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经历过那么多的生死,看过那么多的牺牲,但他还是无法做到真正的无动于衷。
也许,这就是他憎恨战争的原因。
也许,这就是他曾想帮九爷一统天下的初心。
毕竟,乱世,太易伤人。
杀尽那些负责殿后的熹兵,晋军虽然士气大盛,但也不敢妄自追击。毕竟敌人现在身在高地处,前方也情况不明,若冲动跟进很可能是自掘坟墓。
威武侯一向谨慎,于是招手一挥,将军队也撤了回来。但他并没有将兵将们撤回城中,而是就地扎营,虎视眈眈地注视着熹军营中的一举一动。
熹军撤回营中后,已是狼狈不堪。
虽然经过一番调整后开始渐渐恢复元气,但如此大规模的消耗也令军需物资开始吃紧。
顾言曦此刻也是疲惫至极,但他还是坚持到各营看了情况,直到回入自己帐中,紧蹙的眉头都没有半点放松。
“没想到你也有着急的时候?”他刚掀开帐门,却发现洛秋离早已坐在帐中等他
顾言曦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反问道:“军中那么多事需要处理,你来我这里作什么?”语气不甚友善。
洛秋离不以为意,扔了一颗花生米到嘴里:“来关心一下你,不行吗?”
顾言曦不由失笑:“你是要问我明天的军事部署吧?”
洛秋离呵呵一笑,点头干脆道:“是呀。”
“那我得先要问问你,熹国的援军什么时候到?”
“这个嘛···”洛秋离故意拉长尾音,却见对方眼中岿然不动,只得无趣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一早就能到。”
“我说你为何如此悠哉呢?原来是成竹在胸!既然援军明天到,也就不需要什么复杂的战略了,平推就好。”顾言曦实在有些累极,不欲再与他多言,走到床前,逐客之意明显。
“但我还是想把伤亡降到最小。”洛秋离依然安稳地坐在那里,明显没有要走的意思。
顾言曦自顾自地铺着床,闻言没有看他,沉默了片刻淡淡地吐出一句“好”。
洛秋离似并未听见他的回答,只是专注地看着他的背影。那摇曳不定的烛火,映与他的双眸之中,一片明明灭灭,模糊不清。
顾言曦若有所感,立即回头。但此时屋外突然袭入一阵寒风,卷灭了本就微弱的烛焰,室内当即陷入一片漆黑。
幸好,今夜,还有月光。
溶溶月色,透过简陋的帐窗迤逦洒下,如水银般泄了一地,映得满室清辉。
顾言曦一瞬不瞬地盯着洛秋离,不知是因为夜的深沉还是月的渲染,这一刻,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深远似海。
看着已经掩下目光的洛秋离,他睫毛轻颤,眸底似有月华澹澹淌过:“没想到你我之间,竟连半点信任都没有剩下。”
“洛秋离”见身份已被拆穿,也不再费心掩饰,索性走到顾言曦面前与他相视而立,弯眼一笑,“言曦的眼力还是那么好,同样的把戏果然不能在你面前再玩第二次。”那笑眼之中只见一点殷烟灼其华。
“一直用缩骨功维持体型,颇损内力,为了监视我,你倒是不辞辛劳。”顾言曦看着突然高出自己半个头的“洛秋离”,唇角不由自主地就弯了起来,但眼底却是一点笑意全无。
“是费了一点心力,但却也省去多余的顾虑。谁让你对我的信用一向不好。”他缓缓地撕下“人皮面具”,脸上顿时露出优雅的线条。
人如瑰璧,声若锦帛。一个抬眸,就是桃花歌尽的一场无边春/色。
就算是冷月照青衫,也掩不住李慕歌身上与生俱来的耀眼光华。
他缓缓抬起顾言曦的下巴,攫住他眸中的霁月风光:“言曦,谈‘信用’太伤感情,不如我们来谈谈‘心’。比起皇甫广帛,你是否更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顾言曦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眼底浮上一点戏谑:“无论是皇甫广帛还是李慕歌,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既然不想伤感情,那就伤心好了。反正长痛不如短痛。
只是为何他拼尽了全力斩断了那么多次,却还是斩不断这段情?
李慕歌闻言,并没有像前几次一样情绪波动,而是松开了捏在对方下巴上的手指,自顾自地缓缓说道:“有时我倒宁愿自己生来就是李慕歌,而非皇甫广帛。毕竟那段携手江湖的日子着实不错,不是吗?”
“是吗?”顾言曦眼中戏谑更深,“可是李慕歌无论任何时候都是在为皇甫广帛步步为营,就算是那场携手江湖不也是处心积虑吗?其实我倒宁愿皇甫广帛从来就没有变成过李慕歌。”
“如果没有变成李慕歌,那我现在就是一个死人。言曦,你希望我死吗?”
“至少不希望你这么活。”他将目光别过,不想再与他直接对视。
“哦?你知道我是怎么活得?”他的语气中透出浓厚的兴趣。
“身上的枷锁太重,心中的恨太深,失去的自由太多···你本不该是这样的人···也不该过这样的人生···”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声音已有些颤抖。
李慕歌听后纵声大笑:“可这又不是我能掌控的。别忘了,这样的人生是你替我选择的。”他笑得弯了腰、岔了气,险些没有站稳。
顾言曦悄悄将后背抵在了床柱上,呼吸开始有些急促。
没错,他现在的人生都是他一手造成。他怎么可以对他如此残忍,而且还要继续残忍下去?
“当然也不能全怪你,这样的人生也是我自作自受。”笑声戛然而止,李慕歌眼底带过一丝无奈,“谁让我曾爱你胜过一切?”
顾言曦全身蓦然一震,这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悄然崩塌,第一次战胜了他那坚不可摧的原则与理智。
“广帛······”他不由自主地将那个久违的名字轻唤出口,但那名字的主人却已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九州小剧场:
“陛下,明年的税收该如何制定?”
“陛下,春汛时的水患该如何预防?”
“陛下,发给征晋大军的粮饷是不是有些过于充足?”
“陛下,江大人此言差矣,将士们为国奋战,理应优待,不该在粮饷上克扣。腐儒之见不听也罢!”
“孟都督你····你怎可大殿之上辱骂同僚?视礼义为何物?置陛下于何地?”
洛秋离:“······”
“陛下,您看这几位王亲家的女儿可合您的意。毕竟您这也到了选妃的时候。”
“陛下···”
“陛下···”
洛秋离一脸郁闷地坐在大殿之上,脑子里翁翁直响。敲了敲身下的那把龙椅,硬邦邦的真不明白有什么好做的。
带着李慕歌的人/皮面具,他心中咬牙切齿:陛下,您老是“美人”傍身逍遥快活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可怎么活啊?
远在玉平城中的李慕歌,看着怀中的环肥、环肥、老瘦、老瘦再次缠了上来,仰天长叹:秋离,本王今日才知你过去的“辛苦”。
☆、尔虞我诈
翌日,天还没有破晓,晋军就开始铺天盖地的向熹军的大营移动。这一回与前日不同,他们又从城中调来五万精兵,如此压倒性的庞大兵力,就算前方是龙潭虎穴恐怕也能碾成一马平川。
营外喊杀震天战鼓擂擂,却也没有吓住兵疲将乏的熹国军队。
他们按部就班地将绊马绳埋好,将陷坑掩上土坯,再把巨石、火硝等物屯于山顶。
重步兵列阵在前,撑起盾墙,盾墙前是一排草垛,作为收集对方射来的箭矢之用;弓箭手列队在后,每三人一组纵向排列,准备射击。这种队形可以令弓箭手以顶针的方式接连不断地向外射击,节省掉拈弓搭箭的时间,令攻击片刻不停;轻骑兵已绕到营地两侧,随时进行包抄与冲锋;重骑兵由于本就不多,为了保存实力只压在了队伍最后,以备不测。
当那一轮红日完全升起,万丈金光瞬间洒满整片大地的时候,溅在这片大地上的第一滴鲜血也染红了它。
新的一天又将开始,新的一轮战争也将爆发。
这一战,双方从朝阳初升一直战到金乌西沉,直至月上中天,依旧没有半点鸣金收兵的迹象。
倒在陷坑里的骑兵战马、压在巨石下烧得焦黑的干尸、被铁骑踏穿的五脏、随处可见的支离破碎的残肢、以及无数死不瞑目的头颅······
战到此时,新邺城前,早已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连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带上了腥臊的味道。
放眼望去,无论是熹军还是晋军,都已陷入了最后的疯狂。没有人再去顾忌自己是否到了疲惫的极限,只有人去在乎自己能否活到战争的最后。
在这残酷的厮杀面前,对每个人而言,早已没有了家国荣辱,只有个人存亡。
但正是这个人存亡,才决定了孰胜孰败。
处于劣势的熹国对于生的渴求更加狂热。所以才顶着五倍于自己的敌人一直苦苦支撑到了现在。当然,这种支撑,与顾言曦之前布下的机关陷阱、制定的对敌战术密不可分。但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若非真有“天时地利人和”的相助,以少胜多毕竟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顾言曦站在高地上,淡淡地扫着已逼至山下的兵线以及身边所剩无几的巨石与火硝,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表情:看来,熹国现已到了强弩之末,这场战争也已接近成败关键。
骠骑将军彭云奔上高地,走到顾言曦面前,脸上表情已是焦急万分:“军师,怎么援军还没有到?若在耽误下去,恐怕···恐怕···”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也不愿意说出口。毕竟这一路的征战杀伐着实不易,这一路赢来的胜利也着实不易。
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们不知付出了多少艰辛与代价?因此,当他们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时,谁又会舍得因这一步之差而功败垂成?
想到此处,这个魁梧雄伟的汉子也不禁红了眼圈。
而顾言曦只是看着他,抿唇不语。袖中的双手却攥得死紧。
这一幕,恰巧被走上高台的“洛秋离”,或者说是李慕歌看个满眼。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彭云身后拍了拍他的肩,露出一个从容不迫的笑容,那笑容似乎在说:只要有我在,根本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彭云见了微微一怔,只觉得这个带着巨大安抚力量的笑容似曾相识。放佛每次山穷水尽之时他总会见到这样一个笑容,只要他相信了这个笑容,之后便会顺理成章的变成柳暗花明。
“你是······”他的心中似乎若有所觉,但刚一开口就被李慕歌出声打断。
“彭将军,右翼战局吃紧,你快去指挥。记住!一定要给我顶住。”
彭云闻言立刻抱拳领命,脸上露出一个定不辱使命的表情。随即便下了高地。
彭云走后,李慕歌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走到顾言曦面前,一字一顿问道:“你还是要我死?”
顾言曦刻意不去看他眼中的失望,转身面向惨烈的战场,目光幽远:“不,我是想让他活。”他抬手指向城门紧闭的晋国国都,继续道:“只要你答应交出给季意然服下的‘醉生梦死’及其解药,我就不会让你功亏一篑。”
“你早就在算计我了对吗?”李慕歌也转过身,与对方并肩而立。一起面向脚下那个仍在不断地吞噬着年轻生命的战争巨口,“这一路打来,从表面上看你是在竭尽心力地帮我降低人员、物资的损耗,但其实你却是在帮晋国积累实力,让它将所有的兵力都屯压在这最后一场大战之中。我这一路虽然一直凯歌高奏士气高昂,但将士们未免信心膨胀掉以轻心。反观晋国,现在虽被逼到了穷途末路,但生死存亡之际困兽犹斗,何况它仍算一只身强力壮的猛兽?为什么大晋的七王子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杀出重围夺得王位?为什么我的援军会至今未到?”他的眼中浮起一片萧索:“顾言曦,你昨夜不是问我,你我之间为何竟连半点信任都没有剩下?那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是该由你来回答?”
“你把我要的东西交出来,我就回答你。”山风寂寂,原来南地的冬夜也是这样的寒。
李慕歌闻言眸中一紧,右手掌间已蓄满真气。
只要他击出这一掌,就能让他瞬间坠下这火球飞滚的高崖,就能彻底摧毁这世上唯一能阻碍自己的对手,就能终于与他做个了结。
右手已经抬起,掌风也已逼近。
顾言曦却仍旧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似乎毫无所觉。
但以他的耳力,又怎会真的毫无所觉?
他只是在赌:赌他不会下手!赌他舍不得这唾手可得的胜利,这天下霸业的一角,以及······
李慕歌的手伸了出去,但却没有击向顾言曦。而是将一白一红两个瓷瓶递到了他面前。
“红瓶是‘醉生梦死’,白瓶是解药。”
顾言曦将那两个瓶子接过,随即打了个呼哨。
哨音未落,只见黑暗中忽然闪出一道青影,身上带着各种银饰闪闪发亮,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垂在身侧,一看就不似中原人士。
“哑君岑,你验一下。”把瓶子扔给那个青影后,顾言曦就退到了一边。
李慕歌也学着他的样子退到了一边,双手抱胸看着这个“青影”到底要怎样验证药的真伪。
只见哑君岑从挂在身侧的布袋中,掏出一个琉璃瓶子和两个白瓷碗儿。
之后他将瓶中红色的液体倒入瓷碗之中,又将李慕歌给的“醉生梦死”倒入到另一个瓷碗中。这时他在自己的手指肚上划了一个小口,把血滴到两个瓷碗之中。之后,他晃了晃两个瓷碗,观察了半天,又用舌尖分别舔了舔那两个碗中之物。
倒腾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再转头向顾言曦点了点头。
“这药不假,有了这个我保你再看到季意然时活蹦乱跳。”
活蹦乱跳?失心疯吗?看来哑君岑的中原话果然不怎么流利。顾言曦当然也没有功夫纠正他,只对他道:“那一切就有劳阁下了,麻烦你再给十里外的襄军主帅带句话,就说可以进军了。”
哑君岑点点头,之后就像是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就离开了。
顾言曦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暗自长长舒出一口气,似乎终于放下心中的巨石。
“襄军什么时候到?有多少兵力?”李慕歌已经做了这笔交易,自然不能赔本。所以问出的话也是直截了当。
“以哑君岑的脚力,从他们接到命令至赶到此处,应该不会慢过半个时辰。至于兵力,由于我也是暗中调兵,所以数量不大,但应该能支持到你的援军赶到。”
一问一答之后,他二人再无别话,彼此间陷入长久的沉默。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再说什么,恐怕也都是谎言。
“虽说只有半个时辰,也不是说挺就能挺过去的。在下就不陪顾军师在上面运筹帷幄了。”李慕歌说罢就转身下了高地,不想再在这里多留片刻。
顾言曦这次没有食言。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一支将近万人的精锐之师就从晋军的后方突袭而入。挥刀斩马纵横冲杀,将本该胜利在望的晋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早已置之死地的熹军,见到这一幕后,简直就要痛哭流涕,仰天长拜了。
惊呆的惊呆,愣住的愣住,更有甚者竟然一直在反复掐着自己。
就在这时,李慕歌纵马前骋冲入敌阵,一个手起刀落,就将对方上将砍落马下。热血喷出,溅在他的眼底宛如修罗。
众将见状,这才醒过神来。
声声长啸响起,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