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谏道:“没有。”他回答得太快,太干脆利落斩钉截铁,让人不得不起疑心。高淮凝神看着他的眼睛,很坚决地道:“你有,我知道,特别是到了这潞州。可是你从来都不肯跟我说你恨我。小谏,我宁可你对我像从前一样,不满意了就吵闹一番,却不想眼睁睁看着你离我越来越远。”
萧谏疲惫不堪地重新闭上眼:“过去的事儿,我已经忘完了,你还纠缠什么?你也早些回去,等天亮就太危险了。”
高淮道:“还不到四更天,早着呢,每次你都催着我走。别撵我,让我抱抱你。”用锦衾裹住他抱了起来,萧谏轻微地挣扎了一下,靠在他怀中不动了。房中静谧无声,房外远远地有风声掠过树梢,有兵士巡逻的轻微脚步声。高淮托起萧谏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感受到他的的额头依旧很烫,头发痒梭梭地撩着耳根,却是心酸无比,感慨万千。他曾经对自己的痴情眷恋,何时竟然成了过眼云烟?这样千呼万唤,却再也无法回头。
萧谏迷迷糊糊地靠着他,忽然想起来一事,问道:“北燕那边怎么样?我听说大皇子情况似乎也不太好?”
高淮道:“是啊,大皇兄刚开始倒是一帆风顺的,结果到了幽州左近,就连着中了两次埋伏,折损了不少兵力,停滞不前了。所以我怀疑魏明臻是有意为之。他兵力国力和东齐差得远,就特意的诱敌深入,导致粮草供应战线拉得很长,占用了很多的兵力,方才开始出手设伏迎敌。此人不可小瞧了。”
萧谏微笑道:“人家是皇帝啊,也不是白当的。听说北燕虽小,却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哪像这赵国,除了有钱,别的都是乱七八糟。不过魏明臻他派兵去洛阳掺和一脚,可是不好。”
高淮道:“怎么不好?若不是我和大皇兄格格不入的,又仗着父皇不会把我怎么样,换个人,敢把人马就那样放进去吗?想是他没料到咱的胆子这样大,也拿不出半点照顾大局的高风亮节来。”
萧谏轻轻嗯了一声,道:“我在想,我有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我们久攻赵国不下,也可以借助一下别人的力量。”
高淮道:“谁?魏明臻?还是我大皇兄?”
萧谏道:“都可以,你回去好好想想,最好找人商量一下,杨将军和聂将军都很好,那位监军大人,就不要和他多说了。魏明臻被大皇子兵临城下,估计日子也不好过,不过你既然说他是个聪明人,也许可以和他合作。还有大皇子,他一心一意想连太原都拿下,百里蓉和休眉就是他安插在这里的。上次休眉趁机刺杀你,我想是大皇子的主意。”
高淮道:“你大哥还在那边呢,等我回去让二堂主给他传讯,问问情况再说。”他看看外面天色,自己不走是不行了,便侧头在萧谏唇角轻轻亲了一下,却突然看到了他唇上隐约的伤口,刹那之间如遭重击,怔住了。
他愣怔了片刻,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在萧谏的唇上轻轻抚过,低声道:“还疼不?”
萧谏道:“不疼,我以后会小心的。”高淮沉默无语,将脸埋在了他肩头上,萧谏感到他的泪水顺着自己的颈项流了下来,便伸手轻轻推他一下,道:“干什么呢你,我困了,你走吧,以后不管怎样,都不能再来了。”
高淮道:“你这么执拗,死活都不肯和我回去,分明还是在生我的气。”他顿了顿,咬牙切齿地地道:“小谏,你等着,就算我将来拿不下赵国,流落江湖也好,浪迹天涯也罢,赵元采……我却非杀不可!”
第二日,萧谏好了些,却依旧躺在床上不动,他打算耍赖多躺几天,便每天由小雪飞把外面的战况报告给他听:东齐的兵马中有能工巧匠,趁着夜色把赵国安置的各种机关都破坏殆尽。
然后赵国的皇帝怒了,带着兵马亲自追出去,和东齐一场混战,这边把各种绊马索等又都装上了,当然自己人经过时须得做了记号,小心翼翼。
然后东齐锲而不舍,等到后半夜防守疏松的时候,那边一小队人马在阿金的带领下,小心翼翼绕过机关发动突袭声东击西,这边阿水带人把各种机关又拆除了。
然后赵国皇帝又怒了……
小雪飞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萧谏就伏在枕头上笑,道:“准备拉锯拉到什么时候?看这天冷得,万一下了大雪,便耽搁在这里了。”
外面疯狂折腾了半个月,这边萧谏天天在房中和小雪飞笑闹,不但气色好了不少,身上似乎也多了些肉。两人正乐和的起劲儿,忽然房门开处,赵元采阴沉着脸,带着一股冷风走了进来,。
萧谏连忙缩到被子里去蜷成一团,嘟哝道:“好冷。”
赵元采道:“你冷?箫箫,你好没良心!一场病害了半个多月还说不好,爷在外面受的什么罪,你连问都不问一声!背着我却和人嘻嘻哈哈,爷我在房外都听到了,你是装的吧!你给我起来,跟我出去放马阵去!”
萧谏可怜巴巴地道:“陛下,我真的还没有痊愈。”
赵元采不管,过来一把掀开被子,将他拎了起来,道:“玲珑,拿他衣服来!”小雪飞慌忙答应一声,去取了萧谏的外衣过来,萧谏只得由着他二人给自己把衣服穿好,低眉顺眼地道:“陛下,小人一则的确是病了,二则您总是怀疑小人和东齐藕断丝连,有些不尴不尬的关系。所以这两军交战,小人还是靠边点好,如此胜负就与小人无关。”
赵元采冷笑道:“与你无关,嘁!你休想,只要与爷有关,就与你有关!爷和他们僵持了这么长时间,已经很不耐烦了,将军们也都不耐烦了,今日我要发动全面进攻!我要当场斩杀了那高淮,你给我阵前看着去!”
萧谏颤声道:“我不看,我……不想看。”
赵元采道:“不行,非看不可!”拉得他踉踉跄跄地出了房门。
赵国的守城兵士们已经是整装待发,休眉带着曾是隶属于萧谏的兵马,后面一排排剪云牧场训练出来的马队,如今变成了轻骑军,战旗猎猎,铠甲鲜明,一个个雄姿英发,恭恭敬敬地候着他们。不管为了什么而战斗,在喜爱战争的人眼中,这种场景是美好的,振奋的。赵元采看在眼里,得意地轻笑。萧谏提了提精神,把青铜面具戴好,跟在他身边,出城迎敌了。
众人赶到两军阵前,远远地潞邑山南侧,东齐的兵马严阵以待,中间隔了一片空地,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些低矮的灌木。赵元采纵马驰上一处高地,戚嘉带着一众侍卫和萧谏休眉等都跟随着。赵元采拎着马鞭,在空中虚劈两下,指着那空地道:“箫箫,设下的埋伏就在那里,阻隔住敌人的兵马过不来了。不过他们真有毅力,来拆除破坏了七八回,呵呵呵。前天才安置好,昨天他们那个带队拆机关的又带人过来捣鼓一伙,又给弄毁了。哼!我赵国军队兵强马壮,便是不用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朕也照样能拿下他们!我这次要亲自杀敌,过一把瘾去!你吹奏你的笛子,让马队往前冲!”
萧谏道:“遵旨。”抽出笛子,放到唇边轻轻一吹,听着熟悉的笛声如泉水般流淌而出,轻骑部队的马匹开始躁动起来,接着排成阵势齐齐冲出。赵元采一声狂喝,在戚嘉和贴身侍卫的拥簇下一片乌云般卷了下去,他身边将军大臣众多,却无人敢拦他劝他,只得由着他去了。
休眉一看,打马也要跟下去,萧谏一惊,忽然停了吹奏,反手一道套马索甩出,套住休眉的马头扯了回来,休眉呆呆地回头问道:“大哥,干什么?”
萧谏眼光一敛,手上用力把他扯到身前来,低声道:“别去了,跟我在一处,听话。”接着吹响了笛子。看着呼啸而去的赵国兵马,笛声变得欢快愉悦起来。休眉惊疑地看看他,接着看看高地下的兵马,赵国兵士冲过去,东齐的兵马迎上来。待行到设伏处,情形骤变,那所有的绊马索、陷马坑、各处安置的捕兽夹等忽然都启动了,形势霎时间一片大乱。
赵元采微一怔,突然明白过来,昨天东齐依惯例过来骚扰了一圈,不过是障眼法,这所有的机关却没有拆除,只是把设置的标志换了换位置而已。等他悔悟过来中了自己设下的埋伏时,要退出已经来不及,眼见马队在萧谏的笛声指挥下只管往前冲,一片惨呼声连环响起,死伤无数。
趁着这狼烟阖地一片大乱,东齐的兵马在各路将军的带领下蜂拥而上,打算来替赵国的兵马锦上添花一番。
选择
形势如此急转直下,赵元采却是临危不乱,伸手勒紧了马缰绳,喝道:“传令,让兵士不要慌,慢慢往后退!让箫箫停了笛子,先不要吹奏!”
传令官遥遥地传令过去,萧谏倒是很听话,依言收了笛声,可惜为时晚矣,赵国的兵士在一片混战中惊慌失措,中伏的,被杀的,惨烈的呼喊声比比皆是。戚嘉拼死守护在赵元采身边,有侍卫开道慢慢正向后退却,却忽然间前面尘烟四起,被一队人马拦住了。
高淮手里横攥着一根长枪,沉着脸挡住了他的去路。
赵元采嘿嘿冷笑起来:“三皇子殿下,我设伏,你拆除,拆的好好的怎么又不拆了?”
高淮道:“累了,不想拆了。”
赵元采骂道:“奸诈!亏你长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高淮道:“小王不觉得自己的长相和人品有什么不般配的地方。陛下是一国之君,跑到这阵前来骂骂咧咧,可是失了体面,还是外强中干,不敢和我动手,因此在拖延等救兵?”
赵元采顿时大怒,指着他道:“高淮,你知不知道朕很想杀了你!”
高淮道:“知道,英雄所见略同,我也很想杀了你!废话少说,我们来单打独斗吧,我比陛下年纪小一些,这就不客气了。”突然间长枪一抖,一枪挟着劲风刺了过去。
赵元采被他气得七窍生烟,连忙举刀格挡,两人刀来枪往打在一处,赵元采刀势狂横霸道,高淮的枪法诡异轻灵,来回走得几十招,高淮枪势忽然加快,如落花纷纷,汹涌而至,赵元采一个骤不及防,被他一枪刺在肋下,他剧痛兼大怒之下,长刀狂风般横扫过来,高淮却忽然借着他的刀风拔身而去,弃了战马,飘落到三丈开外,长枪随手一扔,竟然反手拔了一把剑出来,亮白色的长剑微扬,在冬天的阳光中扬起一道绚丽魅惑的光彩,接着遥遥指住了赵元采,凌厉的剑气让赵元采的双眼一阵刺痛,不由自主地伸手挡了一下眼睛。
高淮借着他一挡之机形如鬼魅般就扑了上来,赵元采身后的戚嘉脸色大变,在一刹那间飞身下马,强行抢到了赵元采身前来,长刀出手,顿时一串细碎的兵刃交接之声,转瞬间两人已经过手七八招,刀势嚯嚯,剑气嗖嗖,凶险迭起。
戚嘉经验老到,看出高淮已经动了杀心,若是把百愁千伤剑冲着自己的皇帝陛下施展出来,非要了赵元采的命不可。因此半点不敢疏忽大意,死死地护在皇帝大人的身前。
在这千军万马之中,高淮和戚嘉两人纵横来去,刀光剑气激荡得别人靠近不得,看得一干人等目驰神摇。高淮屡次要抢到赵元采身边,都被戚嘉挡住了。他愤怒之下,催动剑势,百愁千伤瞬间发挥到了极致,剑影乱纷纷披靡而至,恰如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汹涌澎湃,席卷而至。
戚嘉一声虎吼,将长刀舞开,劲风到处丝毫不落下风。两人同时发了疯,卷起的狂涛让周边之人踉踉跄跄如秋风中的落叶般不能自已,一个个避之不及。赵元采打马想冲上去帮戚嘉迎敌,却被高淮身后赶过来的几员东齐副将拦住了,然后五大天王也凑了过来,然后赵国的将军也凑了过来,混战起来。
萧谏一直和休眉在观战,看着赵国的兵马在混乱中被杀得大败,乱纷纷往后退去,休眉慢慢凑到他身边,低声道:“大哥,你知道赵国要中伏落败?”
萧谏看他一眼,摇头道:“我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哪里知道?我只是看你年纪太小,不想让你多涉险而已。”他凝神望望战场上的厮杀,道:“赵元采这会儿应该带着兵马撤回,好好守住潞州是关键,所谓兵败如山倒,再混战下去,形势会越来越不利。”看着赵元采戚嘉等被东齐的兵马层层围困,赵元采已经愤怒了,如一头狂狮一般左冲右突,身上的伤越来越多,他忽然道:“走吧,你我刀剑合璧,去把皇帝陛下救出重围!”
高淮数度要抢上去把赵元采杀了,赵元采也极想和用剑的高淮过过招,可惜戚嘉及一干将士们拦在中间,谁也没有得逞。混战中赵国的兵士纷纷退后,赵元采也在侍卫的拥簇下退却,却被东齐的兵马拦住欲走不能。恰此时萧谏和休眉带人杀了进来,总算把赵元采一干人接应住了,且战且走,缓缓向后退去。
高淮看在眼里,狠狠地瞪了赵元采一眼,心道:“今天只能先饶了你,省得你再回去难为小谏。”待赵国兵马退入潞州城,东齐的兵马风卷残云般也撵到了赵国设置的夹寨之外,又一番浴血厮杀,最后连着夹寨里的驻守兵士也被杀得七零八落,余下的纷纷退入潞州城中,迅速拉起了吊桥来。
赵元采被戚嘉扯着马缰绳强行带入城中,却满身是血,神情怪异,似是愤怒,又带着几分昂扬之态。萧谏看他的模样,不敢往他身边去,便往后让了让。却听他狂喝道:“爷我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受过这么多的伤!杀!杀回去!”手中的刀一劈,力道太大,顿时把身边的一个侍卫一刀两断,鲜血飞溅。
余下的侍卫大惊,躲又不敢躲,更不敢往他身边靠,正左右为难的当口,戚嘉抢了过来,伸手抓住了赵元采的手,低声道:“陛下,胜败乃兵家常事,潞州城还在,固若金汤,稳如泰山。我们输了这一场,还有下一场。所以请您息怒。”
他这么安抚了几句,赵元采的怒气慢慢平息了下来,到了将军府前,被戚嘉小心翼翼地扶下马,架着往里走,几个御医已经得住消息,匆匆忙忙迎了上来。赵元采走了几步,忽然想起萧谏来,回头看他落的远远的,沉下脸喝道:“箫箫,你给我过来!不许自己走掉!”
萧谏心中一跳,只得跟在他身后一路进了赵元采的寝殿中。看着赵元采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被处理包扎了一遍,戚嘉请他去榻上歇息,他不去,坐在一张大大的软椅中,将众人都撵了出去,只余下戚嘉和萧谏,而后伸手冲萧谏招了招手,道:“来!”
他的脸色波澜不惊,萧谏看不透他什么意思,慢慢上前,道:“陛下,您唤小人何事?”
赵元采抬眼看着他,乌黑的眼睛中风暴一掠而过,转瞬间却化为沉沉不见底的一池寒水,伸手拉住了萧谏的一只手,柔声道:“箫箫,我跟你说过,如果我这次出了差错,不管是不是因为你,我都会算在你的头上,你还记得吗?”
萧谏点头道:“记得。可是陛下,我一直卧病在床,你们在外面打仗,详细的状况小人我均不知情。”
赵元采唇角慢慢弯了起来,微笑道:“爷我不管这个,管你的理由有多充分,我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也懒得去抓你那点点滴滴说不清楚的证据。我只知道我既然说过了,就要兑现。况且你太没有良心了,真的太没有良心了!跟着我这半年,我是如何对待你的?可是爷我今天受了伤,你却连一声问候都没有!箫箫啊,你让我情何以堪?”
萧谏默然,片刻后道:“陛下,情发乎心,勉强不来的。也许以后我会……”他不知道自己会怎样,顿住不知该如何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