,放下手来,手指触摸着描绘出的轮廓精致俊朗,只是过于平板了,脸上什么表情纹路都没有,显然是不怎么爱笑的。
他笑道:“原来是一张牌九脸,两个眼睛两个鼻孔一个嘴,正好一张红五。”
牌九里的红色五点便是最上面两点,中间两点,下面一点,恰好像张人脸。
风莲冷冷道:“那小王爷莫不是一张丁三?”丁三上只有三点,照理说,任何人脸上都至少有五个孔的,风莲硬生生给他少算了两点,便是讽刺他没有眼睛。
南容倒也不生气,笑道:“承蒙抬举承蒙抬举,丁三可是能凑成至尊宝的牌呢。”
他往前一站,扇子十分风流倜傥地一挥一抖,指向前方,道:“来来,牌九脸,跟我回王府去罢。”
“我叫风莲。”
“风连?”南容歪了一下脑袋,仔细想了想,又想了想,“连环计的连?”
“加一个枯草头。”虽然知道莲乃花中君子,并不一定就是女子的名字,但是要亲口说自己的名字是“莲花的莲”,还是让风莲觉得别扭。
南容又想了一下,笑出来,扇子在他肩上拍了拍:“小莲花。”
风莲一字一字道:“风莲。”
“小莲花。”南容充耳不闻地往前走,“跟过来,小莲花,牌九脸,你自己选一个罢。”
这真是个十分两难的选择,风莲痛苦地挣扎了一会儿,觉得无论选哪个自己都会气得吐血,只好当作没听见,闭嘴。
“小莲花,你是怎么受伤的?”南容听他没了声音,便继续说话,“你跟京兆尹有什么过节?”
风莲沉默一会儿,道:“并没有过节。我只是……受人之托,去讨个公道。没料到京兆尹府上还藏有暗器高手,一时大意。”
“受人之托?”南容转过头来,无神的眼睛对着他,忽然扇子在面前扇了扇,道,“你不用说了,肯定是京兆尹欺压良善,使得人家破人亡,于是你便行侠仗义前去行刺。”
风莲犹豫了一下才道:“你怎么知道?”
“这种事,满大街都是,还需要猜么?”南容轻描淡写地道,“即便是每一个苦主到我面前来讲,故事也都是大同小异……”
苍啷一声轻响,风莲藏在袖中的剑出鞘,横在他的颈边,冰凉的剑锋贴着他的脸,锋锐的剑气仿佛激得脸上的汗毛都簌簌落下。
“小王爷养尊处优,不知民间疾苦,风某并没有意见。然而,那每一个苦主所经历的,对你来说虽然只不过是大同小异的故事,对他们来说却是家破人亡。即便你无法感同身受,也莫以戏谑和故事的语气来说他们。”
南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拿扇子拨开他的剑,然而风莲的剑却纹丝不动,剑的主人只冷冷道:“麻烦小王爷说句像人说的话来。”
南容慢慢道:“这种事,满大街都是。每个苦主讲的故事都是大同小异,讲再多遍,太相似了,事不关己,也就没有人在乎,没有同情,不是切肤,就不会痛……”脖颈上一痛,风莲的剑已划开他脖子上的皮肤:“那现在小王爷有切肤之痛了么?”
南容微笑道:“有了。不切肤便不会痛,你兴冲冲地过来刺杀京兆尹,无论成功与否,对于跟你无关的人来说,都不过是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你就算赔上了性命也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记得。所以,我要说的只是。”他还是锲而不舍地拨开他那把剑,“你若听着那些苦主诉苦,要一个个把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贼子贪官杀干净,是不可能的。日后莫要如此冲动,要把一个官整垮,法子多得是,不必要动刀动剑,还害得自己险些脱不了身。”
风莲缓缓放下了剑,回剑入鞘。他承认南容说得对,只是武艺初成,尚不知天高地厚,又一腔热血,便难免冲动激愤。他面上没有什么起伏,内里却暴躁易冲动,自己也知道不好,却一时改不了。
南容感觉到剑刃终于离自己远去,松了一口气,抬手按了按自己脖子上的伤口,笑道:“你看,我就说嘛,”他老气横秋地伸手拍拍风莲的肩膀,“年轻人不要这么冲动,听老人家把话说完嘛。现在,你能不能撕点什么布下来给我包一包?”
他手上做着撕扯的动作:“传说你们这种江湖大侠都是随手撕条布下来裹伤的,可是——”他努力撕了一下衣服下摆,“我感觉罢,这个,布也不是这么好撕……”
风莲抽了抽嘴角,呲拉一声撕下衣摆来,在他脖子上缠了几圈,按紧了止血。
“好了。”南容在一扇朱门前站定,“到家了。”他拿扇子去挑风莲的下巴,很是得意地道:“承蒙我救你并掩护你逃脱,给你取了好听的外号,告诉你人生的大道理,并为此心甘情愿地被你划一剑,这种种嘛,由于我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都不会太计较的,也就不一笔一笔跟你算清楚了,总的算成一笔来——”
他凑近过去,嘿嘿笑道:“美人,拿你的身体来还吧——对了顺便说一下,卖身契是签了十年的,很短吧。”
风莲嘴角一抽,努力克制,再克制,才忍住了再次拔剑出来的冲动。
第三章 赌单双
作为逸王府的小王爷,南容却独自一个人在外面乱晃,还在市井路边跟人赌钱,实在是很不可思议。风莲到逸王府不久,被拉去将名字记上了侍卫名单,又被拉着转了一圈,便知道了小王爷能这样乱晃赌钱的原因,其实并不复杂,不过是因为逸王爷不在府中。
转完一圈,南容便要带风莲去瞧瞧他的房间。风莲道:“不用了,我每日还是回家,一早过来就是。”
南容回过头,又以那种饶有兴味的表情看着他,风莲趁他还没说话,又接着道:“我既然答应了下来,有此一诺,便不会食言逃走。”
南容莞尔一笑,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据说侠客们都喜欢这首诗。”他说完又转过了身继续往前走,“不过还是给你安排一个平时歇脚的房间罢。比如万一有什么特殊的情形要住在王府,或者比如有午休可以睡午觉。”
他很是自然地往前走,风莲跟在后面实在好奇得很,只见他一路行得顺畅,该左转便左转,该右转便右转,丝毫不滞瑟,也从不撞到东西,竟似明眼人一般,不由得道:“你真的完全看不见?”
南容的脚步停了一下,不久之后又继续前行,道:“唔……左眼完全看不到,右眼努力一下的话能看到一点点模糊的影子。不过确实极模糊,跟看不见也差不多。”他停在一间小室门前,转身伸手比了一下,道,“差不多能看到你这么高这么宽。”皱眉努力看,“也就只能这样。”顿了一顿,“至于王府里么,是在变瞎之前特意训练的,刻意将所有布局,包括一草一木都记住了,瞎了以后就不怕了,这么多年来,布局一直没有变动过。来,你的房间就在这里。”
他推门率先进去,风莲忍不住问道:“怎么人还能预知自己什么时候会瞎的么?”
南容跟明眼人似的走到窗前去支开了窗户,好像赏玩风景似的看着窗外,道:“是啊,就是知道嘛。差不多五岁的时候罢。跟孪生哥哥一起生了场重病,或者说直接一点,中了一点毒。我母亲擅长针术,最后关头才想起有一种法子,可以将毒逼到这里封起来,只是这样以后,没几日就会完全看不见了。施针之后,我哥哥大概还是没挺过去罢,去世了,唔,夭折了。”
风莲有些发怔,听他说得十分平常,好像对兄弟俩一死一瞎的结局还觉得十分平常似的。
“眼睛这种东西啊。”南容道,“一直没有就罢了,有了以后再没有,其实还挺生不如死的。”
他把扇子展开又合拢:“不过要是问我要眼睛还是要命,答案还是很简单的。”
他回头冲风莲笑笑,用那种说“你没良心”的语气很肯定地道:“要命。”
风莲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做了逸王府小王爷的侍卫,每日早上去王府,晚上回家,一日的工作十分清闲,包括陪小王爷出行找人赌钱,教训赖钱不给的人,陪小王爷回家,然后自己回家,等等。
“你以前怎么就想不起要教训这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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