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快说吧!
我拿灼热的视线盯住面前的家仆,果然见他摇了摇头,道:“我家少爷不在府上,还请两位先行进来。”
看吧看吧!一切都完了,家仆说了,他家少爷不在……他家少爷……嗯?
家仆将大门打开,为我们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只见眼前地上一路铺的尽是汉白玉,两旁是紫竹林,还有大过整个飓风派府邸的池塘。
我记得,沈金银曾经说,他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家中金银满贯富可敌国……
“你还愣在那儿做什麽?”老头的叫唤把我从震惊之余拉回来。
我合上张口结舌的嘴巴,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终於鼓起勇气,迈腿踏上那汉白玉的路途。
沈金银啊沈金银。我在心头默念。这个巧合也太凑巧了。
我们被安置在大堂上,家仆进屋去禀告老爷。我少许扫视堂上摆放的那些个字画古董一眼,倒吸一口凉气。
随後沈家老爷迈著稳健的步伐,从屋後进来。沈老爷同沈金银一般圆圆的脸蛋,眼大耳大,笑呵呵的,满似一座弥勒活佛。
看到我们两个的时候,沈老爷行了个礼,对我身旁的老头毕恭毕敬道:“有劳神医亲临,有劳。”
老头一摆手,直接进入主题:“你家公子现如今还躺在我破屋子里,先把症费交上来吧。”一面说著一面伸出手。
沈老爷呵呵笑说:“自然,自然。”回头对一旁垂手而立的仆人招呼,“到後头拿八百两白银给神医,再叫人去神医府上将公子接回来。”
这沈老爷倒跟沈金银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做爹的那样慷慨,做儿子的反倒抠门。我心说。
老头拿了钱,满心满脸的喜悦,丢下我兀自出门去了。沈老爷这才回过头瞧瞧我,又眯起眼来笑笑道:“请问这位小兄弟是……?”
“噢,我是沈金银的……嗯……”支吾半天,我总算憋出一句,“途中遇见的患难之交。”一起被人追杀,也算是患难之交了吧?
“这样啊,哈哈哈。”沈老爷仰头,不知笑什麽。他转手喝了两口茶,放下杯子,突然拿一双严肃的眼瞧我,问,“小儿一路上给你添麻烦了吧?”
“没有。”我摇头,“令郎很机灵,许多事情上都是他照顾我。”
沈老爷於是若有所思地舒展开眉头,笑说:“这麽看来,他是长大了不少。”
我才要接口,忽听得屋後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嗓音高亢,一路划破长空──
“老爷!听说您给城东那个死老头八百两白银!”
声到人至,就见一位翩翩贵妇手攒香绢,唰地撩起帘子,扭动腰肢,一摇一摆地快步走出,嘴上还不住地说:“那穷老头一辈子也没见过那麽多白花花的银子,给他十两二十两打发一下不就行了吗?那麽破费做什麽?”话及此,她一回头瞧见了我,两眼一睁,急忙拿绢子掩到嘴边,呵呵地笑著用指头点沈老爷的脑门,“唉呦,原来老爷您还有客人在呀,怎麽不早说?”
沈老爷抬起袖口擦擦额头上的冷汗,面上依旧一派弥勒佛的笑容,举手介绍我道:“这是金银的朋友,叫……”
“我叫胡江湖。”
我才说完,门外有人进来禀报,说公子回来了。
我回过头去,只见沈金银尚有些虚弱的被人搀著跨过门槛,他一抬头瞧见我,立时奋力甩开身旁一干人等,踉跄著过来,抓起我的手臂就往外头去。
我正自奇怪,便闻身後响起沈老爷威严的声音道:“你上哪里去!”
沈金银一下止住脚步,脸色阴霾地钉在原地,眼角一抽一抽地动。我转头去瞧从凳子上立起来的沈老爷,他此刻的表情也好看不到什麽地方去。
我左顾右盼,不知现在人家内部纠纷,自己好不好插嘴,又担心沈金银大病初愈,这麽一闹腾,会不会旧病复发。
就在我挣扎在自己的思考之中的时候,沈金银突然一吸气,大声吼:“你管我去哪里!我们不是已经断绝父子关系了吗?”嗓音之大,震得我心惊肉跳。
我伸手扯扯沈金银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动气,沈老爷却自眼前走过,绕到我俩面前,抬起胳膊,给了沈金银一个响亮的巴掌,直把他扇到跌在地上。
我心惊,俯下身去扶他,一面出声阻止:“沈老爷,沈金银他有伤在身……”
我话没完,孰料沈金银肩膀一抖,将我挥开,嘴上说:“没你的事!”一面起身握拳前击,狠狠打入沈老爷的腹部。
我朝後一个踉跄,险些坐到地上,幸而沈夫人在後头挺了一把,令我站稳。我只懂瞠目结舌地望著面前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的父子两个。
做父亲的叫:“出去几个月,以为你会成熟不少,没想到还是那麽幼稚!”一记左勾拳。
做儿子的嚷:“你有什麽资格教训我!”一记上勾拳。
做父亲的又吼:“就凭我是你爹!”一记直拳。
做儿子的继续喊:“咱们已经断绝关系了!”抬腿一脚。
“你犯规!”做父亲的捂住肚子指责。
我张大嘴,眼巴巴瞪住他们两个,沈夫人优哉游哉地举起一盘瓜子到我面前问:“吃不吃?”
我扭过僵硬的脖子看她,伸出手指点面前奋战之中的两人:“你不去阻止他们?”
“没事儿,他们经常这样。”沈夫人掩嘴笑,似乎毫不在意,任由那对父子从拳脚相加一路演变作拉头发咬耳朵。
沈家父子一路厮杀,我在旁一路看得毛骨悚然,暗忖这沈金银也真好身板,内伤才刚复原,现在又添那麽些外伤,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倘或从小练武,恐怕他这会儿就成江湖上的大人物了。
沈夫人嗑了半天瓜子,总算看不下去,起身拍拍手,拔尖了原本就高亢的嗓音道:“都别打了,休息休息准备吃饭。”
那两人战得正欢,哪曾听见这头的叫唤?於是谁也没停手,兀自咬著对方的肩膀。
沈夫人见状,不悦地揪起细眉,咳嗽一声,一双小脚在地上快步溜达过去,双手捧缸一般环抱了个大圈,两条胳膊抖三抖,突然向外挥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不知哪儿来的一道金色光刀凭空横扫而过,打在纠缠一块的两人身上,沈家父子不约而同闷哼一声,凌空飞了出去,撞在柱子上。
见状,我一下跳了起来。没有看错的话,刚才那招的确是江湖上已经失传的内功心法──狮心风。
据说这是曾在江湖上掀起波澜的金狮派独门密技,後来传到最後一代女掌门手中,女掌门却在十七年前突然扬言退隐,此招数从此销声匿迹。
连我也不过在师傅偶尔回忆年轻时光的时候听他描述过,说是他当年下山修行,正巧见过金狮派的人使此招术,没想我胡江湖今天居然也有幸亲眼得见。
我抬头,拿了崇敬的眼神看沈夫人高大的背影,感慨良多,一时无言。
沈夫人收势,举起手上的绢子掩嘴浅笑,一双灵动的眸子扫过地上两人道:“还不回房处理一下伤口?吃饭的时候我可不想见血。”
沈家父子趴在地上乖乖点头:“遵命。”
换过合身的衣衫,我到沈金银房里给他擦药。他的房间实在是大,大得我感觉从门口走到他对面的凳子就足足花了一炷香的时间。
我坐在沈金银面前的凳子上给他擦脖子上的血,也不知是真痛还是假痛,沈金银只管没命似的嗯唉乱叫。
我於是拿开绢子问:“是真疼?”
沈金银用力点头,神情夸张:“疼死了。”
“那你还是自己擦吧。”把绢子递给他,我可再也受不了看他喊疼,喊得我也心疼得要命。
可是沈金银不从,又把绢子塞回来,将脑袋一起凑上前,愣是要我给他擦。
我瞧他一脸期待,只得继续刚才的工作,一面不忘问他:“沈金银,你娘是不是那个退出江湖的金狮派女掌门?”
“不知道。”沈金银两只手托住自己的下巴,瞪大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珠子,乐呵呵地瞧著我的脸。
我看他一眼,抬手为他擦干净嘴角旁破裂的伤口,於是又听到沈金银痛得!!地抽气。
手指一颤,停下手上的动作,我作势起身,说:“还是找别人给你上药吧。”
沈金银一把拉住我的袖口,抬起委屈的眼来瞅我,直瞅到我与心不安,重新坐下,这才嘟起嘴凑到我跟前,说:“你给我吹一吹就不疼了。”
“真的?”我怎麽不知道吹气还有这种功用?
“当然是真的。”沈金银二话不说,硬扯住我的袖子叫我吹气。
我於是弯下腰来往沈金银的伤口上呼哧呼哧地吹,然後盯住他的伤口问:“好点没?”
沈金银把小指同麽指相捏,摆到我眼前说:“只好了那麽一点点,再吹!”
我听命继续吹,一个一个伤口吹过来,吹得肺都快抽筋。
沈金银玩得开心,食指到处乱点,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整张脸几乎都被我吹了个遍,最後他的手指终於回到自己嘴巴上,说:“这里特别疼。”
我将脑袋凑过去要吹,被沈金银大手一下拦住,冲我眨眨眼,笑得暧昧:“特别疼,光吹没有用。”
“那要怎麽办?”我颇为难,无奈盯住他红润的双唇。
沈金银闭眼噘嘴,喃喃道:“吹气只可止疼,亲亲方能治病。”
我看定沈金银嘴边难掩的奸笑,总算明白他的意思。心头霎时绽开一朵大红花,我眯眼清了清嗓子,四下里看看,硕大的房间才我们两个,别无他人。这才大了胆子,吸气,吐气,再吸气,猛的把嘴巴压将上去。
就听“吱呀”一声,一个清脆的嗓音自门口响起:“少爷,夫人说开饭了!”
我的嘴“!啦”一下歪到一边去,身子也顺势转向一旁的窗口,只觉脸颊上血气倒涌,烫得灼人。
沈金银坐在凳子上转头,一张脸要死不活地道:“知道了!”
那人这才退出去。
我咳嗽一声,回身要朝外走,被沈金银一把抓住,低头去看,就见他伸长了脖子冲我眨眼:“继续。”
我於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两只手掌托起沈金银的两腮,把脑袋慢慢靠近,终於能够看清他颤抖的睫毛,以及眼角边笑出来的褶皱。鼻间嗅到沈金银身上那股独特的钱财气,平日里从来不以为意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格外诱人。
我的嘴唇擦过沈金银的脸颊,碰上他柔嫩的双唇,才不过一瞬间的定格,大门再一次被人推开。
只听尖细的沈夫人的声音穿透空气,刺入我俩耳中:“金银啊!你非得让娘亲自来请你才肯吃饭是不是啊?”
沈金银的身子一僵,啪地推开我站了起来。我没防这一招,哎呦一声跌到地上,撞得眼前金星直冒。
沈夫人进屋瞧见了,过来搀起我,白沈金银一眼,骂:“这麽大了也不懂事,还在房里打架!”另一只手勾住他的胳膊一块儿拖出屋外,“快来尝尝娘亲自做的菜!”
我们三个一同来到主屋,沈老爷早在满满的酒菜桌边坐好,看见我们随沈夫人一路扭进去,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嘀咕道:“不是断绝关系了吗?还在我们沈家吃饭做什麽!”这话听著像自言自语,却大声到每个人都能听见。
我悄悄斜过眼去瞥沈金银,果然见他板起面孔吼回去:“我只跟你断绝父子关系,可没跟娘断绝关系!”
沈老爷一时语塞,瞠目结舌。
便见沈夫人抬起巴掌,照著沈金银後脑勺就是一掌,双手叉腰阴阳怪气地责问道:“怎麽?想造反啊!挑拨你爹休了我是不是啊?”
沈金银面色一下变得惨白,浑身哆嗦,就差没当场跪下,连忙解释:“没有,绝对没有!我哪敢挑拨你们这对鸳鸯!”
沈夫人这才歇歇气,回过头来招呼我坐下,笑得春光明媚:“江湖啊,你别客气,多吃一点。”说著给我碗里放了一片大白菜叶子,还是泛黄的那种。
我连忙道谢。
沈金银回过头来瞧一眼,说:“娘,江湖喜欢吃肉。”
罢了,伸长筷子到盛红烧肉的盘子里去,瞧准一块精肉夹了起来,筷子才刚提到半空,一道黑影突然从天而降,一下夹住沈金银筷子上那块肉。
沈金银抬头,顿时蹙起眉头,咬牙一字一顿往外吐气,道:“放手!”
对面的沈老爷纹丝不动,筷子在手里捏地牢牢,他挑起一边眉毛,似笑非笑说:“我先看中的。”
沈金银於是大怒,眼珠瞪得快从眼眶里蹦出来,不觉提高音量:“是我先夹起来的!”
我如坐针毡,左右看看,挥手干笑劝道:“算了,算了。我吃菜就好。”
没想沈金银居然喝令说:“闭嘴!跟你无关!”
我尴尬非常,埋下头去努力扒碗里的白饭,沈夫人却在一旁呵呵笑著拍我的肩膀,又给我夹了一片泛黄的菜叶子,低声道:“没事儿,习惯就好。”
“沈夫人。”我转头,怯生生地压低嗓门,用气声发问,“他们两个为什麽要断绝父子关系?”
沈夫人闻言一愣,遂慢慢眯起眼,视线朝那边正较力的两人瞥了一下,长叹一口气,随後仰起头,像是叙述一个悠久的神话一般,缓缓回忆起当年的故事来──
“那一年,我们沈家从小养著的那匹马驹,终於抵抗不过岁月蹉跎,濒临老死。老爷同金银都对这马儿存著深厚的感情,见它将死,伤心难忍,纷纷伏倒在马厩外痛哭一场。要知道,这匹马陪伴他们父子的时间之久,几乎多过我陪伴他们的时间。”沈夫人说到这里,不觉抬起手中的绢子在脸颊边按一按。
我了然点头,默默地去望桌子那边横眉瞪眼争夺红烧肉的沈金银。原来,他曾经历过面临痛失好友的悲伤。
“可是,对於这匹将死的老马的处理态度,父子两人却抱持了迥异的态度。”沈夫人收起手绢,正襟危坐,转手将桌上的筷子用力那麽一拍,神态颇似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她说:“老爷主张应该奉养老马至死,再将它的尸体埋在後山,它忠苦一生,要葬得风光;金银却说,应该乘著马儿还未死去,将它低价卖出,也算毕生最後一桩贡献。”
咦?
沈夫人当下口沫横飞神采飞扬,对自己的儿子引以为豪:“金银不愧是沈家的孩子,真是懂得买卖之道,知晓即便是那样的老马,总也会有肯出钱的傻瓜让我们最後捞回一票。妙哉妙哉!”她摇头摆尾,连连称道。
我只觉脸上的表情僵硬异常,踌躇半天,这才艰难地开口问:“後来呢?”
沈夫人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矜持地拿绢子掩嘴,咳嗽一声,才说:“後来两人相持不下,一直没能最终定夺处理方法。老马却终於没有挨过去,变作了死马,只得按照老爷说的厚葬。金银自觉是被我们欺骗了,一气之下扬言离家出走,老爷就说,只要他敢踏出沈家大门,就同他断绝父子关系。然後,金银就走了。”
那以後的事情我可以简述──沈金银路遇劫匪,又被我误认作飞贼打伤,随後为了补偿,我带上他一同寻找飓风派的大师兄,顺便闯荡江湖。绕了一个大圈子,最终回到沈家。
我皱起面皮呵呵地笑,回头又扒两口白饭到嘴里。
吃过饭,沈金银拉我去逛他们家的绸缎庄,说要给我做两件新衣裳,否则我这副穷酸相实在太丢他的脸面。
走在半道,街头路人纷纷给沈金银鞠躬打招呼,我这才终於有点他是富家公子的真实感。不知为何,心头倒是生出一丝小小的不悦,总好像我俩之间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隔了。
我们到了绸缎庄,夥计出来看见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