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怕。
看著绝尘而去的马车,看著探出脑袋大喊著「我等你回来」的慕青,苏木垂下眼睫,背著手被两个大汉押回屋里。
一仗一仗打在身上,每一下都皮开肉绽,苏木以为自己能熬过去,可意识逐渐模糊,他想这两个打手是不是和他有仇,这才十五板,他已经撑不下去,眼睛开始充血,头脑里全是轰鸣声,大概快要解脱了。
苏木不知道,贪欲往往能令人泯灭良知,这两人从未见过那麽多的银子,更何况打手这种活做多了,早已变得麻木,心里只剩一个念头:「这人死了,银子就归他哥俩,这辈子都不愁吃穿,还能娶个漂亮的大媳妇。」下手越来越重,苏木连叫喊的力气也没了。
眼前出现越来越多的幻觉,耳朵也听不清外界的声响,嘴里又湿又滑,好像有人在喊他,是谁?
「苏苏,长大以後嫁给我好不好?」
「苏苏,你别离开我!」
「苏苏,吃桂花糕。」
「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
「弟弟,世上最疼你的人是谁?」
「葛格。」
「弟弟,那世上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葛格。」
慕青哥哥,我世上最爱的人是你。
「青儿,你爹给你准备了一门亲事,高不高兴?」马车里,慕夫人握著儿子的手,心里有些不安。
慕青看了她几眼,兀自垂下脑袋,摇摇头,「苏苏什麽时候回来?」
慕夫人脸色一僵,强忍著怒气,「青儿不想知道要娶的是谁吗?」
「苏苏什麽时候回来?」又是这一句。
「青儿!」
「娘,苏苏说他会嫁给我。」
「两个男子怎可……你懂什麽叫嫁娶吗!」
傻子点点头,交握著双手,「就是一辈子和苏苏在一起。」
「青儿,你娶的人就叫苏苏。」
「真的吗?」傻子眼睛亮亮地看著他娘,眉梢嘴角都是喜悦。
「嗯。」
「不骗我?」
「嗯。」
城南方家三女儿,温柔娴淑,模样端正,虽是庶出,可妾室的身份还是担得起的,最巧的是,闺名竟是晓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第十四章 後来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慕府那小少爷还没喝合卺酒就丢下新娘跑了!」
「莫非是那妾室长相太吓人?」
「那倒不可能,毕竟是进将军府的人。」
「不然原因是什麽?」
「听说那小少爷嘴里一直在喊著什麽名字,砸了喜堂,头也不回地跑了!」
「哟,莫非是什麽狐精鬼怪迷了心智?」
「大白天的别乱说,阿弥陀佛!」
「你继续讲啊!」
「那晚慕府家丁全出去找了,可愣是一夜没找到人……」
「不是有宵禁吗?肯定在城里,能躲哪去?」
「……你别打断我,还挺不听了!」
「听!听!听!」
「到了巳时才有人在山上发现那小少爷,那天正好下雨,据说被淋得不像样,抬回来的时候满身泥浆。」
「那小少爷不是有段时间正好去山上住过吗?莫不是在那里养了什麽小丫头?」
「有可能,不过他不是脑子不太好吗?」
「小点声!脑子好不好跟这有什麽关系,他可也是个男人!」
「估计那小丫头漂亮的紧,啧啧,有钱人家的少爷就是好,哎,我们呀,只能守著家里的臭婆娘!」
「小孩,药好了!按理说你奶奶的伤也不严重,怎麽还没停药,你改天带她来给我瞧瞧,别瞎吃药。」医馆老板见杜衡老实傻气,不由多说了几句。
杜衡随口敷衍过去,张著耳朵想听隔壁酒馆那两人的谈话,却怎麽也听不清,只好拎著药包回去。他每个月都会进城给家里那位公子抓药,自从那人答应住在他家後,他真是开心极了。那人长得好看,天仙似的,特别是笑的时候,每次都看得他脸红。
「阿衡,回来啦。」奶奶正坐在门口剥豆子。自从他去那个有钱人家当了几天小厮,家里的境况就好多了,那户人家给了好多吊钱,奶奶也不用为了多赚几个钱养他而起早贪黑去城里卖菜。
「奶奶,苏公子呢?」杜衡放下药,见炕上没人,便朝著外头喊。
「小木头去田里摘菜了。」
杜衡有些气急败坏,「奶奶!您怎麽能让他去田里呢,他的伤还没养好呢!」
「都养三个月了,小木头虽是城里人,可身子也没这麽弱,你急什麽!」
「我不跟你说,我去找他!」话还没说全,杜衡就沿著田埂追去了,奶奶看著孙子的背影笑著摇摇头。
杜衡找到苏木时,他正弯著腰采野花,杜衡喊了他一声,苏木嘴角挂著笑,捧著紫色的小花转过身朝他挥了挥手。杜衡一时有些怔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扭扭捏捏地走到苏木身边,「苏公子,你怎麽出来了呢,早春山里风大,你身体还没好呢!」
杜衡比苏木小两岁,这孩子从小在村子里长大,性格腼腆,一跟人说话就脸红,要不是他把奄奄一息的苏木带回家,恐怕苏木根本见不到今天的太阳。
「阿衡,拿著!」将手里的野花塞到杜衡怀里,苏木捡起一旁摘好的菜,随手拔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晃晃悠悠就朝著小屋走去。
苏木现在穿的和村里人一样,都是粗麻制的衣服,杜衡喜欢看他穿白衣,可当初那身衣服早已满是血污,他央奶奶用皂角洗了很多遍,可还是留下了褐色的痕迹,城里的衣服著实漂亮,可他买不起。
吃午饭的时候,杜衡欲言又止地看著苏木和奶奶,试了几次也没开口,懊恼地垂著脑袋扒饭,嘴里嘀嘀咕咕。
「阿衡,你是不是有话要和奶奶讲?」
「奶奶,苏公子,我想……我想去城里找份活。」杜衡低著头不敢看人。
老人家放下碗筷,严肃地盯著自己的孙子,「阿衡,你还小,家里不需要靠你挣钱,上次瞒著我去做小厮,奶奶已经很生气了,你这回又想去干什麽?」
「可是,大牛、阿蛮他们都帮家里干农活,奶奶您又不让我做农活,又不让我去城里,我……我不想让人说我没用!我都已经十四了!」杜衡心里憋著气,眼眶都红了。
「阿衡啊,奶奶不是不让你去,可你身子又弱,人又不识字,奶奶怕你吃亏!」杜衡是早产儿,他母亲长得漂亮,在城里的大户人家做丫鬟,不知被哪个天杀的弄大了肚子,一直郁郁寡欢,刚生下他人就去了。杜衡是奶奶用米糊糊喂大的,身子不如其他小孩健壮,三天两头生病,谁都以为他会夭折,没想到他竟这麽病病歪歪长大了。
苏木见气氛僵硬,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奶奶,要不这样,阿衡先不去城里找活,在家跟我学认字,过个几年去做个书信先生也好,您看?」苏木朝杜衡使眼色,谁知那小子强著不肯说话。
奶奶拉著苏木的手,语重心长,「小木头啊,阿衡这混小子就听你的,要是哪天奶奶走了,你可得好好护著他!」
「奶奶,您说什麽呢!您身体好著呢,别说胡话!」杜衡听了有些伤心,靠在奶奶肩膀上抹泪,「奶奶,我听苏公子的话,留在家里学认字。」
「哎!我的乖孙子!」
看著这对祖孙,苏木心里难免落寞,刚想起身,却被奶奶拉住,拍了拍他的後背,「小木头,奶奶不知道你发生了什麽事,但既然你来了奶奶家,你就是奶奶的孩子,咱们三个往後就是一家人,你们俩兄弟可都得好好的,别让奶奶担心,知道吗?」
「嗯!」苏木抿著嘴,眼睛有些泛酸,戳了戳杜衡的腰,「阿衡,以後你别喊我苏公子了,我虚长你两岁,要是不嫌弃,喊我声哥吧!」
杜衡红著脸,又是笑又是不好意思,磕磕巴巴喊了声,「哥。」
「晓苏,青儿他怎麽样了?」慕夫人拉著儿媳妇的手在花园散步,原本她并不满意这个儿媳妇人选,但看著她这三个月尽心尽力伺候慕青,多少也会心软。
「婆婆,夫君这几日食量增加,也肯出来走走,只是仍不曾开口。」方晓苏垂著头柔声回道。
「难为你了,多陪陪他。」
「这是我的本分。」
三个月前,慕青浑身湿透,喜服上沾著泥浆被人抬回来,慕夫人差点晕厥过去。傻子人倒没事,只是更加痴傻,也不愿吃东西,没想到几日後,突然高热,甚至咯血。请了无数名医,都断定为肺闭喘咳,这病要是拖下去恐怕会成肺痨。
慕青这条命本就是从鬼门关抢回来的,不知佛祖是否还愿保佑他。
傻子躺在床上,神智日渐模糊,原先一天还能清醒几个时辰,这几日不但昏迷,连呼吸声音都变得微弱。大夫们束手无策,治病也得病人配合,慕青根本没有生存意志,灌下去的药全吐了。慕氏夫妇坐在床边,握著他的手不停和他说话,可慕青昏昏沈沈早没了意识。
慕老爷既要每日上朝,又要担心儿子的病情,身体坚持不住,还是累垮了,整个人一下苍老许多。慕夫人在佛堂念经,她知道慕青的心结在哪,她没想到这个傻儿子对苏木竟有这麽大的执念,她对不起慕家的列祖列宗,她没脸去见慕柯。
「大夫,你别走,你再看看我夫君,他还有救的!」方晓苏跪在地上拽著大夫的袍子,可大夫摇著头,捋著胡子,「不是我不救他,是他不想活。」
「大夫!大夫!」方晓苏绝望地瘫在地上,欲哭无泪。她并没有多爱慕青,说到底,他俩只是陌生人,可她不愿有人像她娘亲那样痛苦地离开人世。
「苏苏……」干裂的嘴唇呢喃似的开合著。
方晓苏起身用湿毛巾润了润傻子的双唇,叹著气在他耳边说道,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进去,「我知道你喊的苏苏不是我,无论如何,为了她你也要活下去。」
傻子喉咙发出呜咽的哭声,眼泪顺著眼角滑落,其实他很清楚,苏木不会不要他,一定是发生了什麽事。苏木曾哭著说他不想死,他一定是病了,他要去找他,他要把他带回来,可是他没用,他找不到苏苏,府里人都不许他出去,苏苏肯定很害怕,他要去陪著他。苏苏看著很凶,其实是个胆小鬼,苏苏小时候最爱哭鼻子,他是哥哥,他说过会保护他的。
「苏苏……等我。」
慕柯回府时,静园一片哭声,慕夫人由丫头扶著站在床前。
「青儿!」
「老爷,青儿他可能……」
「不会的,他是我慕柯的儿子,他不会……」
慕青早已面色灰白,身上散发著将死之人的气味。大夫被压在一旁不允许离开,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回傻子怕是留不住了。
「大夫,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慕柯沈痛地立在一旁,答案早已明了。
沈吟片刻,大夫犹豫著开口,「还有一个法子,但不一定奏效。」
「你说!」慕柯激动地捏著大夫的肩膀,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都要去尝试。
「放血。」
全屋的人都不敢说话,慕柯僵著脸问道,「放血?」
「放血能清热解毒,但不可过多,小少爷此刻恐怕没有别的方法了。」大夫沈著地回著话,「将军,请快做决定,晚了就连这法子都不管用了。」
慕柯颤抖著挥了挥手,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好。」
所有人都被赶出了房间,大夫施针封住了几处穴位,在慕青手腕上竖著割了个小口,暗红色的血滴滴答答落在铜盆里,很快汇成了一小滩。将参片压在慕青舌苔下吊命,大夫就这麽几天一回地反复放血、喂药、补血。
大家一如往常在院子里等,却见双眼充满血丝的大夫急匆匆推开门,「快,他快撑不住了,谁都好,快进来跟他说说话,只要撑过今天,他就能好起来!」
慕柯急著进去,慕夫人却伸著手拦住了他,木然地盯著房门,「我进去,你们谁也不许进来。」
即使她的话令人相当费解,但此刻也没人和她争。
没看大夫一眼,慕夫人跪在傻子床前,含著泪水轻声说道,「青儿,娘知道你和苏木感情好,一切都是娘的错,只要你能好起来,娘帮你去找他。苏木没事,娘给了他银子,他现在一定好好的在某个地方待著,只要你能醒,娘一定把他带回来。你说要是他回来见不到你会有多伤心,你不是最疼他吗?你不是说一辈子都要和弟弟在一起吗?」
「苏……苏……」
「对,苏苏!青儿,你不想见他吗?要是你还想见他,撑下去,我一定让你见到他!」
「娘……想……」
慕夫人根本没办法找到苏木,她只能骗他。後来慕青真的醒了,他睁著眼睛在人堆里来回逡巡,最後却无神地看著床帐一言不发。傻子养病期间,方晓苏万事亲力亲为地伺候著,直到他能下床走动。这三个月,男人没有开口讲过一句话,脸上没什麽表情,谁都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麽。
作家的话:
找不到虐的感觉
☆、第十五章 再遇
「哥!」杜衡兴冲冲地跑回来,将手背在身後,「猜猜我给你带什麽回来了!」
苏木瞧他那献宝样,宠溺地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故意不戳穿,「什麽呀?猜不到。」
「快看快看!是海棠花,後山还有好几株呢,哥你要是喜欢,我帮你挖回来,咱们种在院子里,好不好?」
苏木有一瞬间恍惚,以前有个人也喜欢这麽讨好他,「看你满手泥,先洗手吃饭,待会我和你一块去。」
看著杜衡欢快的笑脸,苏木拍了拍他脑袋,另一个已不再需要他,那麽,至少这一个的快乐他要守住。
「喂,今天还是不想说话?」方晓苏看了眼坐在园中秋千上的男人,悠闲地靠著门框剥桔子。
要是被老爷夫人看到她这德性,恐怕得气绝身亡。虽说她是方家三小姐,可她母亲身份低微,自小便不受重视,她整日跟个野孩子似的在外厮混,倒也没被发现过。自家父亲为了巴结慕府甘愿把她嫁给个傻子,她也没拒绝,反正都一样。
「哎,我说你看什麽呢?」方晓苏将桔子皮一扔,大步流星地走到慕青跟前,「这地上连只蚂蚁都没有,你就是把地看穿了,你那什麽苏苏也不会从地里钻出来。」
慕青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抖,方晓苏眼尖,又开始取笑他,「原来你听得见啊,外面都说你是傻子,那你到底傻不傻?看著挺聪明啊!」
男人扭过头不理人,方晓苏觉得好玩,更加卖力地逗弄他。
「青儿,晓苏。」
方晓苏见慕夫人领著一群丫鬟进园,赶忙换了副表情,恭敬谦顺地作了个揖,「婆婆。」
「青儿,娘给你带了些点心,待会儿让晓苏喂你吃点。」慕夫人摸了摸傻子的脑袋,笑得有些牵强。
「婆婆,夫君这几日身体有所好转,可整日闷在府里也不是个事。」方晓苏一脸忧容,装的还挺像那麽回事。
「你俩找个好天气出去走走,多带点下人,好好护著青儿。」
方晓苏低著头,眼睛滴溜转,「是,婆婆!」
不过,等他们真正出门也是半个月後了。方晓苏激动地都快把持不住自己,她长这麽大还没出过城,兴奋之情溢於言表,反观那傻子倒是淡定。
两人坐在软轿里,方晓苏不时掀起帘子往外看,看著看著就馋了嘴,塞了些铜板给随行丫鬟,央她买了三个糖人,方晓苏很大气地分了一个给慕青。傻子只愣愣地盯著手里的糖人看,方晓苏那是毫不忌讳一口一个把糖人的头给咬了,看著手里只剩身子的糖人笑得龇牙咧嘴。
出城的路到底有些远,方晓苏闹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