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解释了……」
「赤——」
一连串的混乱雪舟都还来不及厘清,忽地只觉舟身一翻,再抬起头来时溅起的水浪已经白花花的盖过自己的头顶,然後乱轰轰的一片他只听见赤染在自己耳边大叫:「抓住我!」
还没动手抓住对方的同时,一双手臂已经牢实的环过自己的腰身,雪舟楞楞的任赤染契裹住自己,然後猛烈的水流不呛得口鼻十分难受,他几乎痛得都快张不开眼睛了。
仓皇想起之前那无意义的閒谈,还有那个发生的突然的吻……他知道自己在担心什麽,所以……所以赤染的用心良苦无非是为了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不懂他为何要这样煞费苦心?! 更遑论当下以自己的肉身替他阻去所有足以致命的险碍!
「放开——」
任小舟翻覆在宏大的湍流上,虽然早已做好了从高处落下的准备,但赤染契心想他还是得试图在强瀑急湍中冲出一条生路。因为他的命还挂著另一个人的份,所以他说什麽也要闯出去!但那人像是发现了什麽似的,竟拼了命似的想推开他。他见他因呛水而不断的咳嗽,至於他那堆断断续续的话语老实说他也不想去听清楚他究竟想说些什麽。反正他那堆慷慨之词在他听来一定毫无意义就是了。
下游河床上凹凸不平的石块割破了衣衫扎破了肌肤,赤染契觉得他的头经过方才强大的水流冲击之後显得有点头昏脑胀甚至隐隐作痛,话虽如此,真正让他感到力不从心的还是来自从不放弃蠢动的怀中人。尽管感觉到颈上的那双手正颤抖著,但他知道它的主人却依然任性!
「该死的!你别这麽不懂事好不好!我可还不想死!」他忍无可忍的吼了他一声。
雪舟怔怔看著他,原本想开口反驳些什麽,但在瞥见他肩上的令人怵目惊心的挫伤之後,他发觉他竟连一句意气的话也说不出口。
当赤染还来不及接受到雪舟愧疚的讯息,逼近眼前的又是一个难以闪避的石阻,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他腾出左手将两人奋力推出旋流之外,这才幸免於难。
两人随著水流浮沈了好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流速终於有渐渐缓慢的趋势,赤染契逮著机会便拖命朝岸边游了过去,当拖著疲惫的身躯爬上岸边之後,他俩人不禁油然而生一种死里逃生之感——
雪舟像是得以松口气似的剧烈咳嗽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顺了气道:「赤染,你没事吧?」
赤染契摊平了四肢躺在地上,摇头对他虚弱一笑,嘴里仍不忘调侃他。「只要你不作怪什麽事都好办。」虽然背脊在刚接触到地面的当口有那麽一阵刺痛,但这会儿他也习惯了。只要他没事就好了……见他脸色惊魂未定,当他想抬手撩开他颊边湿漉的发丝看清楚之时,他才发觉自己的左手似乎使不上力,甚至还有点刺痛……他下意识拧起了眉头,他心想左手可能是骨折了。
「赤染,你脸色好苍白,你哪里疼吗?」
「你脸也很白呀!你也有哪里疼吗?」因为难得目睹雪舟这般紧张自己的模样,赤染契更是苦中作乐的把问题打回给他。他当然不会有事,只是手有点重,背有点麻,头有点昏罢了……话虽如此,他最後还是凭他的力量带雪舟出那古之浦了……事後想想他还真是佩服自己……所以说天底下哪有他赤染契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呢?
对於赤染唇边那抹意味不明的微笑,看入雪舟眼底反倒分外不安。他是累了吗?让他好好睡一觉的话对他会不会好一些呢?望著那越发灰白的唇色,他不禁开始担心了。他是因为他才得以全身而退,他这时候说什麽也得聊表谢意吧?
扶过他的头是想让他枕在自己的膝上舒服一点,待指尖离开他的头发之後,他竟失声望著自己掌上红豔豔一片——
「赤染?」
「嗯……」含糊应了一声,老实说他也没力气再睁开眼答应他。能不能暂时别喊他……让他休息一下呢?……该死的……打鹤冈时都没像现在这麽累……
雪狩《第十八章?柳暗花明》
赤染似乎陷入了沈睡,那微弱而近乎沈静的鼻息让人产生一种濒近死亡的错觉。
他知道他得先设法止住自他後脑的出血,可就在视线触及到那条裹巾,赭红的一片彷佛是在向他宣告要榨乾那已是风中残烛的生命之时,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正在发抖。
他心想,赤染当晚拥著他的心情也是这样吗?
深深吸了口气,拳却不自觉的握紧——
怔怔凝视著那张难得安静的脸孔,这家伙会死吗?
「赤染?」柔声唤了他,果不其然还是未能得到任何回应,素手轻轻抚过那道英扬的眉,滑过那双狡黠的眼,最後来到了那总是浅扬的唇边——
初才唇边的馀温彷佛还残留著他的气息,颊边楞楞掠过一抹赧色,这家伙总不能这样拍拍屁股便一走了之吧?他著实是被他给搅得心烦意乱……
他从没想过将「死亡」的黑色套用在赤染契身上,因为他知道这男人不适合。然而眼见如今的措手不及,他甚至觉得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那种清晰而忐忑不安的心跳声……比起亲身体验死亡还要令人感到恐惧——
他以为他什麽都不放在心上,他以为他对赤染的接纳不过是在回报他的点滴恩情……但悄悄背叛自己,来自心灵深处的那道声音,他却比谁都清楚——
他绝对不只是不习惯他的安静……肯定是……肯定是……要不然像他这种比苍蝇还要黏人,避之都唯恐不及的家伙,他怎麽可能还为他瞎操心——
紧紧咬住下唇,他逼自己别开头,他希望他能对眼前的事实平静以待,他希望他能对赤染的舍命相护无动於衷,他希望说服自己明明是他咎由自取,但——
极度不想去承认的事实,却在濒临「失去」的同时,惊觉它早已在心头占了一席之地……
走不开了……他一再告诫自己这仅仅是道义上的责任,所以他留下来了……
低下头去,小心翼翼拨开那男人额前披散的乱发。「如果你让我等得不耐烦了,我可是会抛下你的。我知道你听得见……所以你若真想追上我,你最好给我醒过来……你不会有事吧?答应我你不会有事……我可不想欠你……」苍白的微笑浅浅挂在嘴角,他发觉原来笑容也能有这样沮丧的时候。百味杂陈的情绪在遇上这个男人之後全让他一一嚐遍了,他真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他……
落寞屈膝坐看河岸景色,半张容颜几乎都埋进了垂丧的臂膀里头。那双苍冰色的眸,神情比天空的颜色还要教人觉得寒冷……
不去想万一,也没有後退的馀地……毕竟他的世界绝不会因为少了赤染契这号人物而停止运转。早就下定决心了,在将那名男人送入地狱之前,他不会轻言喜爱,因为拥有对他而言,不过是失去的前奏——
对赤染,他已经奢侈了……
到目前为止的等待是他最後的仁至义尽……当是道别的餽赠,一切就到此结束吧!
时间在折磨人的寂寞中悄悄流逝,失焦的蓝眼於是无意识望起天边,直到睡意侵袭那具疲惫的身心朦胧阖上双眼为止——
在梦中,他听见有人喊他,惊觉睁开了眼,却见雁行掠过晴空,天际是万紫千红的颜色,时已近黄昏……
望著漫天瑰丽,他有一种心动,有一种凄绝的悲哀,醒来时,还以为会有一双温暖的手将自己拥入怀中……明知当过去的理所当然成了掌握不住的事实之时,他知道他其实也会失落……
不经意回过头去,只见一把长刀蓦地指向了自己。他骤地一怔,蓝眼的目标却是在另一个方向。
刹那,他挂念的是另一个人的安危——
下意识跨出的脚步迟疑了,抿了抿唇,他努力想压下心底的蠢动。
清原军?脑中浮现的唯一可能,若属实,那眼前的机会或许可以绝处逢生。
陈列眼前的打扮与武田军殊异的陌生士兵,还有一名风流倜傥的公子。绾起的黑发整齐拢在揉乌帽里头,露出靛蓝色狩衣外襟的是皓白的内衬,简单的服色让这名看似为首的公子爽朗大方,那张端整的相貌更显乾净俐落。
他微微眯起了眼,兀自沈默,背对著夕阳的瞳色淡淡笼罩著一股妖异的紫氛。
「你们是谁?可知道这里是清原主公的势力范围?」拿刀抵著他的士兵十分仗势欺人的在他耳边叫嚣道。
他恍若无闻,注意力始终都搁在地上那昏迷不醒的男人身上。
「喂!臭小子!问你话没听见吗!你俩打哪儿来的?再不回答休怪我不客气了!」
碍於颈上的刀他只好动弹不得。话虽如此,他依然努力的想将视线穿过眼前这个狐假虎威的家伙看看赤染的现况。但团团围住的人群教他不禁有点恼了。才想跨出脚去,皙白的颈间已被划出一道血痕。
「小子,别动!别真以为我不敢对你怎样!」
轻哼一声,他面无表情瞅著对方一脸得意,足下更进一步。
「你——」
「住手!」一旁的公子终於出声趋前阻止,他以手上的折扇隔开他颈上的刀,从容的笑容随著作揖的衣袖而上拱。
他戒备的迎上他看似善意的视线,脑中却努力思索起清原营中这号人物的来头。
「在下平子陵,阁下是——」留意到他变换的瞳色,他蓦地噤了口。
「雪舟。这个名字够你救他吗?」雪舟不卑不亢拱手回礼道,他虽仪容狼狈,但世家子弟的渊源仍教他举止得宜。
「那他是?」平子陵朝他的视线望去,表情显得疑惑。以为他会道出什麽惊人之语,结果不过是要他出手救那名男子。
「赤染契。我的同伴,也有可能是你们未来的朋友。」雪舟唇边似笑非笑。
「那你呢?将吾等逼入绝境的天才军师——」
「救醒了他,我自然会给你你要的答案。」
平子陵闻言不禁失笑道:「您这是在跟我谈条件啊?」
「我相信我有足够的筹码。平大人——」雪舟作揖而躬,苍冰色的眼底有著绝对的自信。
平子陵不语反笑,他知道他碰上有趣的家伙了。
有生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这麽近看一个男人,全城大大小小的伤兵她都见过了,但就是没看过伤得这样彻底的……
从头到脚,她终於见识到原来人血可以这样奢侈的流。大夫说他的左手骨折了,恐怕得好生休养一阵子才能再握剑。但致命伤还是在後脑,大夫说怕有瘀血没能取出恐怕醒来也会有後遗症……
平大哥说基本上他能不能醒来都还是未知数。她问,既然明知是救不活的人何必还要费劲救呢?如今加贺城内的医疗资源已经显然不足,为何还要浪费医药在一个素昧平生的陌路人身上?
她知道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平大哥身旁那名有著一双蓝眼睛的好看少年冷冷扫了她一眼。
她愧疚的低下了头,但事後,她又觉得自己根本就是理直气壮。
後来又听他们说,那是他们在黑部川下游救回的人,他是武田永宗的军师,雪舟,也就是恶名昭彰的雪夜叉。
令她百思不解的是,为何连这样的人物也沦落到他们这儿来了?他们小小的加贺城供得起这尊大菩萨吗?平大哥口风守得紧,还有爹爹他知道这件事吗?
瞥见榻上的男子睫毛痛苦的颤动,她以为他要醒过来了。但听他几声呻吟过後,一会儿便又没了动静。她无聊顺手替他理了理发鬓,没想到这男人有张俊挺潇洒的脸孔,她迫不及待想要见他睁开眼睛的模样了。
「绫姬小姐。」
下意识回过头去,是平大哥。她欣欣然朝他走去,却见他微微蹙起了眉头。
「你怎麽跑到这来了?」
「只是好奇跑过来看看而已嘛!」噘起姣美的唇形,无意间流露出的女儿家媚态是连她自己都不自觉的魅力。
「真是的,也不避避嫌,你好歹也是主公的千金,行为举止方面多少也——」
「平大哥——我知道错了,请你别再念了。」
「念你可是为你好。」手上的扇子带著宠溺轻轻敲了她的头,只见她心虚的吐了吐舌头。平子陵见状只好无奈摇摇头。都怪他们惯坏了她。
清原绫姬,清原良基的掌上明珠,年幼丧母,从小便跟著武家四处征战。因不同於一般贵族世家的闺阁教养,故胸襟块垒之中竟也养得一番豪气干云,颇有乃父之风。
「罢了,你父亲找你,快去吧!」
「知道了。」才刚踏出门口,清原绫姬便又急急忙忙转身问道:「平大哥我问你,咱们家来了个蓝眼睛的人……爹爹知道吗?」
平子陵语带促狭的故弄玄虚道:「喔?你对他有兴趣啊?」
「讨厌啦!人家只是问问而已嘛!你心眼怎麽这麽多!」
见她倏地羞红了脸,知道她是恼羞成怒。为免遭殃,他只好按捺下取笑的冲动道:「我已经先知会过主公了,我会安排个适当的时机让主公接见他。」
「喔。」
见绫姬作势欲走,平子陵故意欲语还休道:「就这样?你没别的问题要问了吗?」
「有。就是你喜欢作弄人的坏习惯究竟什麽时候才会改!」
身後只闻一阵阵爽朗的笑语,扭身就走的清原绫姬,嘴巴却已经嘟得不能再高——
雪狩《第十九章?心音》
玄关前传来纸门被轻轻拉开的声音,熟悉的足音尾随月色洒入,空气中飘散著冷冽的白梅香。
未点烛火而生黑的房内,苍冰色的眼探询著微亮的月光,更藉那间断而低抑痛苦的呻吟轻易找到了方向。
都七天了,还不醒吗……
轻轻叹了口气,坐下身去,一如早些个夜里待在他身边的沈默。体温略低的手凉凉的覆上那微烧的额头,见那人渐渐缓去了焦躁,再度陷入沈睡。
淡红色的唇微微抿起,他发觉自己的耐心已被磨到了底线。他告诉自己不是因为担心他才来,他只是为了安心,只是为了减轻愧疚……所以——所以——与病榻上的人同步心慌起来的人竟也是——
紧缩的胸口痛得让他难受,但他却无法将这种痛苦表现出来。
「赤染,清原良基今天接见我了……不为其他,只是纯粹以一名保护子民的大名身份……他劝我留下来了……呵,我把他逼至今日这番田地,没想到他竟不计前嫌……赤染,像他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值得你追随的主公吧?平子陵气度恢弘,跟他共事应该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吧?还有小泽景树,他的脾气跟你倒是颇有几分相似,我想你一定会很期待与他会面的……赤染……留在加贺城好吗?我需要你来告诉我这个答案……」素手轻轻抚过他的发,那张安静而近乎死寂的容颜是他最害怕见到的。俯下了身子,他在他唇上温柔印下了一个吻……
是因还怀抱著几丝期盼所以才变得主动?他不去想这个中源由,他只是以为这样会让那个男人早点醒过来……殊不知近日来竟已成了一种不自觉的习惯。
披散的黑发随著起身的动作流泻至肩前,舞开的衣袖上,那一翦白梅乍看之下却似含苞待放。雪舟才想走开,不意衣襬却被扯住——
「别走……」
愕然回过头来,下意识便朝赤染契脸上探去,依然是平静无波的昏睡模样。雪舟见状不禁暗笑自己的多心,怕是成日心心念念而给逼出幻觉来了。
「别……别走……雪……」
怔怔驻下脚步,这回可不是错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