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天不从人愿,在季意然那里他也没有看到二人的半点踪影。
故安淡眉轻锁,又不死心的在村中认认真真地搜寻了一遍,结果亦然。
最后,他停在村口,脸上阴晴不定。
冷冷地望着村外密林深处,一种不好的预感自他心头油然而生。
村长站在故安面前,眼观鼻,鼻观心,突然觉得这平日虽不苟言笑但也算斯文有礼的书生,今天突然像被阎罗附了身,直骇得人透不过气。
故安面罩寒霜开门见山道:“你们这村子到底与那黑袍人有什么恩怨?”
“这···其实也没什么····”村长左顾右盼,开始闪烁其辞。
“熹国的镇国将军在此办案无故失踪,你觉得熹国会不予追究吗?”故安眉梢一挑,目光乍寒,立即惊得那村长一个激灵。
他从未想过此人发起怒来,竟是这般气势逼人,此时直压得他透不过气。
“以李无名在国内的地位、声望,我想不等那黑袍人对付你们,熹国的大军已将此处夷为平地。”
“夷为平地恐怕也比现在好罢。”不知何时向九富站在了门口,历经丧子之痛后他的头发已全部花白。
“富叔,您怎么来了?”村长见到向九富后,语气带着几分心虚,神色也闪烁不定,明显变得更加惊慌。
“我因为与李将军密谋扳倒折磨咱村几十年的魔物搞得家破人亡,你们难道就打算这样一直冷眼旁观,然后继续苟且下去吗?”说至此,向九富老泪纵横已泣不成声。
“富叔,你····你是村中老人,应该知道这事儿关系到全村老老小小的性命,怎么···怎么可以?”村长急得已有些语无伦次,手足无措。
此时,向九富身后突然涌出许多村民,只听其中一人道:“狗娃子,虽然你是村长,有你爹和上一代故去的老人们的遗愿要遵守,但是现在活着的是我们,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们再也不想过下去了。”
“是呀,战战兢兢的生活,毒虫鼠蚁的威胁,终生不得出村的束缚,还有,还有随时都有可能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吸血剥皮却无能为力···我··我”一名二十多岁的妇人含泪控诉,手中丝帕被攥得几近碎裂。
想起多日前的惨烈、多年来的苦难,村长紧抿着下唇不语,但脸上却也显出一丝犹豫。
其实,他不是不想改变这样的生活,只是不知道该怎样改变这样的生活。与其带着大家冒险,他宁愿选择说服大家隐忍、麻木与接受。
起码这样,他们会活得更长一些,这个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子会传承地更长一些。他所承担的责任也能更轻一些,再轻一些。
所以说,他是个懦弱而自私的人。
自始至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这时,一名年近古稀的老者被搀扶着,颤颤巍巍的从人群中走出。清了清喉咙,缓慢道:“是该变变了。”
“老太爷,您怎么来了?”村长见到来人脸色一变,立刻跑了过去。
“如果我不来,你能同意吗?”老者满脸慈爱的摸摸村长的头:“我知道这些年,你也不容易,以前咱村没这个本事解开眼前困境,现在外面来了人帮咱,咱可不能不识老天爷这个好歹。”
村长看看老者又看看大家,沉默了半晌,终于咬牙道:“既然如此,不如就放手一搏吧。”
他话音甫落,就得到所有人的应和。
他看着此情此景,多年来紧绷的心情也忽然变得如释重负。
故安孑然立于村民中间,始终面无表情。
对他来说,现在根本没有时间去融入他们的群情激奋、众志成城。他需要的是争分夺秒以及所有事情的真相。
于是他走到老者面前,淡淡道:“老人家,不知您可否为在下提供一些黑袍人的线索。”
那老者点了点头,见他气度不凡又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你跟我来,让我给你讲讲几十年前的旧事吧。”老者率先走进屋中,被人搀扶着坐在了圈椅上,故安走到他面前,蹲了下去。开始洗耳恭听。
“曾亲历当年那件事的人,活着的就只剩下我这把老骨头了。多年来我实在不愿再回忆起那桩惨剧,所以这也是我第一次讲起当年之事······”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缓慢,带着对往事追忆,夹杂着对命运的唏嘘。
话说那是在几十年前,天下还是大襄朝的天下,乱世还没有来临,绮莲村也不叫绮莲村。当时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生才刚刚开始,前路漫漫,充满了未知也同样布满了新奇。
那一年,村上来了一对男女。
说起那对男女,老人浑浊的眼中竟光芒一闪,眸底深处透露出无限怀恋与向往。
老人就这样渐渐还原成少年,只因那一双璧人的绝代风华已深深刻进他的脑海之中。
老人说,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美的人,他们只是站在那里,四周的山水美景顿时黯然失色,所有的村民都呆住了,连见过一些市面,中过举当过京官的村长一打照面也是磕磕绊绊的,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但他们二人却并不介意我们这些山野鄙夫的失礼,始终笑脸相迎,男的笑起来温润如玉,自有一番雍容气度浑然天成。女的虽然不笑,但是说起话来如泉水叮咛,沁人心脾,绝世容颜宛如谪仙。
身居山野,我们虽然见识浅陋,但也知道这二人绝非常人,定是大有来头。于是全村殷勤招待,村长更是跑前跑后极尽周到。
但他们二人却是平易近人,不仅平常帮我们干一些农活,还教我们一些厉害的事情——男的就教青年们功夫,女的就教小孩子们读书习字,数月相处下来大家也都逐渐放下生疏,生活宛如一家。后来我们得知,男的叫长亭,女的叫绮莲。
“这两个字就是绮莲村的‘绮莲”?”故安听到此处眉头一皱,开口问道。
老人眯着眼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其中复杂心境不言而喻。
大概上天降下的幸福往往都是有期限的,世间之事大多缺少圆满。
不久,叫绮莲的女人越来越少出现在大家面前,偶尔看见她时,她总是披着长长的斗篷在月下伫立,那背影依旧飘逸如仙,只是刻着透骨的哀凉。
有次他起夜,正好看见绮莲,于是兴冲冲地就跑过去打招呼。绮莲当时吓了一跳裹紧斗篷就往回跑,透过帽间缝隙他瞥见她的脸色惨白如鬼魅,皮下青色血管清晰可见,双眼暗黄嘴唇血红,吓得他立刻瘫软在地,大病三天。
那天以后,他发现那个叫长亭的男人的笑容越来越少,沉默发呆的时间却越来越长,出门的时间越来越少,二人在屋里的争吵也越来越多,夜半从二人的住处偶尔会传来女人低低的浅啜与男人压抑的呜咽。
后来村里各家各户开始无缘无故的丢失牲畜,村长说是山里来了狼,让大家看紧门户谨慎应对。还安慰大家说牲畜丢了没关系关键是人没事就好。
如此怪异的现象一直持续,直到村里丢了第一个婴孩。
那是王嫂家刚刚降生的小外孙,不足月余便突然失踪。王嫂一家当时就慌了神,怕是被狼叼了去,于是全村人开始漫山遍野的寻找,最后终于在一个山涧的洞口找到了只剩皮骨的男婴——原来生机勃勃的婴儿当时就像是一个浸了血的皮囊,耷拉在他的外祖母为他亲手缝制的襁褓中,被虫蚁啃食。
王嫂当时就晕了过去,孩子的父亲怔在当场已近痴傻,有几个村民已开始在旁呕吐不止,而更多的人只感觉背脊发凉。
因为他们相信这绝不是野狼所为,山间蝉鸣阵阵,明明是盛夏酷暑,但牙齿的颤抖声却开始在队伍里蔓延。
后来村里接二连三的有人口失踪,孩童居多,令村中人心惶惶,就是在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里不知是谁说了句长亭夫妇很可疑,他们最近几乎足不出户,连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都未见半个人影,简直与刚来时判若两人。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在适合的土壤上就一定会发芽、生长直至成熟。
而长亭和绮莲愈加奇怪的行径,便是这棵种子的催化剂。
刚开始众人只是猜忌,后来随着情势的恶化变为恐惧,最后恐惧到极点便是愤怒。
直至,有一天,暗涌终于变为江潮,铺天盖地的倒灌回源头。
老李说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全村人闯进长歌夫妇的屋中,看到绮莲发了疯一般伏在地上全身扭动,她原本白皙如雪的肌肤变得犹如蝉翼般薄透,皮下青红色的血管清晰可见,纵横交错出可怖的纹路,她不停的吐着血红的舌头,浊黄的双眼布满嗜血的残忍。就像是一条蛇钻进了人的躯壳。
原本成群结队怒气冲天的村民此刻全部瑟缩着向后退去,叫嚣变为抽气,质问转为嗫嚅,只有绮莲哽在喉间的嘶嘶声愈渐清晰。
狭窄的室内被让出一片空旷,长亭跪在这片空旷的中央拼命的抱住绮莲柔声安抚,任凭对方在他的臂腕上撕扯出大片血肉模糊,依旧一脸温柔爱语绵绵。
“凶手!”“怪物!”“就是她,吃了人!”······
不知是谁先喊出的第一句,紧接着无穷无尽的指责开始此起彼伏。
当恐惧到极点愤怒又再次回归,只需一条引线,一个爆点。
村中的男人再次握紧了手中的锄头铁锨,开始向绮莲砸去,女人们一边谩骂一边哭泣,拿着石头、鸡蛋、针线一切可扔之物向绮莲扔去。
长亭一边用身体护着绮莲,一边挥动衣袖弹开将至的袭击。但是多日的折磨已令他身心俱疲,而绮莲对他越绞越紧的四肢也令他行动愈加迟缓。
鲜血淌满半身,原来最后他竟会死在她的手里。
最后,长亭没有死,死的是绮莲,但疯的却是长亭。
当长亭被绮莲绞得昏死过去后,绮莲游向村民,唇齿间塞满血肉。
回想起初见时的宛如谪仙,此时此刻她便是地狱饿鬼。村民一个个的被她活活咬死,整个村子宛如人间炼狱。
人们在面对灾难的时候,起初总会因为恐惧而不断分歧,但最终也会因恐惧而团结一致,当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就会有更多的人补上。
绮莲虽已成魔,但毕竟孤掌难鸣。
当长亭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屋外的熊熊火光,火光中依稀有白影晃动,随着痛苦的嘶嘶声逐渐萎靡。
他震开身上绳索,踢翻木门,发了疯般冲到火光之中,赶在绮莲被烧成灰烬前救出了她,但她已被大面积烧伤,奄奄一息。
长亭用衣服裹起全身脓水的绮莲抱在怀中,似乎此时躺在他怀中并不是什么丑陋魔物,而是世间珍宝。
村民们本想走过去,把绮莲继续丢入火中。但却被长亭的一个眼神吓得连半步都不敢移动。
老人说到此处,神色中有一丝退却。
他永远也忘不了火光下的那个眼神,带着毁天灭地的愤怒与刻入骨髓的怨毒,双瞳泣血,立地成魔!
他想那夜,如果长亭不是执拗地想要救回绮莲,抱着她去寻大夫,恐怕这个村子在那一夜就已经不复存在。
当村民都以为这一场浩劫已过,村中也恢复了平静,长亭却回来了,他带着一方石刻来到村口,石刻上用暗红色写着“绮莲”二字。
而“向家村”的村扁也在他的一击之下瞬间化为粉末,取而代之的则是那方石刻。
那时,长亭刻满怨毒的声音幽幽传来,声音不大却可以传遍村中的每一个角落:“今后,这里就叫做绮莲村,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属于绮莲,出村者,立弊!”
再后来村外就住了一个“黑袍人”,养了骇人的巨蟒与毒物,所有妄图出村的人不是魂断刀下就是命送蛇口。
于是再没有人敢走出村去。
期间,襄国的大军来过几次,说是缉拿长亭,但每次都无功而返。
之后蛮夷入侵,襄国被灭,村民最后的希望也被彻底斩断。自此这个村子便一直被笼罩在阴影下苟活。
回忆到此为止,但故事还在延续。
是可歌可泣的爱情还是沾满血腥的孽缘?故安不想去多做评论。只道自己旁观了一出别人的离合悲欢。
他心里有了数,当下拱了拱手起身告辞。
村长见状,赶忙跟上前去,来到屋外叫道:“故公子,请留步。”
故安停下脚步,转头眉梢一挑:“有事?”
村长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支吾道:“希···希望跟着故公子,多少为此尽份力。”
故安知道他身为村长,虽然资历在村中算不上德高望重,但肩上始终挑着一份责任,于是点了点头,继续前行。
村长见状,脸上一喜,紧随故安步伐。
作者有话要说:
☆、引君入瓮
村长跟着故安分别去找了黄色的草纸,白色的宣纸,两把扇子,一把椅子,一块黄布,一面屏风,两件黄色的袍子以及摘了十几篮野花,用竹篮做了一顶头盔,又找人在十几块布上分别缝了“官”和“兵”两种字,然后逮了只鸟,最后又打了一桶水。
折腾下来已将近申时,村长的肚子不住的吼叫但他又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就咬牙硬挺。
看着故安忙碌的身影,他实在不明白这书生既不去找自己的朋友也不去抓黑袍人,而是在这里搜集了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杂物,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时,故安突然没头没尾的冒出一句:“村长,看过戏吗?”
村长愣了一下,摇摇头,更加困惑。
故安莞尔一笑:“那我们演一出,可好?”
村长听后张大了嘴,满脸茫然。
简单的排练过后,故安的戏在村口的空场上正式上演。
开场是一个将军模样的男子领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来到一个花园里,那男子给了小女孩儿一只毽子,交代了几句后就离开了,于是小女孩就自己边踢毽子边哼歌。
这时从远处来了两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一个拿着弹弓一个吃着糕点。
这时一只黄莺从花丛中掠过,于是拿弹弓的小男孩儿毫不犹豫的就射向黄莺,没想到情急之下失了准头,没打到黄莺竟射到了小女孩的脸上。那小女孩哇的一声坐在地上就大哭起来,两个小男孩见自己惹了祸,于是赶忙跑过来弥补过失。
这时,只见那小女孩额头上鼓起一个大包,又红又紫。立刻吓得拿弹弓的男孩就慌了神。这时吃糕点的男孩淡定的上前轻声哄着小女孩,并把自己的糕点分给她,没过一会儿小女孩就不哭了,拿弹弓的小男孩瞬间也松了一口气,递给哥哥一个多谢的眼神,并且当着小女孩的面就把弹弓给折成两半,以示歉意。小女孩见状立刻被他逗笑了,那笑容让在场的兄弟俩都有些发怔。
后来三个人就热闹的玩了起来。
这时,旁边的村民两人开始扇风,令两人负责将代表四时之景的道具送到风前。
于是就营造了伴随着三人玩耍的场景,周边先是缓缓落下灿金秋叶,秋叶落尽后开始飘起银白细雪,细雪融尽是袅袅春雨,春雨拂过后又是一年烈日当头生如夏花。四季交替周而复始,一年快过一年。
三个孩子开始退出场外。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年方及笄的如花少女站在花园中,接着是两个弱冠少年从远处奔来,三人有说有笑。
画面一转,稍大的少年在海棠树下执起少女柔荑,二人深情对望情意绵绵。远处,稍小的少年驻足凝望,脸上掩不住的落寞寂寥。
这时,村民推上一座盖着黄布的圈椅,一位老者当中正坐,旁边站着一名身穿黄衣的青年。座下站着两排官员。好似皇帝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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