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纤手终于慢慢松开。
抬眸望向僵坐在桌前的男人,刘羽无声勾唇:“既然王叔如此深明大义,这份密诏不要也罢。”说着,一抬腕,那张可以决定刘珩生死的金黄锦帛便飞落入熊熊炭盆,转瞬化为灰烬。
回眸深深地看了一眼默立在侧的人儿,转身挑帘出帐。
不言,不动,眸已空绝,心已痛彻——所有的美梦和希冀转瞬泯灭,胸中还在颤动的不过是一团死灰,没有温度,没有生机。
杨柳风静静走上前来,提裙跪落在他膝畔。
相对无声。
明明还在呼吸,为什么却感觉好象已经失去了生命?
胸口如此冰冷,为什么却丝毫也不想念那个温软的身躯?
寝帐依旧安然,为什么却恍惚有天塌地陷万物沦毁的错觉?
刘珩木然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如此熟悉,又那样陌生,这么近,却似遥不可及——那样的幸福她都甘于放弃?那样的荣宠她都视如蔽履?那样的深情她都毫不吝惜?
他不在的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得知、不想知、不敢知。
也许,一开始就是一个误会,他只是她不得已的家族使命,可以占有,但永远无法拥有:而另一个人,从他出现开始,设计挽留悉心调教,荷塘之侧温柔相拥,自降身份随军远行,甚至……不惜殒命平息民愤,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他?
疲倦地阂眸:错了吗?从起点开始,就错了吧?
苦涩一笑:自始至终做梦的都只是自己而已,只是这一梦投入得过于彻底。
缓缓地仰头,企图让心头涌上眼眶的温热液体倒流回去——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一定不是泪,如果真的流出来,一定会是殷红的鲜血。
终于,万分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嘶哑、悲决、冰冷。
用力咬了咬唇,杨柳风轻轻地道:“王爷……”
“出去!”骤然地又一声狂吼,打断了微涩的语声,两行,温热的液体悄悄滑落,他却丝毫不觉,只是盯着眼前早已模糊的纤弱身影再度狂乱地大吼:“我叫你出去!”
“是。”黯涩到无的一声低应,杨柳风缓缓起身挑帘出帐。
夜幕低垂,夜风刺骨,衣衫单薄的人儿不由打了个寒战,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已有一个兵士跑上前来大声道:“姑娘,七皇子说已为姑娘备下寝帐,请姑娘即刻前往。”夜阑寂寂,洪亮的语声远远传出。
“知道了。”杨柳风不安地低应一声,提步欲走开。
那兵士却似毫不更事地紧跟两步依旧大声道:“七皇子说他在帐内相候,请姑娘即刻前去勿令久等。”话音未落,身后帐内传来“咣当”一声大响,仿佛是什么被掀翻的声音。
杨柳风手按胸口深痛地一阂眸,终于轻叹一声道:“有劳军爷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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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帐融融,一人痴怔沉思。
灯火一黯,抬眸已见简素的人儿挑帘入帐。
“风儿。”刘羽欢颜起身。
“风儿见过七皇子。”盈盈拜落的身影恭谨而疏离。
满腔的热忱顿然一滞,刘羽强笑道:“风儿看看这个寝帐布置得可还合意。”
“有劳七皇子费心,风儿惶恐。”依旧是不瘟不火有礼有节。
刘羽怅然愣怔了一刻,才轻声道:“风儿是不是在责怪阿羽施计对付王叔?”
杨柳风漠然一笑:“七皇子言重了,风儿不过区区营妓岂敢妄言怪责?况且,王爷一时糊涂逆言犯上,承蒙皇子仁心宽宥方得保身全命,风儿感激不尽。”说着又是屈身一礼。
从未有过的疏淡冷落,刘羽沉默了半晌,颓然垂首道:“夜深了,风儿也累了,早些休息,阿羽明日再来探望。”说着提步走向帐外。
“七皇子。”轻轻一声低唤,恍若玉旨纶音,黯涩前行的人立时欢然回首,满是期待地看着幽幽独立的伊人。
杨柳风垂眸低声道:“七皇子既已夺权事成,未知可否放回蕊儿。”
略显失望,但还是小声道:“知道了。”
“风儿恭送七皇子。”清冷的语声不失分寸,却有拒人于千里的力量。
轻叹一声,打帘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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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风寄语:
同样的事,从不同的角度看就会感觉出不同的味道,曾经感动过自己的,事过境迁后回首,或许会由于心境不同视角不同而变成一种讽刺。
第五十一章 怒冲冲(下)
帐暖暖,钗闪闪。
紫金火玉合欢钗,映着灯火红光晶莹,如血似泪。
帘门一动,蕊儿悄悄掩了进来,踌躇片刻,终于还是不安地跪落在怔然失神的人儿膝畔:“姑娘,蕊儿……蕊儿真的不知道那个香和那个茶合起来用会让人动不了,阿羽只说是提神醒酒的,蕊儿想着这两天王爷日日饮宴,所以就……”语声一颤,不觉掉下泪来。
“他都跟你说了?”自游离中抽回神思,杨柳风轻轻地道。
“嗯。”点着头,却终于不禁小声啜泣起来。
疲倦地阂眸一笑:“这不怪你,王爷他抗旨不尊,七皇子法外容情不行追究已是莫大的恩典。”俯身搀扶道:“起来吧,此事与你无关。”
蕊儿固执地不肯起身,垂泪道:“王爷以前再怎么发脾气,也从没有把姑娘赶出去过,如今都是为了蕊儿一时的鬼迷心窍……”
话音未落,忽然站起身来提裙欲向外奔去,却被杨柳风赶忙一把抱住:“你去哪里!”
蕊儿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声道:“我去告诉王爷,香是我点上的,茶也是我偷偷换掉的,都是我做的,与姑娘无关。”
杨柳风死命地将她拖回来,急道:“不能说!这件事情你不仅不能对王爷说,更不能对任何人说,听到没有!”
“可是……可是不能就这样让王爷误会下去。”蕊儿依旧挣扎着。
“傻丫头!”杨柳风忽然重重将她按落在椅子上,寒声道:“你怎么还不明白?他们一个是皇子一个是王爷,哪个不是一句话就能要了你的小命。”
“可是,姑娘跟了王爷这么多年,好容易才肯放下心结来接受王爷,这些日子姑娘和王爷恩爱相和,蕊儿从来都没见姑娘笑得如此舒心过,怎么可以因为蕊儿的一时之错,把这一切都彻底抹杀,王爷如此冷遇,教姑娘情何以堪。”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幽淡一笑,杨柳风怜惜地为她擦去簌簌珠泪,耐心地轻哄:“傻丫头,没事的,王爷不过是一时生气,或者……是怕我在身边万一失手又弄伤了我呢?”
蕊儿含泪怔想了半晌,忽然破涕道:“也是呢,王爷自然是越来越疼姑娘的,要不然,又跟上次吃阿羽的醋一样没轻没重的,弄得人家一身淤青足有个把月没褪……”赧然低笑,却并未注意身侧的人儿凄然黯淡的双眸。
杨柳风别过脸无声一叹:“早点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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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刘珩称病,刘羽奉出兵符帅印势剑金牌当众宣旨接掌兵权。
众将面面相觑,但事至于此已属皇族家务,纵然心有疑虑亦只得诺诺尊旨。
于是筹措准备,定于次日拔营回师。
另一边,蕊儿一大早就连拖带拽地拉着杨柳风向刘珩的寝帐而去。
“姑娘!”看着不远处的宁王寝帐,蕊儿不满地嘟起嘴——这一路连哄带骗好话说尽,杨柳风却在眼见着那熟稔的大帐之后怎么也不肯再踏前一步。
杏眸转了转,忽然又拉过她的手温言道:“姑娘细细想想,哪回和姑娘拌了嘴,隔几天王爷不是巴巴地赶过来看姑娘的?他那么个傲性的人,要他认错服软自是不能,但除了姑娘,几时曾如此迁就过别人?可见得王爷心里始终是疼着姑娘的,这次他真的恼了,即或是说了什么重话也不过在一时的气头上,哪里作得准呢?况且,便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也终究要讲究个礼尚往来才是,姑娘跟着王爷那么多年,也不能回回都要王爷迁就着。”摇着杨柳风的手臂道:“姑娘就听蕊儿的一句,你们两个迟早依旧要好起来的,这会又何必如此相互折磨白受那份煎熬?倒不如姑娘也难得放下身段迁就王爷一回,一则,也酬了王爷那么多年爱惜疼宠的情分,二则,大家都少受几天的罪,岂不两妙?”撒娇地摇晃着纤弱的身躯道:“蕊儿保证,姑娘进去以后,什么都不必说,只消往那一站,王爷立刻就缴械了。”
被她的痴憨样子逗得微微一笑,抬首望向不远的大帐,幽邃的水眸中闪过一星微弱的期冀,终于咬了咬粉唇,提步缓缓走去。
蕊儿悄松了口气,欢欢喜喜地跟在她身后。
“姑娘请留步。”亲卫站到帘门之前拦住去路:“王爷有令,不想见任何人。”
蕊儿杏眸一瞪上前道:“你是第一天来站岗吗?难道不认识我们姑娘?别说进出,便是住也住在这帐里的。”
亲卫为难地拱手低声道:“小人如何不认识风儿姑娘,只是……只是王爷特别吩咐过,说……说……”嗫嚅着偷觑向始终沉默着的杨柳风。
“说什么?”蕊儿不耐地追问。
亲卫咽了口唾沫方才接着道:“说从今往后不许任何营妓踏入他的寝帐。”
一语震撼,蕊儿惊愕地张大了嘴半晌无言以对。
幽寒一叹,身后传来杨柳风清冷的语声:“走吧。”回身疾步而去。
蕊儿抬眸怅然望向始终静垂的帘门,欲趋前,终于还是长叹一声转而追逐那凌乱的莲步。
寝帐内,桌椅颓倒,瓷片崩撒,一地狼籍,孤立了一夜的人静静听着帐外的每一句对白,直到两行脚步渐行渐远,终于杳然无声,却始终不曾挪动半分。
只是,背负在身后的手中,素淡的金燕剪柳已被深深地握皱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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缄默地任由蕊儿百般哄劝,始终只是静静地深深凝视妆台上的紫金火玉合欢钗,幽邃的眸定定萦绕在金钗,飘忽的神思却已不知流落到何方。
整个人仿佛已变成了空洞而没有灵魂的偶,蕊儿端过饭碗,她就吃两口,蕊儿递过茶盏,她就喝一口,蕊儿难过地抽噎,她只沉默无语。
次一日,大军开拔,刘羽体贴地找来一辆不小的马车为他们主仆代步。
而刘珩,只是简装独行,远远地避开杨柳风的马车。
宁王依旧是宁王,但来时的风光已然不再:胯下没有旷世神骏,怀中再无温淡佳人,孑孑一身缓辔孤行。
飞焰之上,秦放宠溺地拥着叽叽咯咯俏语娇言的小芸,早春的暖阳轻撒在一对甜蜜的人儿身上,映衬着远处那抹萧瑟的淡影,更觉清寒。
是不是总有阳光眷顾不到的地方?诚如此刻安静行进的马车,虽然帘栊高挽,迎来的却始终是阵阵刻骨的冷风,而阳光却总也无法透入。
杨柳风就这样安静地端坐在车中看着远处的那个身影,无喜,无悲,只如雕塑一般凝定。
蕊儿拭了拭腮边的泪水,起身放下车帘。
杨柳风依旧凝注着原来的那个位置,仿佛可以穿透厚厚的布帛,看见那个熟稔的背影一般。
良久,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就是多看一眼也不可以吗?”
一句话立时又惹得蕊儿哀泣出声。
就这样,在料峭的春寒中,在蕊儿的泪水中,在无言的伤痛中,大军缓缓向着京城进发。
同样的路,同样的人,不同的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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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风寄语:
人生的际遇莫测,有时候,未必是不明了,只是不愿接受罢了。
第五十二章 志靡靡(上)
夕阳斜照,碧溪清泠,刘珩高挽裤脚,正全神贯注地为站立在溪水中的马儿刷洗,动作轻柔体贴,虽是凡马,却也懂得他的一番珍宠,欢娱地轻打着响鼻,不时回过头来挨挨蹭蹭。
鲁瑞安小心地将怀里抱的两大坛酒放在溪畔的青石上,静静地看着他熟稔而殷勤地打理马匹。
许久,才开口道:“这些叫兵士们做就可以了,何必王爷亲自动手。”
依旧凝神在身前的马儿,刘珩只是幽幽一笑:“以前,踏雪最喜欢我亲自带着它去河边饮洗,每一次我亲自动手,它就会特别安分讨好,若是底下的兵士带它去,多少总要惹出点麻烦。”说着,不觉停手微笑,眸光悠远,仿佛又回到了当时那和乐融融的情境,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可惜我总是很忙,不能常常陪着它,却还要怪它顽劣专宠,现在它不在了,我才发现,其实它的要求真的很低,只不过没有跟对一个好主人而已。”
鲁瑞安缓缓地道:“王爷何必自责,所谓英雄配宝马,想来踏雪一生所求亦无非如此,能得与王爷这般的人物共骋沙场同历艰险何其幸甚?必然也不辜负踏雪的旷世神骏,至于生死之事,不过迟早而已,王爷又何需耿耿?”
轻轻地摩挲着马颈,黯然道:“很多东西可能真的只会在失去以后才知道:原来上天从没有指定过什么该是你的,什么不是,人也好,马也罢……我以前一直相信命为人改,分由人定,现在才明白若天意弄人,竟是丝毫也没有挣扎反抗的余地。”萧瑟垂首久久无声。
鲁瑞安忽然爽声大笑道:“素谓珩弟英雄盖世,当年烹鹿煮酒,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语惊四座羡煞瑞安,今日不过骄阳轻霾皓月微缺,何以竟作小儿女之态?”
抬眸怔望,一声“珩弟”早已触动心弦。
鲁瑞安含笑提起身边的酒坛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且进酒,如此残阳美景,珩弟不与大哥浮以大白岂非暴殄?”
刘珩举步上前,略迟疑道:“可是,军中禁酒……”
鲁瑞安大声笑道:“你十七岁之前可是从不饮酒,戍边三年,回京之期,却抱着坛子跟瑞成两个抢酒喝,若军中果然禁酒,珩弟何来海量?”
垂眸一笑,昔年的一腔豪情陡然温暖胸臆,拍开坛封大声笑道:“不就是区区二十军棍么?以前,咱们三个哪次偷偷喝酒能逃过义父的法眼?不过是打完再喝,喝完再打罢了,谁若挨打的时候哼上一声,下回喝酒还要罚他东道。”
“原来珩弟还记得当年之事。”
“刻骨铭心没齿难忘。”刘珩举坛笑道:“为弟借花献佛,先敬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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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悠长,人凄凉。
孤寂的人儿灯下独坐,默默等待着又一个漫长的寒夜。
“姑娘,不好了!”蕊儿气喘吁吁地自门外飞奔而入。
“还有什么不好?”杨柳风淡漠地问道。
还能有比现在更不好的么?
“王爷……”蕊儿缓了口气道:“王爷和侯爷不知道在哪里喝了酒,醉醺醺地回营,正巧让阿羽……七皇子撞见,大发雷霆,即刻就按军规打了二十军棍,说是以儆效尤。”
霍然起身急切道:“你是说王爷挨了七皇子的军棍?!”
蕊儿点头道:“不止如此,王爷和侯爷一边挨着军棍一边还放声大笑,比谁笑得响,结果七皇子大怒之下说他们咆哮帅帐还让再打二十。”
娇躯一震痛然道:“就没有个人上去劝劝么?”
“怎么没劝,杨将军和柴将军都被堵了回来,最后还是秦护军的面子,才没再打。”
杨柳风缓缓坐回椅子上叹了口气:“知道了。”
蕊儿上前拉起她道:“姑娘还不快去看看,蕊儿听说打得狠了,两个人都是被抬回去的。”
起身走了两步却又忽然站住,挣脱她的手背转身道:“我不去了,你替我去看看便是。”说着又坐回椅子。
“姑娘——”蕊儿跟回来苦口婆心地道:“王爷素来要强,但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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