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我在他手掌中奋力挣扎。
近墨说:你逃不出他的手掌。
我突兀的笑了一声:“呵……”我明白了,明白的清清楚楚、彻底透彻。
我鞠躬,拾起冷刀,转身出门。
回眸一瞬,再看了他一眼。
大殿台阶上,早晨阳光刚刚扑撒。我在那白玉栏杆前稍微站立。
他若真眺望,可是嘴含笑却嘲讽我的无能?
再去摸那栏杆,冰凉直入心底,冷得我发颤。
抬头去看,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晨曦仍在……
然而,瑞雪何处寻?
胸口翻江倒海的痛苦起来,捂着那里,弯下腰,刚刚咳嗽了一声,“噗——”地满嘴酸涩,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昏倒前,我看见,白玉栏杆上血痕斑斑,如同雪中梅花,阳光反射上去,是一片悲惨的红金色……
你不知道么……
什么?
那天,我看见你……
你说什么?
我便,我便喜欢上你了。
谁在说?
那天大雪刚过,瑞雪一尺多厚,我从宫里请安回来……依然没有见到自己的母妃……
那天……是哪天?
我走下台阶就看到了你。瑞雪呵,你单薄的身体在瑟瑟发抖,我见你咬着嘴唇,眼睛因为脸太瘦的原因,大的吓人。明明是孩子,却装出老沉的气息,瑞雪……你可知道,我便爱上了你。
谁爱上谁?谁在说什么?
在说什么……在……
爱你。瑞雪,你不知道我多爱你,多么不安,多么心疼……瑞雪,我又是多么的厌恶你。你……知道么?
在说着……对我说什么?
谁?!
“啊……”我叹息一般的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一滴泪水。从我的脸上方滴下来。
冰凉的让我一惊。然而黑暗中的梦寐瞬间又把我拉了回去。
“将军。”
我再次从黑暗中醒过来,没有睁开的眼睛前一片暗红色。
我开口想讲话,却爆发出一串剧烈的咳嗽,身体立即被人抱住,听见叫我的声音:“将军,将军……”声音在哭泣。
我勉强的睁开眼睛,分辨了好久,晕沉沉的脑袋才知道抱着我的人是谁。
“蓝铃……”我勉强笑了笑,咳嗽着。
“你醒了,醒了将军。”她眨着眼泪笑着,擦着眼角,“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这里是——”
“将军府啊,卧室里。”
她说,“那天你被送回来的时候,让我好害怕。咳着血,不停的咳嗽。”
我回来了么?
他不是让我立刻离开京城吗?
我挣扎着坐起来。
“御医看过了,说是急火攻心。要小心调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没有出声。什么时候走?
现在醒了,是不是要立即离开?
“大家都担心你呀,将军!”她见我不说话,急了起来,“小福和皇上吵了起来,要不是有张叔拦着,她就直接和皇上打起来了——”
“你说什么?小福和皇上?”我愣了一下,抬头问她,“赵……皇上过来过吗?”
她点头:“那天是皇上亲自送你回来的。你发烧的时候很不安稳,他在你身边还小声的说了一会儿的话。”
瑞雪……
我一震。
昏迷的时候,有人在呼唤我。
是他吗?
我揉着太阳穴,说了什么不清楚了,却一定是在叫我。
“将军!”
我回神,怔怔看着她。
她却低头去抚摸被子:“皇上和你的关系,我一早就知道了。到底……这次出了什么事情?”
我一僵,叹息。
“他杀了我全家,我本应该杀了他。却下不了手。”我举起双手,“怎么也下不了手……”
“为什么呢?”她问我。
为什么呢……
“我……”我闭上眼睛,苦笑,“我爱上他了。”
“不论他是否真的欺骗我,然而我爱上他了。所以我软弱了,我不忍心了。我的刀看出去的时候,砍错了方向。我放过了他。……”
阿爹的眼睛依然没有合上。
弟妹的恐惧还扭曲在脸上。
我却懦弱的……退缩了。
“为什么爱上他呢?”
“我不知道。”
她沉默了一下,突然抱着我,吓了我一跳。
“蓝铃?”
“将军为什么不哭出来?”肩膀上有湿润的温度,她在哭。
“哭不出来。”
她听我说完,猛地放声哭起来,却又压抑着,细细抽泣。每一声,都哭在我的心上。我无法,只有抱着她柔软的身体,让她小声代流尽泪水。
津泽九年初。
蛮族降服。
朝廷却下了一纸文书。
十万大军班师山西,两万人镇压流寇匪霸,其余八万驻守长城沿线。抵御外地。
就算许多人惊讶。
然而我知道那几乎是必然的结果。他既然赶我出京城,就不曾想过让我回去。手里掌握着我妻子儿子的性命,也不用担心我有叛逆之心。
边关严寒,士兵们苦不堪言。
来过一次,如今要长年在此守候……军心骚动,然而我却无可奈何。
我多年来行兵打仗的经验在平日空闲的时候,一点一滴的编绘成册,发送给将士。外族蒙古多年来的彪悍经验让他们有一套相当纯属的征战方法。
我每日所作就是在帐中思索,训练军士。
集中兵力打歼灭战,每战仅攻一、二要害目标,避免两面作战,力求全歼敌人。
浊墨去写,细心去想……
分进合击、迂回包围、穿插渗透、闪击奔袭、连续突击、跟踪穷追。
是半生的经验,却也是厮杀后的盈余……
小队轮番冲击,激敌进攻,尔后以主力投入战斗,两翼小队速合为密集队形,向心突击。
时光如同佛前光轮,转眼飞逝……
对设防城寨,先破坏面,再夺点,以烧杀摧毁城寨四周乡镇,再迫其投降。如不降,则以火攻、水攻、地道及集中炮兵轰击强攻进行围困。
直到……三年后,那场小雪之后。
“将军!”
我正在帐内烤火,喝着温好的羊角子酒,就听见外面副官的声音。
“进来吧。”让那火撩的感觉刺激的咳嗽起来,我说。
“京城有信使过来。”他说,然而脸色有些不自然。
“哦?”
“是……先遣使……”他低头。
先遣使?
“是钦差?”
“不是……”他还说完,外面响起了号角。
“从一品将军单瑞雪出帐接旨——!”
我站起来,手里的牛皮袋子松开,流出一些酒。快步走出去,跪在雪地上……我可以感觉到雪迅速的在我双膝下融化。
“单瑞雪接旨。吾皇……”我咳嗽了起来,那样虚情假意的话,我说不出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单瑞雪自朕登基以来,忠心拳拳,多年征战在外,多有劳累……”有些话我没听清楚,却听到了最重要的一句:“令一品将军随方暂代单瑞雪主帅之位。单瑞雪临旨进京,分担朕之忧虑为上。钦此!”
先遣使的尾音托的老长,让我不舒服的打了个寒颤。
终于可以回去了么?
他花了三年的时间在朝廷百姓中抹去我的名字之后……我回去了,会有什么样凄凉的下场?
我不知道。
嘴角缓缓翘起嘲笑的角度……
走的时候,那新科武魁随方拦我。
“将军,不要回去。”
我低头不语。
“将军难道不知道圣上早有去你之心么?您就是皇上喉咙里那根刺啊。”
“我不回去,又能如何?”我问他。。
“逃。”
“逃又如何?”我又问他。
“逃可活。”
“活又如何?”我再问他。
他一时语塞。
我摇头轻笑:“万事万物,荣生荣减。我又能逃出天地人寰?内人孩子都在京城,我逃了,他们必死。况且……”我不能逃,不可逃,无法逃啊。
我笑着整理行装,笑着上马,笑着看众将领哭送我出边关。
轻轻鞭打坐下黑马,让它小步跑起,落拉下一串滚滚黄沙,弥漫在身后。行军十载来时孤单,去也孤单。
当时正是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途中半个多月的路途,我已经听到了无数的消息。什么边关将领联名上书,弹劾从一品将军单瑞雪,朝野上下都纷纷号召响应。
又是什么人挖出单瑞雪早年做过的种种恶行,包括无理打死百姓,圈围良田作自己的土地,贪污,买官卖官,虚伪逢迎,发展培植单家势力。
血迹斑斑,罪恶斑斑呢。
这样的人,该不该死?
连我自己听到了,都觉得该死。还得判个腰斩的罪行才足以泄愤。
所以皇上震怒。
所以朝野震怒。
所以百姓震怒。
我听到,只是微笑。
随口应着茶馆酒肆间的人们,点头,说一句,的确该死。
其实,那样的结果是我早就料到的。
然而,我在那之前并不相信吧。
对于他,我总是或多或少的有那么一丝希望和期盼。盼他幡然悔悟,盼他只是与我开玩笑,也盼这十多年的光阴都只是梦。
然而不是。
所以我才一次又一次被他伤得体无全肤,鲜血淋漓。
我才知道,自己原来也是那种头破血流也不肯回头一次的痴儿。
痴儿,痴儿,调笑玩笑的二字,谁知道其中包含多少辛酸苦涩?
将军府内一片寂静。
屋内燃起灯火,不时有噼里啪啦的炸油声发出。
蓝铃轻轻帮我穿起朝服,束起我发。
她忧心忡忡地抬头看我,我装作没看到,去整理袖口。
“将军……”
“嗯?”
“你……还是不要去了吧。”
我回来十天左右,皇上都没有召我进宫,等到现在才让我进去。恐怕什么都尘埃落定了。
我笑了笑,“迟了。”
“可是……”
“我只能保你们三人了。”
“将军!”她叫了起来。我转头去看她,僵了一下。
“你怎么哭了。”
她抬头看我,泪水沿着面颊缓缓滑落,眼睛里似是绝望又是后悔。
我叹息一声,抬头擦了她的泪。
“是我无能,又要让你们母子三人受苦。”
“将军……你不要这么说……”她声音哽咽,抓住我的手,捏的紧紧,“你要保重,你一定要保重。什么都好,活着回来就好。就是委曲求全也好,活着我便安心了。”
我心里一颤,强笑道:“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这一去,是去多来少,死多生少啊……
依然是那殿,依然是阳光满照,依然有熏香暖炉,然而为什么觉得世间是凝固的血块?自己快要被倾吞了下去,连骨头都不剩?
殿内无人。
只有他静静坐在龙椅上,在龙椅台阶的下方,放了一张桌一把椅一壶酒……
我看到那酒,心就渐渐沉了下去,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笑着看我,一如既往地干净利落,我却不敢看他,害怕看了,就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平静。
“坐。”他简短的开口。
我坐下。
“你想必也明白朕的意思了。”
我自然明白。
“然而,你也曾为朕登基为朕护国立下汗马功劳,朕考虑再三,决定饶你不死。”
这和让我死有什么不同?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开口:“皇上想必把臣的罪证都弄完备了。臣就算有什么可以辩驳,肯定都在您预料之内。”
他笑:“那是当然。”
“臣……”我不禁苦笑,暗暗责骂自己还在给他找可以开拓的借口,给他找可以伤害自己的借口,然而却不得不问,“臣想问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臣……”为什么呢?就算是棋子也好,是工具也好,也不用这么费尽心机,这么作弄我在掌骨之间吧?
“这是你的要求?”
“请皇上成全。”
他移动了一下身体,闭上眼睛,突然叹息了一下,然后道:“好,我就告诉你。”
“我的母亲,原本只是一个宫女。是一个很难和皇上见面的宫女。那样的人,总是受到冷落和漠视。她也幻想过有一天皇上会看上自己,会临幸自己,会恩宠自己,然后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她才知道自己错了。她只看见偶尔有宫女得到皇上的眷恋,然而很快就消失在阴森的后宫。没有谁能够在这里呆得长久。也没有谁真正得到过皇上的心。她放弃了。安心做一个宫女。
“第五年的时候,她在殿前打扫庭院,听见喧闹和高兴的笑声,是大臣们的。于是她躲了起来。她在红漆的柱子后面看过去的时候,看见了大臣们簇拥着的那个人。刚刚凯旋归来的将军,融安三年的武状元,单秉峰!也就是你的祖父。”
他冷冷的笑了一声,看到我诧异的表情,继续说下去:“她对那个人一见钟情。然后发现那个人对她也有好感。两个人迅速的亲近了起来。做了无数次苟合的事情。我的母亲陶醉在那样糜烂和禁忌的关系当中,自愿把自己给了一个大了她二十岁的男人。”
“有一天,那人问她,如果他可以让她成为皇上的妃子她干不干。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告诉她,他被同朝为臣的人们排挤,想要一个得力的,可以在皇上身边说上话来的人。于是我的母亲就愚蠢的听信了单秉峰的话。成为了皇帝第十六个妃子。第二年,生下了我。
“她帮助单秉峰窃取朝廷机密,帮助单秉峰探听皇上的意图,让单秉峰一党在朝廷内呼风唤雨还不知道自己让他利用了。终于到了单家落败的时候,单秉峰才狠狠地把母亲抛弃。
“你觉得那样激烈的女人会有什么表现?”他冷笑着问我。“她恨死那个男人了。她发誓要找那个男人报仇,虽然单秉峰已经死了,没关系,他还有子女还后后代!迟早有一天她会让单秉峰知道被人欺骗的滋味,会让单家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她疯了。”
他笑了起来,看我,声音却冷得让我发抖:“她因为他,疯了。”
他的母亲又是怎么样的人?
因为爱而疯。
那一刻,必定是撕心裂肺的痛楚,才能够让她发下那样怨毒的誓言。
我懂得的,她选择了报复,而我选择了逃避。
我压下心里的苦涩,抬头看他:“这是借口……”
“呵呵呵……”他大声笑起来,“你想知道原因,不就是找一个可以开脱的借口么?可以让你原谅朕,原谅自己的借口?朕给你了,瑞雪,朕不需要找借口。”
我别过头去,苦涩渐渐在胸膛发酵:“我不明白啊。这么多年都不明白。骗我,作弄我,利用我,伤害我的家人,看我因为这一切而痛苦,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可曾爱过我?
可曾后悔过?
可曾惋惜、心疼、哭泣……
“为什么……”他呢喃,突然失神一般,“为什么……”抬头,冲我一笑,妩媚艳丽妖冶的不像人间。
“你不知道么?”他站起来,缓缓走下宝座。
“你是君,我是臣?”我低头苦笑。答案是多年都听过的。
“因为……”他走到我面前,低头看我,苍白的手端起那壶酒,轻轻酌了一口,含在嘴里,“我爱你啊,瑞雪……”弯腰,轻抚上我的唇,低头吻了过来,顶开我的牙齿,那口带着他的温度气味的千秋醉顺着我的喉咙缓缓流进了我的胸膛。
我爱你,瑞雪。
爱你……
瑞雪。
这水能喝么?你喂我喝……
这么瘦小也能来考武举……
我好想你,瑞雪。
瑞雪,瑞雪,瑞雪……
我无力倒在他的怀里,胸口燃起一团火。
幽暗的、热烈的,冰冷的、颤动的,绝望的、嘲弄的,压抑的、蔓延的……灼伤着我,也燃烧着我。
那火,渐渐刺痛起来,越来越痛,越来越骚动,犹如一条毒蛇,抽取着我身体里的每一份力气,每一份毅力,每一份期盼和坚持。
我缓缓闭起眼睛,泪水伴随着嘴边流出的血,浸湿了他的龙袍。
爱我么?
是啊……
真的?
如果,赵晨曦不是皇帝,单瑞雪也不是臣。那该多好?
心死泪干,无可挽回。
八
津泽二十一年冬
宁塔古
天气很冷,雪刚下完了厚厚一场。
这个地方,荒凉的很,冷起来让人心寒。
河里的水冻了有一丈多厚。只有取井水用。然而井上的绳索却冻结了。
安然,阿轩都还在房内睡者。然而,府内的总管来催,说是大人小姐们要起来梳洗,让赶紧送水过去。
不想吵醒他们,我自己起来先动手。
提起桶,摇着冻僵的井架子放下去,却已经累得我开始咳嗽起来,越咳越大省,屋内两个人自然就醒了过来。
“阿爹!你又在逞强了!”阿轩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