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舟刻意避开他的视线,「我……此事我本想等你伤好之後再谈的……」
「还有什麽好谈的?」他冷哼一声道:「你们这些人……爱争权夺利有本事自己打去,别老爱拖人下水!雪舟他不会留下来的!」丑话说到这儿,赤染契的口吻也不禁恶了。就算有救命之恩又如何?他好不容易才将雪舟拉出虎穴,未料眼前又是另一个狼窟!
「赤染别说了!」
雪舟发觉气氛不对,正要想办法安抚赤染契之时,便听他转头对自己喝道:「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走吗?怎麽?现在人家一提你又心动了?雪舟,受了那麽多教训你还学不乖吗!?」
「我不是说还在考虑吗?你说话何必那麽冲!」本来还想跟他好好商量的,但是他口气恶劣在先,所以他更觉得他无须和颜悦色。
「我冲?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麽?!你想见你父亲方法多的是!用不著再淌加贺这坑浑水!好不容易终於甩开武田那老家伙了,你就非得要我把给命豁出来才会觉悟是不是!」
「你住口!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他怎麽误解他都可以,可他偏偏将他最隐私的秘密当众揭露出来!明知他的过去如同禁咒般在他心田蒙了层阴霾,他为何还这般雪上加霜呢!?雪舟恼羞成怒抬起右手,下一步动作还未明朗,手腕已被狠狠扣住——
「怎麽,你想打我?」知道那双苍冰色的眼像是压抑著什麽似的瞪著他,但他却也拉不下脸说出一句让步的话。他一脸阴鸷的瞅著他,他是不理解他心里那道枷锁,但同时他却也不得其门而入。
雪舟闻言咬著下唇,他的手腕被掐得有点发疼,但这却比不上心里剥裂的伤口。
他不晓得每个人都有他最不愿人家提起的事吗?!他以为他伤重昏迷之时自己又何尝好过?听他把话说得像是自己逼他拿命去赌似的决然,他觉得生气,更觉得委屈。
深深吸了口气,雪舟默默甩开赤染契的手。「我答应过要同你一起走吗?我记得我从头到尾没说过吧?反正我在你眼中就是喜欢争权夺利,我留与不留又与你何干?!你不必跟我同进退,雪舟自认没那样的本事!」端丽的唇角泛起一丝嘲然的笑意,却见赤染眉头越拧越深。他避开那道质询的视线,缓步走向一旁相觑无言的平子陵。
「平先生,清原若能容我,雪舟便会留在加贺。」铿锵的声调像是怕赤染契听不清楚似的,他拱手向他躬礼道。
「雪舟!」几乎是痛心嘶吼,他承认是他失言在先,他也明白他又在同自己赌气,可他更知道雪舟绝对不会收回说出去的话。
「雪舟君,我想此事再从长计议,你还是同赤染君……」平子陵忙著打圆场,却见雪舟脸色冷淡的像是事不关己似的。
「人各有志,我跟他没什麽好讲的。请容雪舟先行告退——」避开赤染投来的目光,他不可能为了他放弃眼前的大好机会。费了那麽多功夫才来到这里,就这麽走的话他不会甘心的……当然如果他不愿意的话,他也绝对不会勉强……
藏在袖中的手紧握得快要掐出汗来,他的眼眶涩得发酸,他发觉自己这阵子的情绪已然被他左右的不像话。他不想再见到他为难的模样,也不想再体验一次生死煎熬的痛苦。也许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会毁了他同时也毁了自己的……
雪狩《第二十一章?邂逅》
「赤染君,我想你误会他了。」
雪舟离去之後,平子陵这才犹豫的开口道。虽然这句话有可能会让他们平白损失一名人才,可是他极不愿为了这种私心而让两名原是至交的人闹到决裂的地步。
他明白雪舟重视赤染的程度,重视的程度可能连赤染契这当事者都不知情。他永远都记得当鹤原大夫宣告要有心里准备之时他那一脸错愕死灰的表情。他曾见过他兀自躲在房门外掩面落泪,但转眼面对著人时又是一脸冷然沈静的不动如山。
他明白他心里背负的压力与苦痛,而这一切,他都独自一人默默撑了过来。
赤染契昏迷的那七天,是雪舟最难熬的日子。他因看不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而数度邀他共餐,但他那连进食之时都食之无味的怔忡到了最後也不禁令他为之动容。
他羡慕赤染契拥有这样一名重情重义的朋友,所以请雪舟考虑留下来这件事他也是迟迟捱到赤染契醒来之後才敢开口提,但他却没有料到雪舟与赤染契之间还有这段曲折,对於事情的後来发展他也感到很意外。
雪舟脾气倔,但赤染呢?他如果可以说服他留下来的话,这样事情或许便能两全其美了。
「误会什麽?他不是都说跟我没啥好说的吗?!」赤染契忿忿说道。唯一健全的右手却将怒气波及到邻近的树干上。
「他在使性说气话,难道你也同他一般见识吗?你们相处的时间比我跟他认识要来得久,我不认为你会不了解他。」
平子陵的语重心长让赤染契的视线移到了他脸上。
「留不留在加贺并不是事情的关键,他真正在意的是同谁在一起……我若小人些,我甚至可以在出手搭救你们之时便与他交换条件强迫他加入我们。但我本著惜才的心尊重他的意愿,我要他心甘情愿的为主公效力。所以我一直等到你苏醒之後才开口跟他提这件事……」
「为什麽?」赤染的表情显得茫然。
「他当时眼中只有你,你以为他听得进任何话?」
「这……这事我不知道……他没告诉我……我以为他只是暂时住在加贺城,过一段时间便走了。」
「政治游戏若有这麽简单,又何苦那麽多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正因如此我才不愿他再卷入是非圈中!我——」
「你以为带他离开加贺城就真的就此远离是非圈了吗?你也知道雪舟有心事,此事不了结你以为他这辈子会安心吗?」
赤染闻言不禁一愕,「平先生……您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我对雪舟的认识仅止於他表面的身份。你不必多心,我只是想起之前一位朋友同我说过的一些话,才突然有感而发罢了。」
赤染楞了楞,他想起雪舟曾同他提过他的父亲是当今太政大臣藤原政辅,他之所以会帮助武田永宗也无非是为了挥军幕府……
他想堂而皇之回去见他父亲,所以他势必得先摘掉北条家那顶高帽子!?
他的手段是过於激烈,但无非也是为了彻底根除多年来心底根深蒂固的自卑自怜……
来到加贺之後,雪舟对环境的不安愈发强烈,因为这里是离京都最近的地方,而他居然没有察觉出这一点——
他尚来不及想好说辞,当下脚步一迈,人便已抄前平子陵走去。
「赤染君,你上哪儿去?」
「我去道歉。」他赧然笑道。他的粗疏大意让他差点儿又失去他,他痛恨自己为何一再犯下相同的错误!但才走了几步,却见赤染又骤地停下脚步回头道:
「平先生,我欣赏您的为人,像你这种人值得我赤染契结交。所以如果他肯原谅我的话,我说不定也会陪他留下来替你们清原军效力……」
「呵呵,那是最好不过了,子陵敬候佳音。」
平子陵唇边泛起一丝微笑,这男人的直率可真教他受宠若惊呀!
怒冲冲离开了现场,待回过神来,雪舟发觉他竟走到了一个眼生的地方。
附近刺鼻的气味让他不禁举袖掩鼻。举目而望,宽阔的沙地四周均用整齐划一栅栏围起,地上还落下无数深浅不一的蹄印。他眯起眼打量,会是练马场吗?不远处传来的马嘶鸣声立即印证了他的猜测。
射、御、书、术原是世家子弟必习之技能,他曾听说清原良基足下育有一女不让须眉,他揣想此地想必是为了她而设置的练习场所吧!
信步走向马厩,见到熟悉的场景令他心里不禁发起几分感触。他轻手抚著一匹温驯探出头来的白马,几年前他也曾做过同样的动作……怔忡之时,却见管理马厩的小厮口气不佳的朝自己走了过来。
「你干什麽的!这里是你可以擅闯的地方吗?」
「啊!对不起……」雪舟匆忙退开,不巧身後刚好有人牵马走了进来。
「动作快点,你没瞧见小泽大人要过来了吗?」
小泽?他口中的小泽是小泽景树吗?连忙运身退到一旁,可他视线却也好奇的往他身上搁。闻名不如见面,见他年约三十上下,面如冠玉,伟岸而飒立,传闻他与平子陵为幕府一事意见不和,他至今还苦於没有机会证实消息真假……
若有所思的退至栅栏旁,听小泽景树与小厮交谈的对话中,似乎还夹杂了几声清脆的年轻声音。他下意识抬起头来,这时才留意到原来马背上还坐著一名年约十三、四岁的小少年。
乌溜的黑发各在耳边梳成两髻,秀美雅致的五官虽还散发著几分稚气,但点漆般晶灿的眼神已不自觉流露出一股优雅的气息。他震愕的连退了数步,他打从六岁开始便看著这张脸孔长大,他当然认著这张脸孔!
琉光……琉光为何会来到加贺城?!这是他百思却不得其解的问题——
但他心里的声音却清楚的告诉他他还不想见到他!至少在这毫无欲警的一刻内他不想见到他——关於京都的爱恨情仇,他这才明白他根本还没做好完全面对的心理准备!
他仓皇失措的想避开经过他的马匹,赶在高大的马身遮住自己的身躯之时赶紧趁隙溜了出去。
十六岁那一年,他终於忍无可忍逃离了长年来令他感到卑屈的北条家,讽刺的是,几年之後他还是懦弱的重复了一样的举动……
听著身後交谈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终於松了口气。当年他唯一偷偷道别的人便是北条琉光,他至今甚至还记得那眼泪扑簌簌的落在他掌心上时的滚烫,宛如电流般瞬间震撼了自己——
他不懂他当年为何那般难过……这个疑问打从他闷在心口至今,不知不觉竟已长达数年之久。
奇怪,人怎麽一晃眼便不见了?
赤染契左拐右绕净觉得这里像座迷宫似的。弯过了小桥流水,听到前头有人挥剑的声音,他一时心生好奇便走了过去。
原来是名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清丽的两颊因运动而泛起健康的红晕。赤染契稀奇的瞧著她一身武装,玩味著站在树下。
像是发现了不速之客,少女气嘟嘟的将竹剑扛在肩上,左手插在腰上,鬓边的汗珠经阳光折射後挥洒著晶亮的光芒。「喂,你这人干嘛偷偷摸摸站在旁边也不吭声!」
赤染契闻言冤枉的苦笑道:「我是瞧姑娘您练得入神所以才不敢惊扰。无奈您占住的这条通路又是我必经之道,所以我才在一旁苦候呀!」
「少胡诌,这条路再过去便是我闺房,你上那儿去做什麽?」
「喔,原来如此。看来是我找错方向了。抱歉,我这就转头,您请继续吧!」赤染契讪讪的找了个藉口便准备开溜,但身後的姑娘似乎并不愿善罢干休……
「你给我站住!你伤好啦?这会儿能跑能跳啦?见了面也不跟人打声招呼,你这人怎麽这麽没礼貌!」
赤染疑惑的眨了眨眼睛,「听姑娘这麽说,您之前好像就见过我?」
少女闻言不知为何突然刷红了脸,「你、你管我有没有之前见过你!现在全加贺城内最出风头的就是你跟你那个蓝眼睛的雪舟大军师,我怎麽可能不知道!」
「喔,原来你也认识雪舟啊!」
「那天平大哥刚把你抬回来时我快被他吓死了。那一双眼神冷冰冰的,我从没看过有人能凶成那样——」
「雪舟很凶?」赤染反覆咀嚼起少女的话意,在他的印象中雪舟是冷漠了些,但是还不至於到「凶」的地步吧?「你当时可能是说了什麽话激怒了他吧!他平常不会这样的……」
「我……」她心虚的支吾其词,她不过是讲了句别浪费医疗资源救一名垂死之人罢了。但这种连她自己都觉得羞耻的话语她怎麽可能再在当事者面前重述一遍?!「对、对了。我刚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呢!你的伤都好了吗?」
「还好啦!至少现在行动上暂时不碍事。但这左手……就让我苦恼多了。」他苦笑道。
「大夫说你的左手骨折了,这两三个月内你最好别做剧烈的运动……」
「喔?姑娘你好像比我自己还要清楚我的伤势耶?」赤染契觉得这小姑娘前後忽冷忽热挺有趣的,他逮著机会便不禁调侃她起来。
此话一出,果然她颊边两片红霞簇生,眼神开始闪烁了。「你、你这人怎麽这样!人家关心你你反而取笑我!我、我只是善尽待客之道,你别胡思乱想!」
「我怎麽胡思乱想啦?我只是诚实说出我的想法而已啊!咦,方才听你说什麽『待客之道』来著?你是这里的主人吗?」
「你管我是谁!」风水轮流转,这会儿可轮到她拿翘了。
「喂,姑娘,你这就太不够意思了。总不能你把我摸了个透彻,而我却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吧?」
「女儿家的名字怎能随便告诉你呢?」
赤染不怒反笑道:「你都站在这里同我说了这麽久的话,真要被人误会的话也不差这一句吧?」
「嘻!你这人真有趣,果然跟平大哥说的一样。」
「老听你平大哥长平大哥短的,你该不会是他妹子吧?」
「差不多,但也算是了。我叫清原绫姬,我爹是加贺城的主人。这样够明白了吧?」赤染契闻言一脸呆若木鸡,却见少女对他绽开一个娇美的微笑。
雪狩《第二十二章?光与影的交错》
夜里,在一片黑压压的林荫底下,他找到了他——
这片枫林其实离他们的栖所不远,是一处极为幽僻冷清的地方。这是加贺城的主人心思上对於外来客的芥蒂,同时也是基於军事机密上的一个顾虑。毕竟雪舟身份不同常人人,即便清原良基有心接纳他为幕僚,但一切在他还未正式点头之前,他永远只能被视作加贺城的敌人而暗中监护。
赤染不自觉放慢了脚步,看见树下那道蜷缩的身影,谁会相信树下那名看似脆弱的少年,竟是出羽那曾经翻云覆雨的雪夜叉——
放轻足声缓缓走近他,他矮下身子蹲在他面前。探出的指尖温柔撩起掩去了那张美丽容颜的长发,纳闷白昼那副咄咄逼人的气势不知给消磨到哪儿去了?
「你一个人躲在这儿做什麽?你可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额首随著搂紧的双臂微微抬起,端丽的五官颜色却苍白的骇人。见他怔怔望了自己好一会儿,这才出声道:「你可是要走了?你来……是有甚麽话想对我说吗?」低幽的嗓音缓缓吐出淡红色的唇隙,气若游丝彷佛还带著点哭腔'自由自在'。
苍冰色的美眸在淡白的月光下如冰似霜般的决绝,赤染契闻言时顿然陷入的沈默,让他感觉心窝像是被狠狠凿开了一个洞似的——
下意识伸出手去,可临时却又顾虑到什麽似的涩涩缩了回来。试图避开那直视著自己的目光,他问,「不等身体养好之後再走吗?」
「是谁说我要走?」笑著握上他蜷回袖中的手,掌心上传递而来,那如斯冰凉的体温让他不由得一惊。「雪舟,回房谈去,你会著凉的。」
一样是话,雪舟却只听到了前头。他任他握住自己的手,一时间到也忘了挣脱。
「还是你想等伤好之後再离开?」
「对不起,雪舟……你若想留下来,我会陪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