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顾言曦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满眼冰冷地睨着他道:“皇甫广帛,看来今夜你是不能来赴‘月梅江边’的约了。”
他顿了一下,看着他的表情从诧异到震惊,从震惊到希望,从希望到急切,再从急切到绝望,终至崩溃······他终于忍不住笑了,带着得意与不屑,击溃他心中最后一点生机:“我,亦是不能赴约了。”
他所说出的话彻底粉碎了皇甫广帛仅存的一点希望,他所说出的话也彻底将皇甫广帛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所说出的话令这四年来所有的真心都变成了谎言与欺骗,他所说出的话也令他对他所做的一切都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笑话。
他所说出的话让皇甫广帛成为了南秦永远的罪人,也让自己成为了他永世的仇人。
皇甫广帛呆呆地将目光从顾言曦的脸上移开,失魂落魄地环视着四周:只见南秦大旗应生断裂,千军万马踏尸而过;眼前的宫殿樯倾楫摧,无数的黑影挣扎于茫茫火海之中,或绝望逃窜或终被吞噬······
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今夜南秦注定在劫难逃!
而他,也已逃无可逃······
可他明明记得,就在几个时辰前,这座宫殿还是金碧辉煌巍峨庄严,这座城池还是喜庆祥和热闹非凡,他的言曦还在月梅江边等他,等他一起看他为他准备的新年烟花······
他的言曦···顾言曦···
将目光再次放回到那张脸上,皇甫广帛忽然大笑出声:这个时候他居然还在想“他的言曦”?还在想“要与他在月梅江边看漫天烟花星河坠地”?
原来,他爱他竟已爱到如此不可救药?这般愚不可及!
这时他猛地想起被派去找顾言曦的乐天,于是慌忙问道:“乐天呢?你看见他没有?”
顾言曦听到这个名字后虽是心头一跳,但嘴角却扯出一个轻蔑的冷笑:“他呀,早被我一剑穿心,也算死得痛快。”
他说这话时眼中写满漫不经心的冷漠,再容不得皇甫广帛对他心存一丝侥幸。
这一瞬之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他对他的全部情谊也都随着冲天的火光灰飞烟灭。同时灰飞烟灭的还有他血肉模糊的心。
就在此时,皇甫广帛忽然间毫无征兆地纵身跃起,轻如鬼魅却快似闪电般径直袭向顾言曦。这一击狠厉决绝,用尽十成功力,不留一丝余地。
顾言曦见状亦起身相迎,但却只是摆出招式虚张声势,并未催动体内一丝真气。
他想若是让他劫持了自己,大概就能保他逃出生天。当然,自己若是死于他手,他也算大仇得报。
可就在那一掌正要贴上他的胸口之时,却不料对方竟突然变换方向,将手掌击向他的腹部。
顾言曦眉间一蹙,已料到对方心思,却无奈还是被早有预谋的皇甫广帛捷足先登,抽走了自己腰间的软剑,并将这把软剑直接刺向他身后的季长风。
季长风悚然一惊,本能地挥剑格挡,却由于对方的动作太快而无法确定这一剑到底袭向何处,于是他只能选择护住一处要害。
千钧一发之际,顾言曦双袖迎风十指急弹,瞬间将百枚银针射向皇甫广帛的各大要穴,令他的动作立刻慢了下来。
季长风抓住这个空档,立即看清了他的动作,于是堪堪挡下这致命一击。同时击出一掌,将对方震到三米之外。
皇甫广帛只觉这一掌有开山裂石之威,似已把他的五脏六腑全部震伤,令胸腔内气血不断翻涌。但这却不是令他最感到担心的,他所担心的是顾言曦的那些银针。现在他的各大要穴麻木无觉,全身经脉渐渐僵化,脑中意识模糊不清,眼前景象虚实难辨,就似酒醉般晕眩无力,又似将死时回天乏术。
可是他还不能死,如果他死了,又怎么去赎这份国破家亡的罪?
意识朦胧中,他看到季长风走到自己的面前,却被一个人徒手拦下,那个人手上的血滴在自己的胸前热热的,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温暖。那个人的背影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就像是一个永生难忘的美梦·····
“九爷,若是杀他也该由我亲手杀他。”顾言曦话音未落,已从皇甫广帛手中拿回自己的软剑,在众人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时已毫不留情地一剑贯穿他的心脏。
这一刻,大片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锦衣,亦浸透了他的剑身。
这一刻,那双一向温柔深情的眼眸,终于渐渐合上,从此再也开不出那倾世的桃花。
他冷冷地睨着这一幕,脸上看不出悲喜,也找不到动摇,只是紧紧地握着那柄青峰,站在原地寸步不移。
过了片刻,季长风亲自摸了摸皇甫广帛的脉搏,见对方果然已死,便拍了拍顾言曦的肩膀道:“曦儿,走了!”
顾言曦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一如既往地跟在他的身后,不带一丝留恋的转身离去,只是藏在袖中的手指早已被掐得血肉模糊。
经过一夜的屠杀,东襄终于占领南秦。
将俘虏的皇族与百姓被安置后,东襄王立即就对这一次的大获全胜进行了封赏。
而为这次进军提供了大量情报的顾言曦自然占得头功,被封为“征夷候”,这是他第一次在东襄获得的官职,也是东襄有史以来第一次将布衣封侯。
虽然封候后有许多人对他并不信服,但鉴于他与皇族的亲密关系谁也不敢表现出来,自此他的声威在朝堂上开始如日中天。
顾言曦这三个字也开始走入了这个乱世的舞台。
是夜,顾言曦只身一人潜入南秦皇宫,寻找皇甫广帛的“尸体”。
其实那一剑他并没有刺中他的心脏,而是偏离了几分。
况且他之前射向他的银针上已经沾了“醉生梦死”,它可以减缓血液的流动,麻木肉体的痛苦,同时让中毒之人进入“龟息”状态。曾是天魔教捕获死士时最好的毒药。
所以即使经过了一天,皇甫广帛还是有活着的希望。
但是进到皇宫中后,他才发现所有的尸体都已不见。经过询问,才知道原来所有的尸体都已被搬到了城外的乱葬岗。
于是他又赶忙跑到乱葬岗,但是只见漫山遍野的尸体全都冒着黑烟,看来早已被焚烧处理。
顾言曦见状,立刻像发了疯似的扑倒在那堆焦黑发臭的尸块上不断翻找,任余烬烫伤皮肤,任尸气灌入肺腑,仍旧无间无断,不死不休。
尽管那些尸体早已变成无法辨认的焦炭,尽管这里已绝不会再有一个活人,尽管他的心里再明白不过:皇甫广帛已经死去·····
但他还是不能放弃,只因他害怕放弃。
直至东方泛白,初生的朝阳自地平线缓缓地升起,溶尽此地的亡灵,照出所有的真实。他才筋疲力竭地倒在了尸堆之上。
空洞地望着那将明未明的天际,他终于抑制不住地开始抽泣。
从高到低,终至无声······
这一刻,他只觉:相思成灰,肝肠寸断!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部的青玉案,已经告一段落,也算是给主角的前尘旧事做一个完整的了结。
写到这里我也是有些心塞,但是过去的已经过去,故事也还在继续,而且这也只是整篇小说的一个开始,很多事都在变化之中,最后这个故事究竟会如何发展,我也是被情节推着走的(因为写着写着这个故事好像就自己有了生命一样)!
我比较倾向于以事件推动感情线这样的叙事方式,不喜欢过于“小言”的剧情,这也来源于我个人看文的一些偏好,比如看过的一篇叫《吴钩》的文就深得我心。
所以有哪些不足之处还望大家多提意见,我一定虚心接受。
接下来的第二部,故事还将继续延伸,牵扯更多的人和事进来,敬请大家期待。
☆、一晌贪欢
顾言曦像一滩烂泥般倒在尸堆之上,只觉全身无力呼吸困难。
那些尸虫窸窸窣窣地爬过他的身体,似乎正在努力地找寻着他身上的腐烂。他则依旧毫无所觉地倒在那里,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竟比身下的那些尸体还要安静······
这时,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脸,而那张脸上则有一双艳若桃花的眸。
此时这双眼眸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带着眷恋不已的温柔,专注而深情地望着他,就这样用两道目光令他再次呜咽出声。
欢喜之下,他刚要起身去拥抱来人时,那道目光却忽然从柔情万种变为怨恨至极。似要将他生吞活剥般,片刻不离方寸不移地攫住他的一毫一厘。
紧接着,他在那瞳孔之中忽然看见一阵熊熊火起,火光之中又倒映出无数四处逃窜的凄厉黑影,黑影之间只见一名身着明黄锦袍的青年满眼绝望地倒在血泊之中,既恨且悲地望着他。
这一眼虽不抵万年,但却令他终身难忘,负疚一生;时时不禁怀恋,梦回赫然惊醒······
“广帛!”顾言曦大叫一声用力抱住眼前之人,却发觉怀中忽然燃起一团大火,不停四窜的火舌将他紧紧缚住,一寸一寸地把他烧成粉末。
与此同时,周身所有的一切亦都陷入一片火海,耳边也源源不断地涌入来自地狱冤魂的桀桀哀嚎!
故安全身一痛猛然睁开双眼,在看到绿木成荫,听到翠鸟清鸣的那一刻眼中盛满了深深的困惑。
他刚刚不是死在了乱葬岗吗?不是被皇甫广帛的冤魂烧成了粉末吗?为何此刻却完好无损地身处山林?
难道说刚刚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与刻入骨髓的疼痛,只不过是一场大梦?
但它们若真能全部是梦,又该有多好······
伴着这个可笑的想法,他无助地垂下双眸,眸中又腾起一片薄雾,雾气氤氲中散着失望又透着庆幸,复杂而迷离。
这时几声梦呓倏然窜入他的耳膜,瞬间冲散了他眼中所有的雾气。清冽的眸光破雾而出,刹那间便驱走了一切模糊不清的摇摆与脆弱柔软的茫然。
他满眼戒备地扫向声音的来源,却出乎意料地正撞上李慕歌熟睡中的脸,鼻尖的偶然轻触与呼吸的刹那相闻,令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
似乎是在记忆中的某时,又像是在梦境中的某刻,也有过类似的瞬间。
怔然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竟一直被李慕歌拥在怀中而毫无所觉。
谨慎如他,却在他面前迟钝到如此后知后觉,本能地失了戒心。
有些烦乱地皱了皱眉,故安果断地挣出李慕歌的怀抱。于他而言,无论是那莫名的熟悉,还是被降低的戒心,显然都是极其危险的预兆。
李慕歌被他推了一下后并没有醒,只是咕哝了一声,翻过身继续呼呼大睡。但却在翻身之际扯走了盖在故安身上的外衣。
衣服被拉开时,立即掀起一股难以忍受的异味——血腥夹杂着汗臭——悉数涌入故安的鼻腔,这一瞬间他突然感到周围的景色开始天旋地转。于是他赶忙低头嗅着自己身上,不出所料的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紧随而至。
故安深吸一口气,随即极其粗暴的迅速把自己全身上下扒了个干干净净,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瞥了一眼正抱着他那件外衣睡得香甜的李慕歌,故安忽然破天荒地升出一点玩心:只见他将刚才所有脱下来的臭气熏天的衣服团成一捆塞到李慕歌怀中,李慕歌则照单全收继续酣睡,做他的春秋大梦。
故安看着自己的杰作,心情瞬间变得无比愉悦,全身伤痛好了一半纠缠的梦魇也已消褪,多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出了声。
李慕歌醒来后没有如期看到怀中的故安,却只闻见一股恶臭,无奈的看着怀中那一捆血汗交杂的脏衣,他只能无奈苦笑,但苦中却有甜——毕竟自己还能让他有片刻的开怀。
湛蓝的天空倒映在湖泊之上,荡漾出温柔的起伏,天光粼粼一碧如洗;故安漂浮于湖光山色之中,枕着天空的倒影随波逐流。
湖水用一双柔荑抚去伤口的殷红,流云以恬淡的柔软融化体内的蒸腾。此时耳边忽然传来袅袅箫声,余音绕林似远还近。
故安闭目沉醉,指尖在湖面轻轻地拨弄,竟用溅起的水花弹出空灵的乐声。
此时那箫声的语调轻转,竟渐渐和着故安的“水乐”开始起承转合。
箫声愈加低婉水音亦渐空灵,水音退至伶仃箫声又升平故情,此间伴着林间鸟语竹露清响,情之所至意之所及,仿若仙乐临境不似人间。
一曲既毕,但见李慕歌手执玉箫负手立于岸边,微风拂过自他唇边漾起一抹温柔笑意,直达眼底。
故安游至岸边探水而出,如瀑黑发挣开湖水束缚,甩去水滴淋着晨光倾泻而下。水光交错间那乏味可陈的五官竟蓦然散发出一种极致的出尘,令李慕歌不禁眸中一亮但又迅速隐去。
“吹奏的技艺堪称完美,美中不足的是曲中之情经过刻意打磨,难触人心流于空洞。”故安略微摇首,眼中隐有遗憾。
“这箫本不属于我,自是吹不出它原来主人的韵味,你又何须对我寄予厚望?”李慕歌把玩着手中玉箫笑得毫不在意。
“我从不把愿望寄托到任何人、事之上,只不过稍加点评一下,李兄莫要误会。”故安斜他一眼,准备再次游回湖心。
“你从不寄托愿望是因为你从未有过愿望。而我对你也从未有过误会,若说有,也应该是故兄你一直在误会我。”李慕歌蹲下身子,俯首望他,眼中笑意依旧。
“哦?”故安顿住身形剑眉微挑:“李兄可做出什么让我误会的事了吗?”
看来他们的对话永远都无法变得坦白诚恳,哪怕是在共历生死之后,琴瑟和鸣之时。
李慕歌该对他失望吗?还是该对自己失望?或者怀有失望的情绪本就是多余——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从很久之前不就已经看清?何必事到如今又执迷不悟?
这时,他忽而莞尔一笑,将藏在身后的“那捆恶臭”准确无误的扔到故安脸上,故安原本蓄着风流的眉眼被一团脏污遂不及防的打个正着,瞬间怔在当场全身一僵。
“我从来不做让人误会的事,向来磊落只喜欢正面冲突。”李慕歌饶有兴味地看着故安因被戏弄由呆楞渐渐转为负气的脸,因不满再次标志性皱起的眉,以及灰土沾脸水花溅面的狼狈······
便再也抑制不住地大笑了起来,并且笑得极为嚣张与开怀。
当有些总喜欢拐弯抹角的人瞬间被简单直接打败,当有些从不开玩笑的人忽然间被开起了玩笑,怎能不是一件令人身心愉悦之事?
但乐极生悲永远都是预言中的箴言,李慕歌的笑声还未散入山林,惨叫声却已响起。
看着变成落汤鸡的李慕歌,这回轮到故安在他对面幸灾乐祸好整以暇了。
“报复心很重吗?”李慕歌咬牙切齿,不太能接受情势的急转直下。
“非也非也,我这叫'以德报怨',反正你人也脏衣服也脏,早晚都要下来的,能助你一臂之力我又何乐而不为呢?”故安无辜的眨了眨眼,说罢灵活的窜入水中游向湖心。
“没想到故兄还有'装无辜'这么有趣的表情,那在下这'以身试水'也算无怨无悔了。”李慕歌载满促狭的声音尾随其后,令故安恣意游倘的身形瞬间一滞。
见状李慕歌再次哈哈大笑,笑声荡过湖面穿过山林,感染着周遭万物,愉悦着宁静的清晨。他爽朗的脱下身上衣物,一个纵身也窜向湖心快速追向故安,在身后留下欢快的水痕。
此时,火红朝阳冲破晨雾为碧湖镀上一层灿金浮光,光芒跃动间两抹身影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