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陆姒锦】
东宫内,到处张灯结彩,各主要宫殿都备足了鞭炮、红色烫金双喜字大蜡烛,御路上都铺了红毡子。太子妃仪仗陈设在午门之外,外面的杏黄色缎子帷幔上,用金线绣着大凤凰。
迎亲队伍抵达,又行过一番繁复的礼节,我便与张氏一同进宫面圣,听候父皇教诲。高堂之上,除了父皇和王皇后,万贵妃也拖着病体到场。
今天是我大婚之日,携佳人面见长辈,本该欢喜非常,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扯出来的微笑,甚是勉强。
与我感同身受的,唯有万贵妃,不过她演技远胜于我,脸上挂满了由衷欢欣的笑容。无意间对上我的视线,她的眸子里才有一抹转瞬即逝的哀愁。
只有我看懂了她的唇语,短短三个字,却带给我一阵窒痛——
“我的儿……”
娘,您在天之灵看到了么?那个将你贬去冷宫,又害你性命的女人,在自己亲生孩儿的大婚仪式上,连唤一声孩儿都不敢。隐忍至斯。
这样,您可快慰?
孩儿本该恨她,本应亲手了结她,可结果是,孩儿与她平安相处了六年。到如今,恨是如何,爱又如何,敌人如何,血亲又如何……孩儿真的糊涂了。
娘,原来世上最难的事,不是对敌人挥剑,而是斩断自己的牵绊。
…………
人仰马翻的礼数终于结束,洞房内只余我和太子妃。
我总算有时间细细端详张氏,大明的皇后不一定要出身权贵,但是能从众多秀女中脱颖而出,才貌品性一定是最出众的,我的这位太子妃又是太学之女,想必也是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吧。
这才是一个女人该有的样子啊。心下怅然,我边看佳人,边给自己灌酒,浇一浇无处发泄的抑郁。
“太子打算一直喝到天亮?明儿个还要请安吧,不如早点歇了。”
我不答话,埋头斟了满满一杯酒递给张氏,说:“喝了它,然后告诉我,你的名字。”
张氏也不忸怩,全无小儿女情态,爽利地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末了还将其倒置与我看,竟没有一滴琼酿漏下来。
“好。”我是真心夸她。
“民女张姒锦,”太子妃大方地望着我,“初来宫中,礼数不周,还请太子多多指点。”
我不置可否地笑,摇摇晃晃站起身,踉跄至窗前,斜倚窗棂,夜风带着微凉的水汽扑面而来,远近高挂的红艳灯笼随风轻摆,漏断人初静,万籁泉清听,明月皎洁似去年。这景致,我独自看了好多好多年。
张姒锦静静瞧了我一会儿,终于开口:“她是谁?”
我略微怔忡,又瞬间明白过来,苦涩一笑:“一个年长我十八岁的女人。”
张姒锦眉眼弯弯,作了然状:“嗯,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惊讶,“你不吃醋?”
张姒锦坦然道:“我是太子妃啊,将来你登基做了皇帝,我就是皇后。后宫佳丽三千人,我要是动不动就吃醋,还不酸死了。”
我哑然失笑:“放心,我不会再娶了。”
张姒锦瞪大了一双杏眼,“骗人吧!”
看着她那目瞪口呆的样子,我被逗笑了。慢慢走回桌边,弯腰抱住发怔的佳人,侧头轻咬她的耳垂,悄声坏笑:“因、为、我、不、举。”
怀里的人顿时僵硬,小脸儿由晕红转为煞白,我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接着直起身子走向床榻。
“明儿还要早起请安呢,过来歇了吧。”
张姒锦愣坐在远处享受五雷轰顶的滋味,可能,大概,会坐上一宿。我可没力气哄她,兀自上床掀开锦被钻进去把自己裹严实,少顷便去会周公了。
入梦前,我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
“我的太子妃啊,你得挺住,悲惨的日子还长着呢。”
【廿柒杖刑】
成化二十三年,夏汛到来,连绵了十几天的狂风暴雨导致黄河多处决口,山西、河南、北直隶一带洪水泛滥,冲毁了无数良田民居,成为一片汪洋泽国。几千里广袤的土地上,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哀鸿遍野饿殍满地。官道之上,携儿带女一路乞讨逃荒的难民比比皆是。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父皇已经不问政事,我只有硬着头皮死扛。各地灾情不断,我埋首于奏折中夙夜难寐,连累姒锦也心疼不已,她给我披衣服时说:“爷,您憔悴了。”
成亲两年多,姒锦一直无所出,但是不管别人怎么非议,她都咬牙顶了下来,从没有说过我一句不好。姒锦是个好姑娘,跟着我却是守活寡,我心有愧,所以她的要求我都尽量满足,无论是为娘家求恩典,还是叫我喝苦药,绝无二话。
有一回我问她:“锦儿,嫁给我,你可后悔?”
她当时正在给我绣荷包,头也不抬地说:“爷,姒锦早就想通了,夫妻两个过日子,就是互相心疼,互相照顾,行不行夫妻之实,又有什么关系呢。何况一世一双人,这是何等的福气?姒锦何德何能,不仅嫁入皇家,还得与爷两厢厮守,心里只有感激,哪里还会有怨言呢?”
人生在世,恍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然,我长活一世,若无人相伴,纵使坐拥江山万里,又有什么意思。
还好,姒锦,还好有你。
…………
姒锦闲来无事总会做些点心,若是味道不错,还会派人给各宫娘娘都送去一些。每当我去昭德宫之前,都会被姒锦拉住,往手里塞一盒新做的糕点。我懂,这是拿我当跑腿的使呢。
“反正你顺路啊,”姒锦朝我吐舌头,“要不这样,万贵妃那儿你送,皇后那儿就由我去送,这下公平了吧?”
我除了宠溺地笑笑,还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那天姒锦又做出了新花样,我拎着食盒去看望万贵妃。踏进昭德宫,只见稀稀落落的几个小宫女坐在台阶上偷懒,扫地的太监也将笤帚丢在院子里,躲角落里凉快去了,松散得不成样子。
他们一见我,立刻紧张地跳起来,纷纷向我请安。
我也没有多加为难,只让他们该干吗干吗去,随后穿过一众手忙脚乱的奴才,走进贵妃常在的东暖阁。
阁内,万贵妃躺在湘妃竹椅上闭目养神,一个小宫女立于旁侧小心地打着扇子,另一个小太监半跪在地上轻轻地捶捏着她的双腿。
我脚步很轻,故而贵妃没有发现我的到来。旁边的小宫女欲出声提醒,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既然贵妃在休息,我就不叨扰了,轻手轻脚地把食盒放到桌上,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
“乒!”
刺耳的器皿破碎声骤然响起。
万贵妃惊醒过来,我也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原来是宫女擦拭红木条案时失手打碎了供在上面的一只七寸九螭碧玉璧。此物件是由甘肃布政使王政道进贡的,由莽莽昆仑山深处出产的天然美玉雕琢而成,通体光洁圆润焕发着炫丽的五彩光芒,世之罕见精美无比,可谓价值连城,素来是贵妃的心爱之物。
“翠烟!”万贵妃立时怒火冲天。
名叫翠烟的宫女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奴婢错了,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来人,把这个狗奴才给本宫拉出去,杖毙!”
“娘娘饶了奴婢吧,娘娘饶命呀,奴婢再也不敢了……”
翠烟绝望无力地哭喊着,几个太监上前拽住她拖了下去。不一会儿,殿外传来一阵阵“啪、啪”刑杖抽打肉体的声音,混杂着翠烟凄惨无比的哭叫,着实使人耳不忍闻。
【廿捌万逝】
我咳嗽一声,开口道:“佑樘给万贵妃请安,贵妃娘娘万福。”
万贵妃见了我,脸上的阴云顿时消散,“太子来了?快过来让我瞧瞧……些许日子没见,怎么瘦成这样?东宫的奴才们怎么伺候的?”
我绕到贵妃身后给她捶肩,她一时受宠若惊,有些不知所措。
我慢悠悠道来:“儿臣为父皇分忧,在所不辞,瘦点也没什么。倒是贵妃娘娘,病体未愈,千万要保重身子,为一个奴才气坏了自己,值得么?”
贵妃一下子明白了我异常的举动,哀婉叹气,失落都写在脸上。
“我知道太子宅心仁厚,但翠烟可是个野心不小的妖精祸害!上个月皇上来我这里小坐,我犯病卧床,那个贱婢就想背着我勾引皇上!后来勾引不成,反被我训斥一顿,她就把目光转到了你身上,哼!一个小小的奴婢,也敢巴望太子?故意打碎我的珍品,不过是她的苦肉计,想引你怜香惜玉罢了!”
对这番说辞,我虽半信半疑,可怜悯之心也有所消减。
我道:“既然如此,眼不见为净,将她逐出宫去好了,何必给这深宫增添一缕幽魂呢?”
万贵妃闭上眼睛,生生咽下一口怒气,说:“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
我跟着贵妃走出殿外,一瞧杖责的情景,心道不好。只见行刑的太监把棍子高高地举起,却是轻轻地落在翠烟的屁股上,意在保全她的性命。
万贵妃也不是瞎子,刚灭下去的怒火复又升窜,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她猛然挣脱我的手,快步走上前一把夺过太监手里的棍子,怒骂道:“狗奴才,竟敢在本宫眼皮底下徇私情?待会儿本宫再收拾你!”
说着,贵妃亲自动手用力抽打翠烟,沉重的棍子像密集的雨点般落在翠烟的身上,这回是实打实的杖刑,“啪、啪”的声音比刚才有分量得多,直打得翠烟皮开肉绽七孔流血。
贵妃在气头上,连我也不敢轻易过去劝解。
翠烟的惨叫渐渐微弱,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气息全无,一缕芳魂归了离恨天。我握紧拳头,偏过头去不忍卒视。
我救不了翠烟,在这人命如草芥的地方,我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宫女和贵妃翻脸。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逼迫自己习惯,习惯漠视生命,习惯冷对死亡。
万贵妃年近六十,体胖气虚,夙婴疾病,奋力责打宫女半天又动了怒气,站在玉阶下气喘吁吁。
我想走过去,双腿却怎么也迈不动。
我还在原地别扭着,那边万贵妃忽地捂住喉咙昏倒在地。事出突然,众人一惊,然后迅速反应过来,太监宫女大呼小叫慌做一团,赶紧把她抬到凤榻上。
“不好,娘娘昏过去了,快传太医!传太医!”
万贵妃偏着头,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望着我,嘴唇微张,却说不出话来。
瞧她的模样像是中了痰厥,我大步走过去,将她扶坐起来,运功一掌轻击在她后心,让她一口吐出堵在喉间的浓痰,又用力咳嗽了一阵,才稍稍缓过劲儿来。其间我不停拍她的背,替她顺气。
万贵妃倚在我怀里,声音苍凉:“太子,本宫大限已到了。”
“别说傻话,这不是顺过气来了?”我低喃。
万贵妃自嘲一笑,摇摇头,“这些年,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无时无刻不透着杀意,今天,我总算知道了。”
我默然。
贵妃话锋一转:“太子,你至今还在恨我,对么?”
我无言以对,继续沉默。
“原以为过了这么多年,恨意总会消散,”贵妃两眼放空,呆呆看着远处,“到今天才知道,真正要我命的,不是潜伏在暗处的那个人,而是你的默许。你早就发现他了,却从来不曾出手阻止……因为你恨我,恨不得我死,是不是?”
多年来包裹心脏的硬壳,随着万贵妃声声泣血的话语开始崩裂,沿着裂纹碎成一片一片,露出里面最为柔软的部分,那是脆弱到触着空气都会刺痛的嫩肉。
我终于不忍,低唤道:“贵妃娘娘。”
她不理。
顿了顿,又唤:“母妃。”
还是不理。
深吸一口气,轻缓呼出,再吸一口,慢慢呼出……如此反复,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底气,说出那个埋藏于心底千百个日日夜夜的字——
“娘。”
谁知依旧是,毫无反应。
颤抖着抬手探去,指腹所触皆是冰凉,鼻息全无,脉动也已平寂。
闻讯而来的太医们跪了一地,其中黄太医狼狈扑到脚下,急切的想要替贵妃问诊。我怀抱着软弱无骨的贵妃,挡住他伸过来的手,视线冷冷扫过众位太医,面无表情道:
“你们,来晚了。”
…………
成化二十三年,万贵妃薨于昭德宫,紫禁城内大雾弥漫。
皇帝下诏:贵妃薨逝,按皇后礼仪治丧,辍朝七日,举国致哀。加谥万氏为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暂将灵柩厝于大永昌寺中,待朕大行后,再行合葬。
是年八月,皇帝思念贵妃成疾,悄然驾崩于乾清宫,享年四十一岁。庙谥号:宪宗继天凝道诚明仁敬崇文肃武宏德圣孝纯皇帝。
太子主持国葬,遵照父皇生前遗愿,将宪宗与万贵妃合葬于茂陵。
同年,太子即位,改元弘治。追谥生母纪淑妃为孝穆皇太后,并将其坟茔迁至茂陵与父皇合葬,另立奉慈殿祭祀。
新帝登基后整顿吏治,斥逐奸佞。内阁首辅万安、僧人继晓等,或杀或贬,逐出京师,流放边地。新帝大量起用正直贤能之士,同时更定律制,复议盐法,革废一应弊政,政治清明,朝野称颂,人称弘治中兴。
【廿玖故人】
我着一身明黄龙袍,拥着皇后走过九曲小桥,信步登上水面中央的一块陆地。阵阵清风拂面而来,湖边依依绿柳随风舞动,与汉白玉砌成的十七孔金鳌玉蝀桥相映成趣。
北台岸上的乾佑阁富丽奢华,碧水边的水云榭清雅幽静。远处的琼华岛,奇形怪状的太湖石点缀其中,岛上的广寒殿金碧辉煌,在烈日照耀下熠熠生辉。太液池碧玉般的水面上,一群白色的水鸟自由自在地飞翔。站在柳树荫里,面对波光潋滟的湖面,欣赏着满目的粉白莲花,享受着迎面吹来的怡人凉风,令人身心俱醉。
“如何,这西苑是不是比以前更美了?”我低头问。
成化十四年那一场大火烧毁了西内废后吴氏的居所,此后本就荒败的冷宫更加萧索。直到我登基,下令重新修缮西内,才有三年后今天的好光景。在雍容华贵的皇家苑囿中,惟独这处园景一洗铅华,显得清新质朴。
姒锦靠在我怀里,呼吸着微风送来的馥郁花香,声音带上几分醉意,“美,美得我都舍不得挪步了,要不我们在这里住些时日,闲云野鹤一番?”
“得你一句夸赞,也不枉费我耗时三年重修西苑了。”
夫妻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无须顾忌礼数,不用敬称,亦没有尊卑。多年夫妻养成的默契,令姒锦懂得收放自如,她没有接话,只是心满意足地挽住我。
身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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