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语走了之后,青苗从牡丹里飞出来,飞到吴缺面前,担心地问他:“木头呆瓜,你真的没什么吧?怎么脸色这么差?”
吴缺伸手让青苗停在自己手心里,说:“青苗,跟我说说那个点化你的神仙。”青苗在他手心里坐下来,一脸困惑地望着他:“怎么突然说这个?”吴缺用手指头碰碰他的脸说:“就是想听你说说。”
青苗坐在他手心里,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了一个下午。
到了傍晚,吴缺把青苗的本根红牡丹起到花盆里,青苗在一边紧张兮兮地叫:“不要伤到我的根!”栽好了红牡丹,吴缺抱着花盆出了院子,青苗在他身边欢快地飞来飞去,手舞足蹈地大喊:“三百五十年了!我终于能出这个院子了!”
吴缺看他这么高兴,转过头来说:“要是你修行得再勤奋一些,成了花精或是花仙,就不愁被关在院子里了。”青苗飞过来坐在他肩上,抬手一指前方说:“废话少说,现在立刻去青溪河!”
青溪河是无底河,掉进去的东西都淹没在虚空中,没人找得回来。吴缺在青溪河边把手上的花盆放下,青苗看着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高兴地扑到最近的花丛中乱飞。吴缺看看四周,果然有一棵桂花树,他走过去。在桂花树根处蹲下来,看见了那个树洞。
过了四百年,树洞已经被杂草遮住了,吴缺把杂草拨开,伸手进树洞里摸索,树洞里全是潮湿的泥土,不知多少年的落叶腐朽在里面,积了一层又一层。吴缺耐心地在淤泥里找着,可触手处除了温腻的细泥和未烂尽的落叶,什么都没有。
吴缺不死心地伸进半条胳膊,一口气摸到了树洞底,在树洞底,他摸到一个小小的石头一样的东西。他深吸了一口气,把那个东西捞出来。那东西上还裹着层层的淤泥,看不出是什么。吴缺走到河边,把那东西放进水里去洗,河水很快冲掉了淤泥,露出那个东西的本来面目。吴缺从脖子上取下宁镇怀给他的坠子,手有些发颤地把坠子跟手心里的东西放在一起。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不是唯一的一点真心吗,你究竟送过几个人?
青苗正在乱飞乱窜,突然发现吴缺没了声音,他飞过去一看,吴缺坐在河边双眼紧闭脸色煞白,简直像个死人。青苗吓到了,飞到吴缺眼前用手打他的眼睛,一边打一边叫:“木头木头!快醒醒!”
吴缺的眼睛猛地睁开来,双瞳竟然透着深深的紫色。
青苗疑惑地飞近一点,说:“怎么眼睛变了?”
吴缺伸手抓住他,捏得青苗惨叫一声。
“有趣,没想到你这小花灵身上还有这种东西。”吴缺盯着青苗,看得青苗从头凉到脚,在他手中用力挣扎:“木头你疯了?放开我!”
紫色眼睛的吴缺指尖发出一点白光,轻轻点上青苗的胸口,青苗立刻觉得心口一阵剧痛,在他手上大叫起来。
吴缺却挂着懒洋洋的笑脸说:“有人在你身上留了一样东西,没想到过了几百年,倒和你的肉长在一起了。不要紧的,过一会儿我取出来你就不痛了。”青苗被他捏着,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活生生被挖了出来,痛得汗如雨下,只能捏紧了拳头惨叫,脑子里却如走马灯一样闪过许多零散的画面。
“银花,我这薄情冷心人唯一的一点真心,你要是不要?”
“我只要你,银花,你不能走。”
“这坠子你要贴身戴好,几千年来只有这一块,你不许带丢了。”
“你怎么醒了呢……”
“你不是也挺高兴的,何必挑明了大家尴尬……”
青苗眼前一黑,痛得昏了过去。
吴缺松开手,青苗像块破布一样,飘到地上去了。
“你不是想问他一点真心给过几个人吗?”吴缺眯着紫色眼睛摸着胸口笑了起来,把指尖上悬空的一滴水珠抹进了眼睛:“你自己看看吧。”
☆、银花
“银花,你来了?”
银花回头,看见是宁镇怀。他不动,只看着地面说:“今天百花仙去了我那里,给了我几颗丸药,说是吃了对修为有好处。”
宁镇怀抱紧他说:“她又给你什么古怪东西,不要理她。”
银花犹豫了一下,说:“可我两百年来,什么长进都没有。”
宁镇怀说:“就算你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我也还是在这里的。”说着就拉起他的手进了园子。银花仰头看园子正中的琉璃树,一树的碧玉叶子,在风里叮咚作响。宁镇怀从屋里拿出一壶酒,走到银花身边说:“你看,上次你不是说想喝桂花酒,我酿出来了。”
银花朝宁镇怀一笑,接过酒喝了一口,细品了一会儿说:“太甜。”宁镇怀低下头吻在他唇上,吻了一会儿抬头蹙眉说:“是太甜了,早知道该少放些蜜的。”银花红着脸转头望了一眼琉璃树,回头问他:“这树若是开了花,是什么模样?”宁镇怀也望向琉璃树,想了片刻说:“应该挺好看吧。”
银花眼睛里露出笑意来:“你能种出来么?”
宁镇怀点点头:“能,到时候开了花,我给你送第一朵去。”
吴缺在半空中不做声地看着,那紫色影子鬼魅般浮在他身边说:“你可都看到了?”吴缺转头看他,只见他已经化出人形,还长着一张紫微的脸,只是全无紫微的威严,满脸都是懒洋洋的笑意。
“你是谁?”吴缺看向他问,他指着底下的宁镇怀和银花,问他道:“这些也是你让我看的?”那人笑了一声说:“不是你在心里问这些事情么?我被你吵得不行,只好给你个答案让你消停。”
吴缺摇摇头:“不是的,我什么都没有问。”
那人逼近他说:“你一直都在问,从你动心那天起你就在问。我本来醒不了这么早,你也可以再多做几百年神仙,可现在你把我吵醒了,那你这个神仙就算当到头了。”
吴缺被他逼得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空,直接落下云端去。
他一路落下去,看见银花胸口戴着那个琉璃坠子睡在宁镇怀身边,琉璃坠子发着白光,从银花周身吸出丝丝缕缕的银线来。
吴缺“砰”地一声砸在地上,落在银花和宁镇怀的床边,他丝毫不觉得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注视着床上的两个人。宁镇怀没有睡,正拿着一个紫晶的小瓶子对着银花胸口的琉璃坠子吸着那道白光。银花猛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宁镇怀的手:“你在干什么?”
宁镇怀一惊。稳住手上的瓶子,先把瓶盖塞上,才伸手向银花的额头摸去,他手下散出白光,银花闭上眼,半边脸都被笼在白光底下。宁镇怀念完忘却咒,正想把银花抱过来,银花却张开依然清明的眼睛,看着他说:“你一直都在这么做?”
宁镇怀变了脸色,银花抓住他的衣襟,面色煞白地说:“百花仙看我法力没有长进,身上又有忘却咒的味道,怕我被人下了什么法术,才给了我几颗丸药……我却没想到是你……”
宁镇怀却搂住他,笑笑地问:“你怎么醒了呢?”
银花两只手把他的衣襟揪得紧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问:“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什么?”宁镇怀像以往一样摸着他的头发,轻声细语地说:“当然是为了要你这天底下最寒凉的药仙一点法力啊。”银花松开手,从他怀里站起来,散乱着衣衫站在地上,银花低头看见自己胸口上的坠子,他又转过头,颤着声音问:“你说过的话,有几分当真?”宁镇怀不紧不慢地理着自己的衣裳,笑着说:“那要看听的人当不当真。”
银花伸手握上胸前的坠子,咬着牙问:“我再问你一件事情。”宁镇怀往榻上一靠,眼睛一挑:“请说。”
银花回过身来,盯着宁镇怀问:“你要我的法力做什么?”
宁镇怀摇摇头:“这是我的事情,不能说。”
银花站在一地清冷的月光下,单薄的身子发着抖。宁镇怀捡起床上他的蓝色袍子走过去给他披上,又给他系上带子说:“我就是骗了你又如何?你不是也挺高兴的,何必挑明了大家尴尬?”
银花默默地推开他的手,慢慢地走出了他的房间。
吴缺看着银花走远的背影,在半空中缓缓蹲了下来,抱住自己的头。那紫衣人又贴上来,玩味似的从他脖子上拽出那块坠子,火焰一般的琉璃坠子在黑暗中发出闪闪的光亮。“小药仙,你看,这坠子里又存了你不少法力吧?”那人对他说,“你可是看清楚了,这里面有多少真心?”吴缺抓回自己的坠子,紧紧握着。那人站在他背后,叹了一口气说:“阿怀不是薄情人,可他的心,却不在你们身上。”
吴缺死死地捂住耳朵,那人却凑近他说:“你不想知道我是谁了?你不想知道你怎么成的仙?你不想知道……”
吴缺朝他大吼:“闭嘴!”抬起的脸上全是眼泪。
那人愣了一下,后退一步,无奈道:“你若是想知道,就再叫我,我的名字叫柯华。”他顿了一顿,又说:“小药仙,我不想骗你,你可知道,再过不久,你这身子就是我的了,到时候你就会化成魂魄,重入轮回。只要你喝了孟婆汤,这里的事情你都会忘记,也就不必伤心了。”说完他就慢慢散去了身形。
吴缺看见银花独自走到青溪河边,胸前的琉璃坠子在月光底下闪着光。
“两百年,”银花自言自语说:“两百年,我以为你说的都是真的。”吴缺听到这句话,紧紧地按着自己的胸口,张大了嘴大口喘气。
银花周身开始浮起星星点点的光华,吴缺知道,这是在散去道行,散尽之后,天上不会再有一个叫银花的药仙,连魂魄都不会留下。
☆、故事
吴缺醒来时,身上的衣裳已经被露水打湿了大半,他坐起身来,一眼看见脚边瘫倒的青苗。吴缺赶紧把青苗捧到手里,只见青苗气息微弱,脸色青白,身子冷得像块冰一样。吴缺赶紧给青苗输了些法力进去,青苗沉重地呼了一口气,醒了过来。他睁眼看见吴缺一脸焦急担心,躺在他手心上声音微弱地说:“木头,你差点杀了我。”
吴缺把青苗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把那盆牡丹也抱着,一路踉踉跄跄地走回自己的院子。
第二天就是太上老君出关的日子,这老头闭关百年,如今一出关就要炼丹,吴缺又被叫着去给老君送玉琼花。这天他送玉琼花去,放下花就要走,太上老君却叫住他说:“清河你过来。”吴缺答应一声走了过去,老君指指自己面前的蒲团,让他坐下来说话。
老君问道:“清河,你上天有多少年了?”
吴缺恭恭敬敬地回答:“明年就满两百年了。”
老君点点头,说:“那你现今修为如何?”
吴缺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毫无进益。”
老君从袖子里掏出一颗丹药,递给吴缺说:“我这里炼有一颗离火丹,对你这种体质寒凉的药仙有进补之效,你先收下吧。”
吴缺诚惶诚恐地接过来,老君也没有什么话跟他说,就叫他下去了。吴缺刚走,太乙真人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对老君摇了摇头。
老君叹了口气,问:“连你也看不出来?”
太乙真人望着吴缺走远的背影,将拂尘在手中转了一转,拂尘头上一颗白玉散出青光来,太乙真人将那青光收入掌中掂了一掂说:“我从他身上吸了些仙气,这仙气是极纯的,但观此人面相命格,却是一点仙缘都没有的。”老君点点头:“两百年前清河上天那日我就觉得奇怪。我看了他百年,却也只能隐约看到他身体里一团紫影,这两日再看,那影子已经变大了许多,可这清河本身的气息,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太乙真人静静道:“究竟是福是祸,也只能等着天数了。”
吴缺回到院子里,到牡丹花前看青苗,青苗元气大伤,一天到晚躲在牡丹花里睡觉。吴缺又给他渡了些法力,青苗精神好一些,趴在花瓣上冲他笑:“木头,我没事的。”
吴缺帮他把花瓣盖好,让他继续睡,自己则回了房间,坐在床上默念那人的名字,不过片刻,他就昏睡过去了。
柯华站在一片流转的光华中,带着满脸笑意望着突然出现的吴缺说:“小药仙,别来无恙否?”吴缺望着他,深吸了一口气问:“你到底是谁?”柯华拿折扇掩了嘴说:“你这小神仙,每次都问一个问题,就不嫌烦得慌?”说是这样说,柯华还是伸出手向空中一挥,顿时,两个人就被重重的云彩淹没了。柯华在一片云海中模糊了面目,声音听起来也不真切:“小药仙,你在天庭,可曾听说过踏火金瞳墨麒麟?”
踏火金瞳墨麒麟,是天庭的一个故事。
传说当年在黄帝和蚩尤大战的时候,一只出生不久的白玉麒麟贪玩,跑到火神祝融的营帐中玩耍,火神祝融看它好玩,就抱起来想逗弄。谁知蚩尤的族人杀了上来,几个人冲进了营帐,祝融一边退出营帐,一边把麒麟往战甲里一塞就和几个人拼杀起来,白玉麒麟在战甲内吸了火神的神气,又沾上了火神的血,等火神打退那几个人,想起来把小麒麟掏出来的时候,麒麟已经成了踏火麒麟,四只蹄子上冒着火焰,煞是好看。
火神更加喜欢这只麒麟,无论打到哪里都带着它,最后和蚩尤的一仗打得惨烈,蚩尤临死前,一口满含怨气煞气的黑血喷在祝融胸前,没伤到祝融,却把藏在祝融胸前的白玉麒麟喷了个十足十。蚩尤的黑血,活生生地把白玉麒麟染成了黑麒麟,麒麟头上的一柄肉角,也被煞气冲得变成了一把金光闪闪的利刃。黑麒麟狂性大发,从祝融战甲内蹦出来跳到战场上就大冲大撞,杀死了不少蚩尤的族人,黄帝看它如此勇猛,交代众人等战事平息后将麒麟带到阵前,他要亲自褒奖它。
可战事结束之后,众人将杀红了眼的麒麟带到黄帝身边,麒麟一头撞在黄帝身上,把黄帝的胸前划了一道血口,黄帝大怒,下令将麒麟压在昆仑山下思过。从那之后的两千年,麒麟一直都被压在昆仑山下,它身上有祝融的神气,又沾了蚩尤的血,在昆仑山下两千年,被迫吸收了不少昆仑山的灵气和清气,居然也有了仙骨,成了仙兽。
后来黄帝隐世,玉帝掌管天庭,已经没人记得那头墨麒麟了。
只有一个人还记得,那就是紫微大帝。紫微对这头墨麒麟也算是执拗得很,心心念念地要那头麒麟当自己的坐骑,说是很体面。两千年间,紫微每年都去昆仑山看那头麒麟,麒麟暴躁得很,每次都从冰洞里踢出一堆冰渣来做回礼。
“后来你已经知道了,”柯华对吴缺说,“紫微带了麒麟回宫,将它变作了少年,起名叫墨墨。”吴缺一言不发地听着,柯华手一动,吴缺脚下的云彩全都散开了:“紫微真是把那头小麒麟宠到无法无天的地步了,连每天睡觉都是他哄着睡的。”
吴缺看着脚下紫微大帝和墨墨两个人,他们正在花园里午睡。墨墨一头墨蓝色的头发铺满了两个人的身子,紫微大帝搂着麒麟,拍着他的背,满脸笑意地睡在草地上,他们头上一棵桂花树不停地落下金黄的小花朵,洒在两个人身上。麒麟大约是睡得不舒服,干脆窝到紫微身上去,紫微抱紧他,低头在他发上轻轻一吻。
吴缺看见千年岁月中无数零散的记忆,紫微牵着麒麟的手走去瑶池赴宴,紫微拿了新做的糕点喂麒麟,紫微教麒麟喝桂花酒,紫微抱着麒麟沉沉入睡,小麒麟偷偷转过身去亲了一下紫微的脸,又赶紧转过身去,紫微在麒麟身后悄悄露出一个得意的笑脸,如此种种,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