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约略有二十几名,数量虽与山贼不相上下,但由于是训练精良的士兵,在攻势、身法上自然是占尽了上风。
「大人,你们没事吧?」为首者匆忙下了马,带着关切的口气朝他们走近道。
听见了耳熟的声音,雪舟不禁诧异地扬起了眉毛。「小野武?」
「是。」
「怎么会是你?」
「属下正巧带兵在这附近巡逻,听到这里有骚动,便赶过来看看——」
「唷!还真是巧啊!」藤仓晴海酸溜溜的补了一句道。
雪舟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转头对小野武说道:「不管如何,都谢谢你了。」
「大人客气了,这是属下应该做的。没想到现在局势已经这么乱了,以防路上再有不测,从现在开始让属下护送大人进城吧?」
「也好。藤仓大人,您的伤口是否先行包扎一下?待进城后我再传唤大夫替您观伤——」
「不必了。」冷淡地回绝了雪舟的好意,背对的身影也令人无从探索起。只见藤仓晴海命人牵过马匹,兀自走到了队伍前头。
「大人他——」无意造成这种局面的小野武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看着雪舟。
「不必理会他。下令整队出发吧!」
雪舟若有所思地瞥了藤仓晴海一眼,他的视线在意着那条手臂上的血像还没止住似地快速染湿了衣袖。为此,他的胸口不禁因为一股莫名的感情而隐隐作痛。
原本那一刀应该是要砍在自己身上的,但在紧要关头他却挺身替自己挡了下来。
藤仓晴海——
你究竟是何来历?
明明素昧平生,但因何那一剎的感觉却意外如此熟悉呢?
* * *
待雪舟等人被护送进城之时,只见大道两旁站满了严装武士,他们手持松明,炯亮的火光让黑夜顿时宛如白昼。
当雪舟的思绪尚未从如是隆重的军容中抽离之时,耳边随即到来的便是武田永宗驾临的欢呼声。他赶紧下了马迎接,没想到对方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避嫌地拉起了他的手。
「雪卿,听说路上出了事?你无恙否?」
「多谢主公挂念,臣下无事。多亏有藤仓大人一路照应……还有小野也赶来支持了,总算是化险为夷。」雪舟脸上挂着虚应的笑容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道。
「我见军师逾时未归,正准备要派人前去察看呢!不过看来是吉人天相,哈——」
「托主公的福——」
「对了,这位就是藤仓晴海大人吗?」
「正是。」藤仓晴海右手扣着刀柄,礼貌性地行了个礼。
「你看起来伤得不轻啊!要不先让军医替你治疗一下吧?有事且待明日再议吧?」
「这——」
「就照主公说的话做吧!请您别让在下有罪恶感……」
雪舟的口气带了点恳求的意味,藤仓晴海望见他一脸愧疚的表情,一时间也不好再逞强下去。抿了抿唇,最后略表同意地微微点了头。
「太好了,请您今晚好好休息吧!」雪舟像是松了口气似的露出了笑容。
* * *
梳洗过后才刚准备就寝,但武田却又派了近侍来传。
雪舟原本想开口拒绝,但在想起小野武曾经提及的蜚声流言之时,左思右想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
草草整理了仪容,他随手取了件外褂披上之后便匆匆赶赴武田的召唤。
待卫士拉开了纸门,一如往常的是武田永宗饮酒的画面,他看见他那副日渐肥壮的身躯几乎遮住了整张几面。直到近侍领自己走进了房内,桌上的菜色甚新,看似没动过几口,最后他留意到了几面上有三个酒碟。
「上村先生?」才抬起头,便看见一旁笑容可掬的灰发老人,雪舟像是有点意外微微提高了音调。
相对于他的不知所措,对方反倒热络地招呼他坐下。「雪舟君一路风尘仆仆,先喝杯酒舒缓一下吧?」
「雪卿,我知道你累了。但在跟藤仓晴海正式会面之前,我认为有些事还是有必要先跟你商量。」
「主公请明示。」心里虽然在意着武田永宗的话,但见上村作势替自己斟酒,雪舟急忙双手端起了酒碟。
「就你观来,朝廷这次派兵是否是出自真心呢?」
「就算不是出自真心,但朝廷为挽回颓势也不得不放手一搏吧?普天之下唯有武田家能助他这一阵了,臣下以为对方应该很清楚其中之利弊得失。」
「既然如此,依雪卿之见,朝廷那两万援军迟迟滞留岚山不肯到小谷城来又是何故呢?」
「这——」犹豫着是否应该说出实话之时,一旁的上村却接了口道:
「雪舟君该不会是想自立江山吧?」
「上村,说什么浑话呢?」武田永宗轻声斥责他道。
「雪卿别听他胡扯,你是我最倚重的臣子,我自然对你寄予完全的信任。」看见雪舟顿时僵了脸,武田永宗连忙解释好要他释怀。
不置可否地微微掠起唇角,经过一番思量之后雪舟决定还是保留对藤仓晴海的想法。「主公,臣下是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
隐瞒了藤仓晴海先前对自己提出的无礼要求,他仅侃侃而谈进攻京都的计画,然而在座聆听的武田永宗只是貌似深思的闭起了眼。
「所以——」武田永宗举碟沾唇道。
「所以臣下此行回来的目的正是为了筹措两万军的粮草。」
「雪卿,对藤仓晴海此人你有几分把握?」
「臣下不明白主公指的是?」
「万一他临时变卦,你可有因应对策?」
「照理说——」
「要成大事便得不择手段,在这种关键时刻我不想冒险。唯今之计便是——」武田永宗的手做出了一个划刀的动作。
雪舟楞了楞,声音显然有点不自然。「主公,对方可是朝廷的使臣……」
「但在小谷城内,他对我武田永宗而言什么也不是。」武田永宗微微挑起眉,深沉地望了雪舟一眼。
见雪舟神色始终凝重,他最后不禁作声大笑起来。「雪卿,别露出那么苦恼的表情,刚刚都是玩笑话,咱俩君臣这么久没见面了,轻松轻松嘛!」
「就是说啊!雪舟君,你离开了这么久,今晚就好好陪主公喝一杯吧?这趟回来可得请你多逗留几日了,有些军务我临时接手,可苦煞了我这个老把老骨头!你可得拨出时间好让我向你讨教讨教——」
「好说了……」雪舟苦笑道。
经过那一席严厉的玩笑之后,上村一整晚殷勤地邀酒,雪舟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回敬。为人家臣做到这个地步竟然还要遭受自己主公的试探,这种心情还真是教人难受。
尽管方才那一席话对方再三强调只是冗谈,但言词间闪烁不定的意味却教他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一想到这儿雪舟不禁感到苦闷,不知不觉酒一碟接过一碟,待步履蹒跚地走回自己的寝居之时,在灯笼所照亮的玄关前,却驻留着一道他不陌生的人影。
* * *
玻鹧郏」芘ο氚涯堑滥:娜擞翱辞宄退闱谱邢噶擞秩绾危俊
他终归不会是他——
漆黑的眼罩如同乌云一般遮去了另一只皎亮的眼睛,在那张曾昔或许英武的脸庞上,他只看到一道道错布纵横的伤痕。
沉默的对望最后在淡红色的唇角微微掠上笑意之后划下了句点,雪舟故做轻松地信步越过藤仓晴海,显然不想去在意背后依然胶着的视线。
「军师大人现在才回来?」
听见男人的声音扫过几分若有似无的阴沉,雪舟玩味的回过了头道:「我才好奇藤仓大人这时候怎么还没就寝……对了,您的伤口好些了吗?」
「比起我这点小伤,军师大人可辛苦多了!没想到赶了一天的路,回来竟还不得安歇——」
「有什么办法呢?谁教在下吃的是公家饭呢?可知因为阁下的缘故,连在下都被怀疑了……」自我解嘲的话语底下多了几分玩笑的意味,不理会对方诧愕的反应,只见雪舟兀自倚着廊柱坐了下来。
兴许是不胜酒力,藤仓晴海看见他将头靠在柱上,及腰的长发更是随意披泻在单薄的肩上。
雪舟双眼轻闭,卷长的睫毛轻轻覆在皙白如玉的肌肤上,那抹淡红色的唇线微微抿起,他听见逸出唇边的气息似乎带了点倦意。
夜月清风,搁在地板上的纸灯笼像是禁不起摧折似地明灭不定,当他张开双眼,一剎间失焦的凝望,藤仓晴海看见那双苍冰色的美眸随着主人的沈默而黯然。
为什么要露出那么茫然的表情呢?
透过迷蒙的光雾藤仓晴海见着这景象,心隐约揪疼了。
「发生了什么事?」终究还是按捺不下心底那份关心,对他,他永远都不可能做到无动于衷。
「武田家的家务事,说出来也只是让您笑话罢了。」雪舟不以为意浅浅一笑。
「正巧我今日心情不悦,倒想听听军师大人的笑话解解闷。」藤仓晴海扬扬眉,反倒欣欣然地与他并肩而坐道。
「藤仓大人大半夜不睡跑来听在下说笑话好吗?别忘了您明早还要跟我家主公会面,届时要是带着黑眼圈过去主公可要怪在下款待不周了。」
「这点军师大人放心,我就算三天三夜不睡觉精神还是会跟现在一样好!况且我想武田永宗也不会把精神浪费在研究我这张丑脸上……」
「有人说过你丑吗?」听见他自我调侃,雪舟一时忍俊不住笑了出声。
「我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敧着头望着那张不修边幅的侧脸,雪舟无意识伸出了手。
苍白的指尖在月下像是延展的菊瓣,带了点淡淡冷香,令人心醉神迷。
「那只眼……是怎么失去的?」
「什么?」
一瞬间,他突然渴望能就这样牢牢握住他的手——
可是一想起某个人的耳提面命,他又狠狠压抑下了这个念头。
他无法动弹,只能怔怔坐视那份想望从自己眼前粉碎——
「啊…抱歉,是在下僭越了……」
看见对方因自己的冒昧而发楞,雪舟不禁困窘的将手缩入了袖中。不过是萍水相逢,他平白无故动什么好奇心呢?
这个人的回忆就到京都之役为止了,过问再多到时候也只是平添烦恼罢了。最近的自己太沉不住气了,再这样下去他如何能在两军之中运筹帷幄呢?
「军师大人是冷吗?」藤仓晴海看见他骤地抓紧了双肩,反射性地想脱下自己的衣服替他披上。
「明知自己酒量不好,为什么就不懂得节制呢?」
雪舟的酒量从以前就不好,更何况现在夜深露重——藤仓晴海口气无奈地边替他披上衣服嘴里边唠叨,却没留意到雪舟乍青乍白的脸色。
「少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你我认识也才不过几个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莫名的心火窜升雪舟也不懂是何故,只是、只是因为对方一句不经意的话触动了他最不愿意去碰触的回忆——
你以为我愿意吗?我是没有办法拒绝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在这里?看到我出丑你很高兴是吧?
他无法理解自己究竟在生什么闷气,可是当藤仓晴海伸出手要拦住他时他还是用力挥开了。
「你发什么酒疯!」藤仓晴海一脸莫名其妙地退至一旁抱怨道。
「要真疯了就好了……在下越来越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了……」该死的……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的处境真令人厌恶……
他不想要这样……照理说、照理说他应该可以掌握住什么才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手里一点真实感都感觉不到呢?为什么会这样呢?一切都跟当初的计画都不一样了……
雪舟像是陷入自怨自艾似地一头埋在屈起的膝间,那细碎低喃的嗓音多了点挫败的味道。
藤仓晴海站在阶梯下远远望着他,眸色渐深——
为什么两个人会走到这个相见却不相识的局面?
为什么他明明就在自己眼前可是他却一步也动不了?
「抱歉,在下失态了……在下肯定是喝多了……真的很对不住……」听见雪舟的致歉,藤仓晴海的叹息浓重地溶解在夜色之中。他仰头望了天边银月一眼,那孤寂的滋味更强烈地在苦涩的心头化开来。
「若是——」
雪舟缓缓抬起了头,那双清澈的苍冰色眼眸纳闷地望着他。「呃?」
若是让你再做一次选择,你还是会拒绝我吗?
早先问过几千几万遍的问题到了今夜竟碍难地哽在喉咙,藤仓晴海不觉握紧了双拳,再开口,却又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我听说军师大人侍奉武田家好几年了……」
「算来将近四年有余了。」
「以军师大人的年纪看来,从军倒是早了……不知军师大人对于走上军旅这条路可有什么感触?」
「为何突然这么问呢?」
「因为我觉得你并不快乐……雪舟,你真的快乐吗?」
雪舟抿着唇一言不发望着他,瞬间,他感觉有股刺痛缓慢地扩散全身,直到最后痛得连视野都朦胧不清了。
「快不快乐有那么重要吗?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不就好了吗?当你发觉你的生活是建构在谎言之上,当你意识到彻底失去所有之后,你会知道快不快乐其实并不重要,你只要捕捉那一剎活下去的感觉就够了——至少,在下是这么想的……」
拉下了肩上的衣服,雪舟双手将它奉还给藤仓晴海道:「谢谢您的好意,不过在下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四年都熬过来了,在下相信今后定然也可以一个人走下去的。」
「你——」藤仓晴海沉痛地望着那张强颜欢笑的容颜,可不可以、不要这么逞强呢?
无视藤仓晴海复杂的神色,雪舟在踏进屋前突然停下了脚步道:「对了,明日在下会安排藤仓大人与我家主公一同点阅小谷城三军,之后在下便会开始针对进攻京都拟订计画,届时还请您不吝赐教——」
「军师大人还真是鞠躬尽瘁,连这个时候都还不忘公事……」若不是深谙他的个性,换成一般人面对他冷热变化如此之快的情绪可能早就招架不住了。
「当然,这是你我此行最主要的目的可不是?」
「明白。」藤仓晴海没好气的答了话。
手里紧紧抓住雪舟归还的衣服,他的指尖还感受得到对方熨在上头的体温……
莫名翻涌的情绪让他不禁烦躁异常,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此刻的立场这般懊恼过。
第十回
几乎是一夜未眠,天乍才破曙,武田永宗便让他见识了出羽军壮大的阵容。
相对于他嘴角的意气风发,藤仓晴海留意到一旁随侍的雪舟异常沉默,那张端丽却显得阴郁的脸上,似乎还残留着昨夜不欢而散的痕迹。
「藤仓君你觉得如何?我出羽虽是小国,但如此强盛的军队恐怕连当今北条氏也望尘莫及吧?」
「的确,幸好武田家的矛头是朝向京都的,要不然吉野山可能老早就化为烟尘了。」藤仓晴海双手抱在脑后,漫不经心拋下的话语却教在场众人捏了把冷汗。
「哈、哈哈,藤仓大人真是爱说笑呀!主公他匡助陛下复兴王权都来不及了,怎可能会兴此谋逆念头?你说是吧?雪舟君?」瞥见武田永宗的表情紧绷如石,上村赶紧出来打圆场道。
「呃——是、是啊!主公,藤仓大人的个性向来大而化之,有时说话难免会失分寸,还请您莫怪——」接续上村的步调,为避免藤仓晴海再度出言不逊雪舟也适时帮腔道。
藤仓晴海瞅了雪舟一眼,对于当下的情况倒也有几分明白。捺下私人情绪,他直接切入正题道:「我这次来小谷城除了是陪贵军师走一趟之外,我也想知道军容如此强盛的武田家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天皇陛下协助?」
相对于藤仓晴海句句试探的言辞,武田永宗的脸上反倒堆满了笑容。「何须分什么彼此呢?武田家的力量就是天皇陛下的力量,武田家可是满腔热血想助陛下早日铲除奸宄,现在万事具备,就只缺那临门一脚!为求师出有名,藤仓君那两万名皇军何时可以进驻小谷城呢?」
「这……」
见藤仓晴海一时踌躇,雪舟趁势加入话题道:「主公,关于此事臣下倒有一个想法……」
「爱卿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