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曦看着满面风尘,一身狼狈的季七瞬,忽然就笑了。
而季七瞬看着惨白如鬼,一身血污的顾言曦,却皱紧了眉头。
“丰神俊逸名满天下的平承王,现下怎么跟只土猴一样?”顾言曦愉悦道。
“昔日宛如谪仙权倾朝野的丞相大人,如今又怎像一条丧家之犬?”季七瞬隐含怒气,目光灼灼。
“有时人和畜生并没有什么分别,人要发起狠来,那心肠却是猪狗不如;人要是落魄了,境遇也不一定比畜生好的了多少,这么说来其实是人不如畜?我是人是狗又有何分别?”顾言曦一席话说得好似事不关己一般,眉宇间尽是淡然。
季七瞬走过去,挨在他身边坐下,问道:“那晚,为什么不走?现在,又为什么不逃?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些能困得住你?”他淡淡扫过那沉重铁链,剑眉一挑。
顾言曦双目轻阖,缓缓靠在季七瞬肩头,哑然失笑道:“小七,莫要把我当做神仙。其实那晚已准备走,却中途生变,想着不能这样一走了之便跟着回来了;而现在虽想逃,却已真的逃不掉了。”
这时,季七瞬翻手扣住他的脉门,一探之下竟脸色刷白,他颤声道:“大哥他,他竟废你武功?夺你蛊母?”
“武功他给我留了三成,月檀蛊他给我留下了母卵,我中的是‘闲云七重音’受的是‘弑蛊之刑’”。
他依旧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懒散语气,但季七瞬闻言却已目眦欲裂,‘闲云七重音’是一旦运功便魂归九泉的奇毒,而月檀蛊的母卵则需内力催生成蛊,如果一直以卵的形态寄居体内,则会日夜吸收饲主的元气,令其气虚体弱。他大哥用的这招端的是要让顾言曦生不如死,从此变成废人。
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现在虽想逃,却已逃不掉了。
“师傅,你放心,我会把你送出去的。”季七瞬满眼心疼的拂过眼前之人,想凭借这一拂就拂回这眼鼻口心当年的意气风发名冠天下,但是无论他拂过多少遍,眼前之人依旧苍白虚弱毫无生气,生命就这样渐至枯萎,于是他急得红了眼眶,酸了鼻息,但那晶莹的眼泪却迟迟不肯落下。
顾言曦微叹一口气道:“这天地牢,是我所建,当年也是我立下的规矩——天网恢恢画地为牢,有进无回,出则必卒。能出去的只有死人,你以为我是开玩笑的吗?”
季七瞬深吸一口气,抚平内心的波涛汹涌,冷冷一笑:“死了,不就可以出去了吗?”
腊月十三,襄国丞相顾言曦获罪被捕,震惊朝野,轰动天下。
腊月十四,朝堂上下文臣武将齐向襄王究问丞相之罪,殿内众声难息,终日不宁。
腊月二十一,平承王进宫面圣,偕众臣殿外长跪三天三夜,为顾言曦请旨赦免。
腊月二十二,襄王季意然夜探天地牢,整夜未出。
腊月二十四,顾言曦病死牢中,天子大骇,下令彻查死因。
腊月二十五,顾言曦尸体被移至天子御所——夕华宫,天子不问朝政,日夜相陪寸步不离。
腊月二十八,平承王入宫请旨,劝谏襄王将丞相顾言曦即早下葬,入土为安,上主不允,将其怒斥出宫。
腊月二十九,顾言曦尸体不翼而飞,帝王震怒,下令诛杀夕华宫上下仆婢侍卫一百三十六人,平承王季七瞬获罪被贬,流放北疆极寒之地,戍边御敌。
正月初一,天子圣谕:全国上下不得庆祝新年,按国丧之礼行法百日。
北方襄国,这一年的春节,百雪飘零,寒意萧索,昔日热闹非凡的落玉街如今人声凋敝,满目怆然。
此刻有一人一马,伫立在城外山坡上,迎着风雪注目远眺。
将最后一缕目光全数收回,顾言曦笑笑,一勒缰绳,转身拍马而去。
马声嘶鸣,尘嚣乍起,自此人生或将开始另一番光景。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赶上春节,串亲戚~给压岁钱~串亲戚~给压岁钱~~
感觉马不停蹄地,没有时间做个安静的小腐女了~~
所以更新有时会慢,请大家见谅~节后调整节奏!
☆、博弈之间
顾言曦拍马而走,离襄安城越来越远,奔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重伤未愈的他行至半路,只觉神思恍惚疲惫不已。于是赶忙停在路边的树旁小憩片刻。
却不料刚刚入梦,就被一阵女人的哭喊声吵醒。
于是他缓缓睁开眼循声望去,而这一望立刻令他清醒过来。
只见那哭喊的女人不在别处却近在眼前。
更令他震惊的是,那女人虽美若天仙但却体无完肤。
此时只见她身上挂着无数人头,那些人头有女人、有男人、有老人也有幼儿。他们张开腐烂的嘴凶狠的撕扯着她的身体,扯下片片血肉磨断森森白骨,五脏六腑被拉扯在身体之外,五颜六色粘在一起。
可是她的脸却是完好无损,一张俏脸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一副我见犹怜的倾城之姿。
顾言曦拼命忍住腹中天旋地转般的翻江倒海,睁大双眼仔细看向那张脸。四目相接之时他突然觉得这张脸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虽然那是一张女人的脸,但是竟和他的面容有着惊人的相似。看到这里,他的毛孔里不由自主地沁出层层冷汗,头皮亦是一阵发麻。
冷静沉稳如他,此时此刻面对这诡异的一幕,也不由心生恐惧,
努力稳住心神,他立即移步向前,想去仔细看个究竟。
可就在自己快要接近那个女人时,她忽然口中喷出数十条纠结成团的红蛇,一下子就全部撞在了他的脸上。
他眼前一黑,刹那间只觉面上一阵湿冷粘腻。抬手去抓,却蓦然抓了个空。
这时,他忽然眼前一亮,再睁眼看去,只见面前只剩一片光秃的屋顶,泛着老旧的古黄,几片墙皮挂在上面摇摇欲坠。
窗外阳光明媚,透过窗棱碎了一地光阴。
而他此刻并非在策马奔驰,也并非身陷鬼魅,而是正躺在自己睡前的那张床上,面前哪还有什么恶灵缠身的女人?有的只是桌上的一叠小菜和一碗热粥。
原来刚刚的一切不过是在前尘往事之中又做了个噩梦,现在才算真正醒来。
并且醒来的也不是顾言曦,而是故安。
故安深吸一口气,起身下床走向窗前,当看到太阳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有种如释重负的庆幸。
“真不知刚刚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故安边自言自语地摇头轻笑,边将桌上的那一碗浓稠的米粥送入口中。眉间是从未有过的舒展。
此时春光正盛,岁月温暖。
“恢复的怎么样啊?将军大人?”李慕歌转着他那把带着裂痕的“玉扇”斜倚门边,挑眉看向门内的季意然,语气略有遗憾。
“无碍,暂时死不了。”季意然看都没有看他,坐在桌前径自喝着药。
“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我看你就不必装柔弱了吧?”既然没人招呼,李慕歌就自己招呼自己,拉开椅子大大方方的坐在了季意然的对面。
“虽无大碍,但必要的滋补还是需要的。” 微微一笑,季意然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
“你可想过,昨晚若稍有差池,你此刻恐怕已浸在油锅里被炸得外焦里嫩了,哪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跟我大谈‘养生之道’”。李慕歌折扇轻摇,笑他无知无畏。
“阁下怎就如此肯定,我死后是要下油锅呢?”
“满腹诡计,是为阴险;草菅人命,是为恶毒;装模作样,是为欺骗;抵死不认,是为小人。如此一个阴险恶毒,欺人太甚的小人,你说死后会不会下油锅呢?”李慕歌以扇指地,唇畔上挑。
“哦?看来你倒是很了解我吗?”季意然凤眼弯起,笑意却丝毫全无。
“明人不说暗话,以你‘用毒’的本事,昨夜被咬中的那一口根本无足挂齿,何必佯装重伤?而且火圈里死光的那些人根本不是平日常见的那几名精锐。”眼角瞟向屋内四面八方,他知道这间屋子看似只有他们二人,其实却热闹得很。
“你那朋友也不是笨人,他都信了你为何不信?”
“他是关心则乱,我是旁观者清。”也有可能是自投罗网,后半句李慕歌只在心中暗想,并未说出。
“那我能否请李兄告知在下——故兄为何会如此关心我?”他故意加重最后三个字的读音,脸上写满怀疑。
“当然可以。”李慕歌故意压低声音,显出一丝神秘。
“条件是什么?”既然答应的如此干脆,对方一定会提出交换条件,这点毋庸质疑。
李慕歌愉悦的点点头,果然有时候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时省力又省心。
这时,故安的脸却不合时宜的出现在他脑中,令他飞扬的眉眼顿时萎顿下来——唉,和聪明人打交道,其实有时也不尽然。
见他表情微变,季意然脑中立刻盘算所有的变数与可能,以便从容应对。只是他千算万算也不会算出此时浮现在李慕歌脑中的是故安那张不冷不热淡然木讷的脸,占据李慕歌心中的是故安每次有所算计时微皱的眉紧抿的唇,还有故安还不是故安时的清逸绝尘·····
今日种种过往幕幕,叠叠重重影影绰绰,千山万水斗转星移,他又怎能体会?
“条件一,在绮莲村这件事上我需要‘资源共享’,你的人要和盘托出,我才会倾力相助,这件事也可以尽快解决。”李慕歌说出第一个条件后望向季意然,等待对方答复。
季意然倒也痛快,快速的打了几个手势,房间里立刻涌出无数红衣侍卫。
“大部分精锐已全在此处,剩下的一部分分布在村中以及村外正在监视外面动向,我就不为你引荐了。”
“我要有调动他们的权利。”李慕歌立刻伸出手,找季意然要调动他们的“信物”。
将他的手推回去,季意然摇摇头:“这个不行,做人不能太贪心。”
将手收回,李慕歌耸耸肩表示放弃,但又提出新的要求:“那我要提出第二个条件;我想要‘逐风楼’”。
逐风楼是江湖上的一个小帮派,专斯情报买卖。但其所得的情报价值不高,因此名头也不是很响。
虽然只是这样一个不堪大用的江湖势力,但季意然也不会一下子就轻易允诺。
“我只是一介官僚,在楚国的朝堂上或许能呼风唤雨,江湖中事就鞭长莫及了。李兄,莫不是再跟我开玩笑吧?”季意然虽霸道惯了,但打起太极来,也是像模像样。
“将军才是说笑,我区区一介江湖草莽,到楚国的朝堂上能有什么作为?自然是要回我的江湖翻云覆雨。我不要‘逐风楼’这座江湖名胜,难道还要讨一个楚国的大理寺卿做做?何况这个世界上没有钱和权解决不了的事,将军你权倾朝野富甲一方,难道还帮我拿不下一座小小的“逐风楼”吗?何况我要的又不是盛极胜。”李慕歌口若悬河,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季意然挑眉看着李慕歌,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食指轻敲桌面,哒哒···哒哒···不动声色。
李慕歌也不急不躁,在他对面倒了杯茶,静候佳音。
时间的更漏沙沙作响,流过每个人的心里,留下不一样的痕迹,定下不一样的结局。
当“好”字从季意然的口中果断脱出时,李慕歌在心里默默的笑了,脸上却显现出比心底的笑容更加露骨的狂喜,彷佛自己得到的并不是一座江湖中小小的情报楼而是一整个武林。
但他在季意然面前又刻意去压制这种狂喜。
所以此刻看来,他特别像一个沉浸在小利小益之中的跳梁小丑,不知天地辽阔山河锦绣。以为头上那片方寸就是雄图霸业,其实不过坐井观天。
看到李慕歌的表现,季意然放心了——虽然他足够聪明,但是这样一个眼界窄小志向有限的人,给他一座逐风楼又如何?
何况逐风楼只不过是襄国在江湖中培养的众多势力之一,虽专司情报却并没有做大,毕竟他现在主要的情报来源还是靠他自己的近卫军——“赤零军”。而且掌管逐风楼的平承王季七瞬因为“顾言曦”的事与他一直关系不睦,这次正好借机削弱他的一些权力。
“条件我都答应你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故安的事情了吧?”虽然他表面镇定自若,但内心还是有些急躁、紧张、颤抖、不安·····以及兴奋····
虽然他刚开始已经断定故安不是顾言曦,但每次见到他时,他本能上却总会把他与顾言曦联系在一起。他相信“空穴来风必然有因”,而从昨天他对他的有意测试来看,那个叫故安的人确实对他过于“关心”了。
“等什么时候你把逐风楼交到我手上,我什么时候就会告诉你。”摆摆手,李慕歌说罢便转身离去。
季意然并没有阻止,而是也摆了摆手,吩咐手下去办逐风楼的事。
他虽然行事狠辣,但也向来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而有些事,他也不用急于一时,相反,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亲眼观察。
李慕歌刚走出院子就在门口树下撞见了故安。
见他乌发高束素袍青带,一身清爽,就知道他休息的还不错。
“这么急着过来探望将军大人?你俩交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拍怕故安的肩,他故意揶揄道。
“应该没有你俩交情好,一大早去现在才回来?”故安忽然凑近李慕歌的唇,轻轻嗅了嗅,果然唇齿留香。
普天之下只有季意然和他两个人才会喝这种用月檀花制成的茶,它的香气曾陪伴了他漫长的岁月,自然能轻易辨识。
没想到那个整天抱怨着茶香过浓的少年,如今却将此茶随身携带。而曾经日日贪饮此茶的自己,现在却是对它避之唯恐不及。
想到这些,他的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勾勒出一抹苦涩的嘲讽。
故安的突然接近、故安的忽然失神、故安的莫名自嘲······故安的所有细枝末节瞬间全部落入李慕歌的眼中,令他的心脏蓦地跳漏一拍,眯眼看着那近在咫尺比灿灿暖阳还要温柔和煦的两片温润,便情不自禁无能为力的倾下身体······
任由自己的温度侵蚀他的冰凉,任由残留在唇间的冷香冻结这刹那的美好。紧紧吸附住那醉人的柔软,轻轻咬噬舌尖一点殷红,他就这样掠过春日的湿润,沉浸于夏日的绚烂。
微风适时掠过,惹得头上梨花沙沙作响,一时间落英缤纷,洒下朵朵芬芳,映着若隐若现的光骸在两人身畔绘下点点莹白。
情到浓时人自醉,醉眼看花花非花。
故安一生抑心锁情,酌饮适度,但这一刻不知为何却蓦然情动,无酒自醉,对李慕歌的予取予求竟娓娓回应。
或许是因为此时的乱花渐欲迷人眼,又或许是因为这数载的久寂缠身向夜永?
不去看猜忌的目光,不去管路过的指点,不去听窸窣的议论,不去想躲在暗处的窥伺,不管面前之人有何图谋,此时此刻此地,故安只想汲取关于李慕歌的每一层温度,呼吸李慕歌的每一寸气息——只因那温度是如此温暖,那气息是如此熟悉。
而这气息为何会如此熟悉?
他当然会忍不住对自己发问!
其实自从与他相遇后,他就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而经历了“避世山林”的那段岁月后,这个问题就更加频繁地盘旋在他心底。
不是没有怀疑过,这张笑脸之下其实与自己一样,还隐藏着另一张脸。
一张曾与他青春作伴、并将他半生羁绊的脸。
一张想忘却舍不得忘,不忘又经不住痛的脸。
即使这张脸已经出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