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嘴。”玉颊微粉,笑嗔了一句,已是提裙疾步而去。
蕊儿欢然跟在身侧不依不饶地道:“走慢些吧,跑不了他,若绊跌了可就不美了。”
“死丫头,等我回来撕你的嘴。”脚下却是毫无凝滞地向着中军主帐而去。
“不等你回来,我现就跟着告状去,让王爷看看你这凶悍的样子。”蕊儿轻笑着提裙跟上。
嬉笑着来到帅帐之前,却被眼前异样的景象所震惊:
踏雪遍体鳞伤静静地躺倒在地,旷世神驹早已没了气息。
鲁瑞安、刘羽、秦放等人齐集马尸之前,正面色阴沉地听着一个契丹的兵士用生硬的话语缓缓地说道:“……我们同行的两百个人,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四十几人,王爷的马实在是太快了,起码比我们的队伍领先了十里,我们后来到那一片地方寻找,地势平坦开阔,根本就不可能有避风的地方,这匹马也是好不容易在雪底挖到的……”
“人呢?那人呢?”鲁瑞安声音微颤地道。
那契丹兵士黯然垂眸道:“那附近我们都找遍了,也没有看见王爷的影子。”
“没找到就该继续找。”秦放咄咄地冷声道,虎眸中已满是痛惜。
为他的气势所慑,契丹兵士一滞,随即叹息道:“我们也想继续寻找,可所有的马匹和粮食都没有了,我们实在已无法久留。”
他说得没错,失去马匹和粮草,他们所要做的也只能是先求自保,至少还有人来通风报信——秦放紧紧攥拳不语:纵然英雄盖世,却难对抗天威,谁能想到,恍若魔神的这样一个人,竟就如此殒没在风雪之中。
那契丹兵士见他别过脸去沉默无声,犹豫了一晌,终于还是道:“其实……就算去找,结果也是一样的,那样的大风,又在无处可避的旷野,他就算当时不死,被埋在积雪下冻也冻死了。”
“也许,”柴文展迟疑地道:“也许他自己脱险了。”
契丹兵士黯然摇头道:“你没见过那样的风暴,挟冰带雪地跟铁桶一样卷过来,人和马被卷进去像棉絮一样飞得老高,那风圈里面一起飞旋的石头和雪块大的有桌面那么方圆,人被卷在里面根本就无力闪避,就算他能躲开这些,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我们这些人若不是恰好掉到一个地坑里,只怕也……”
“王爷!”鲁瑞安忽然颤声高唤,对着踏雪的尸身重重跪倒,泪撒前襟。
他这一跪,身侧诸人皆纷纷膝地,悲怆的气氛沉沉压落人心。
只有一个人没有跪——杨柳风。
她缓缓地走上前来,垂眸凝视着早已僵冷的踏雪神驹。
马缰之上,素淡的香囊穗子纷错凌乱地紧紧纠结。
金燕剪柳,是他最后一刻的深深眷顾吗?还是关于他的最后一点讯息?
缓缓蹲下身,耐心地一一解开烦琐的纠缠,良久,才取下马缰上的香囊,默默地揣入怀中。
起身,平静地向着契丹的兵士深深一礼:“有劳各位军爷,风儿斗胆僭越,替王爷多谢了。”
契丹众兵纷纷回礼。
杨柳风回身,缓步走到鲁瑞安身前,俯身将他慢慢扶起,幽幽一笑:“侯爷节哀,如今王爷不在军中,巨细事务还需侯爷费心掌管,三军不可一日无帅,故而还请侯爷多加珍重。”语声平宁不波,竟是反过来劝慰于他。
鲁瑞安哑声道:“风儿……”却涩然无辞。
婉婉一笑,浅退一步施礼道:“风儿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侯爷顾惜成全。”
“请讲。”深痛地注视着她。
悠悠回望地上的乌骓:“踏雪乃是王爷心头爱宠,如今殒命殉主,还望侯爷开恩厚葬。”
鲁瑞安长叹道:“踏雪忠心护主,当以军仪葬之,风儿姑娘放心。”
回身来再次施礼:“如此,风儿多谢了,侯爷和各位将军还有军机要务需处置,请容风儿告退回避。”
鲁瑞安一怔,怅然道:“也好,你先回营歇息去吧。”
“是。”轻轻应声,恭谨退下。
刘羽忽然起身,紧走两步一把扶起犹自跪地垂泪的蕊儿,凑在她耳畔道:“去,跟着她,寸步不离。”
蕊儿微一愣怔,方才醒觉,忙转身提裙追上前去。
那为首的契丹兵士向鲁瑞安施礼道:“王爷横遭不幸我等也深感遗憾,只是王命在身我等不便再行耽搁,还需早日回国复命。”
鲁瑞安沉吟未语,刘羽却忽然扬声道:“且慢!”一挥手,部下已将那四十几个契丹兵士团团围住:“尔等的任务是保护王爷回营,如今王爷生死不明,岂容尔等说走就走?”
那为首的契丹兵士惊道:“你待如何?”
“至少得给我们一个明确的交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怎可蒙混了事?”刘羽目光灼灼气势凛凛。
契丹兵士不禁怒道:“冰原辽阔风雪茫茫,你叫我们如何寻找?”
“那就等到冰雪消融了再找。”秦放也上前一步沉声道:“你们若执意离开,恐怕就要先追究一个谋害我军主帅之罪,到时候两国邦交迸裂,只怕契丹王也不能容你们。”
那契丹兵士不由为之一滞,刘羽已挥手下令道:“带下去,严加看管。”众兵齐应,上前将那四十余人分别拿下,契丹众兵亦自觉理亏,只得受缚而去。
鲁瑞安眉头深锁道:“这样也不是办法,秦护军、杨将军、柴将军,你们各率人马按照刚才契丹兵说的方向分头寻找。”深深看了一眼刘羽:“请羽护军借一步说话。”转身向自己的寝帐走去。
刘羽应声跟随。
第四十七章 燕孑孑(下)
寝帐帘门刚刚放落,当先进门的鲁瑞安已回身撩袍跪倒,低声道:“臣叩见七皇子。”
刘羽一怔:“侯爷知道我的身份?”
鲁瑞安缓缓抬首道:“瑞安曾与皇子有过数面之缘,不过当时皇子尚且年幼,恐怕也不记得了,这些年历练变迁,但小时候的轮廓依稀还在,况且,此事王爷亦并不曾有瞒瑞安,只是碍于时势不得点穿而已,还请七皇子恕臣一向斗胆冒犯之罪。”
刘羽上前扶起他,清冷一笑:“羽早已被贬为庶民,现在易名羽仍,任上护军之职,到底还担着欺君之罪,侯爷何来冒犯之说?”
鲁瑞安重重一叹道:“如今王爷身遭不测,瑞安诸事也只有请皇子示下,这才不得不说破此事。”
“侯爷言重了,羽受贬为庶民,又易名欺君,岂敢复以皇子位分自居?侯爷若果然顾惜看重,还请以羽仍的身份相待,羽感激不尽。”
鲁瑞安见他说得恳切,遂不再坚持,只蹙眉道:“王爷殒难之事该当如何呈报京畿才好。”
刘羽拱手道:“恕羽仍直言,此事只怕是京畿、契丹、北羌三方都是纹丝不可泄露。”
“哦?”
“京畿之地,吴氏一党蠢蠢欲动,若消息传出,只怕局面顷刻不可收拾;契丹王乃是宁王嫡舅,若得知噩耗只怕要即刻结兵发难,所以羽才擅做主张扣留契丹兵士;而北羌新主,既蒙王爷策反篡位,必然双双订立盟约,此刻盟约内容尚且不明,若让对方得知盟誓之人不在,只怕变化难料,因此,羽以为如今只有封锁消息,先全力搜寻王爷,待结果明朗之后再做计较,请侯爷三思。”
鲁瑞安沉沉颔首道:“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方可暂且稳住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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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幽寒,帐外怅立之人却并不觉得。
主帅的寝帐里黢黑一片。
她睡了么?在这样的夜晚,在听到这样的消息之后,如此的平静从容似乎已经超过了常人所能接受的范畴。
他忽然想起她听到钟以卿死讯后的情景,难道,将近四年的耳鬓厮磨,竟还及不上一个萍水的书生?
脚步定定地凝在帘门前,生生没有勇气再迈进一步:怕看见一个伤心欲绝的画面,怕知道她心里有多么在意那人,所以,他宁可不看,宁可不知。
伫立良久,终于缓缓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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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寂静的幽暗中,“杀了她!”“杀了她!”的低吼声分外清晰。
一双黯淡的眸,无声地看着月光投射在帘门上的人影。
任凭他前进、退却,终于消失。
静静地,仿佛已融化在这一片漆黑之中,没有动作,甚至连呼吸也如此轻微——从下午到掌灯,她都安之若素。
“哭出来吧,姑娘,求你,摔东西也好,打人骂人也好,哪怕是尖叫两声,只不要这样闷着,不要这样为难自己。”蕊儿泣不成声地摇晃着她的双肩。
“傻瓜,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杨柳风只是淡淡地微笑着替她擦去泪水,柔声道:“去,替我拿丝线来,我把这只香囊的穗子重新做一做。”
蕊儿抽噎地取来丝线,她轻轻接过,认真地选线、结穗。
做得入神之处,忽然笑着道:“蕊儿,那茶怕是凉了,你重新……”蓦地抬眸收声,怔怔地看着泪汪汪站在身前的蕊儿,凝滞了半晌,才黯然一笑,低低地道:“不必了。”
又埋首去做那香囊的穗子:一对简单的穗子,打了又打,烟眉轻蹙,却总似不满意。
蕊儿流着泪侍立良久,终于忍不住一把按过她的手拼命摇头道:“姑娘,别打了,你永远都不会觉得满意,他死了,再也看不见你做的香囊了,蕊儿求求你,求你哭两声,好不好,你这样会闷出病来的,王爷在天有灵也会不安的。”恸哭着跪倒在她膝侧,绝望地凝噎。
怔然地凝视金燕剪柳,喃喃地道:“死了?”忽然微笑着俯身为她轻轻拭去泪痕:“蕊儿,你可记得王爷有什么是答应了咱们却没做到的?”
“没有。”蕊儿哽咽地回道。
满意地一笑:“这一次他说三五日即回,今天才只是第三日,王爷他……不会食言的,不会的。”语声低微,似是说给她听,又似只是说给自己听。
“姑娘……”
“我累了。”杨柳风截断蕊儿的话道:“你下去歇着吧,我也睡了。”不由分说地把她赶了出去。
熄灭灯火,就这样独自静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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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九,“杀了她!”“杀了她!”的低吼声依旧昼夜不息。
柴文展和杨继朗先后领兵归营,回报说翻遍那附近的积雪仍然没有找到刘珩,秦放率部向更远的方向搜索,命他们先行回营复命。
杨柳风听闻,只是沉静地颔首道:“有劳二位将军。”
看着她款款远去的背影,刘羽压低声音对柴文展道:“你说句实话,他还有没有希望。”
脸上的刀疤微微牵动,迟疑了一刻,才终于叹息道:“只怕是凶多吉少。”
鲁瑞安上前道:“没有找到尸首就该是还有希望。”
柴文展慢慢摇了摇头:“我看了那边的现场,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那风暴,但是几十里地都被夷为平壤,这样的风势比我们来的路上碰到的那一场不知道猛烈多少倍,足够把人吹到上百里之外,现在虽然没有找到尸首,也许只是因为被吹得太远了,所以秦放才会执意要深入雪原去寻找。”
鲁瑞安踌躇道:“难道就没有一点生还的可能吗?”
沉默片刻,柴文展缓缓地道:“也不是没有,就只怕他落地的时候也已遍体鳞伤,又不知会身处何境,这么冷的天,又无药食,今天已是第二日,就算是活着,他还能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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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深夜,秦放才带着疲倦的人马归营。
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只是艰难地摇了摇首,就一头扎进自己的寝帐。
鲁瑞安垂首叹息一声,转向定定地看着秦放寝帐的杨柳风,低低地道:“风儿姑娘,王爷他怕是……”语音梗塞,却是再说不下去。
“风儿知道。”杨柳风缓缓垂睫,语声幽寒:“大家都已经尽心而为,命数一事非人力所能逆转,还请侯爷不必耿耿于怀。”
鲁瑞安怅然相望,安慰之词竟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杨柳风娉婷施礼道:“时辰不早,风儿先行告退。”
踌躇一刻,鲁瑞安方沉声道:“还望姑娘善自珍重。”
“是。”依旧是那样恭谨平静的应答。
“去吧。”颓然垂首叹道。
素淡的身影翩然离去,营门外,“杀了她!”“杀了她!”的低吼声在寒夜中格外刺耳。
“真该查杀那个为首之人。”刘羽皱起双眉狠声道。
鲁瑞安回身长叹道:“如今局势微妙,还请羽护军少安毋躁,切不可轻举妄动。”
第四十八章 人双双(上)
二月二十一,晌午,刘羽用过午饭,心事重重地向着中军帅帐走去。
忽然被迎面踉跄的蕊儿一把抓住胳膊,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快,快去救姑娘!”
“怎么了?”刘羽拧起眉。
蕊儿勉强稳定住气息,却已红了眼圈:“姑娘一大早又是叫我给她梳朝云近香髻又是描眉施粉,还戴了王爷送的金钗,我觉着不对劲,就前前后后地紧紧跟着,谁知道她刚才进了侯爷的寝帐,没多久侯爷就下令要用毒酒在营门外当众赐死她。”
“什么!”这才发觉,营外彻夜无息的低吼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止。
该死!刘羽暗骂一声飞步向营门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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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白淡金迎春的织锦长襦,精致繁巧的朝云近香髻,薄施粉黛轻点绛唇,发间是霞光闪闪的紫金火玉合欢钗,腰畔绾着一对金燕剪柳的素淡香囊。
春衫浅薄凭风翩舞,然而安稳闲定的人儿却似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寒意——或者,心已死,无心,亦无冷暖之别了吧?
从容奉盏于前,底下是一道道炽炽的眸光,却被她温婉高贵的气质所虏,安静地屏息无声。
“风儿身为营妓不能恪守本分,妄言惑上,致使永兴百姓饱受摧残,罪大恶极粉身难偿,今蒙忠德侯爷爱惜赐酒眷赏全尸,风儿不胜荣宠,特于营门之前当众谢罪,以求能得众位乡亲宽宥于身后。”语声娓娓在沉寂的寒冷中清晰入耳。
“不!”刘羽狂吼一声飞身欲冲出营门,却已被鲁瑞安一把抱住,沉声在他耳边道:“没用的,你救得了她的人也救不了她的心,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放开,她糊涂你也糊涂么?她这么死了岂非永远要背着妖言惑主的骂名!”——“……从你死的那一刻起,你的命运就再也无法被改写。一个人一辈子高贵还是低贱不是看他生在怎样的襁褓里,而是看他葬在怎样的墓穴里。”——这是你说的,难道你忘记了?那这样的时刻,你怎么可以选择如此离去?似竹的柔韧不屈呢?在教会我顽强面对挫磨之后,你为什么却要做人生的逃兵?
奋力地挣脱鲁瑞安的钳制,却又被柴文展一把拦住。
“民怨深重,总要有个人站出来平息民愤。”卫子滕低声叹息道。
“可为什么要是她?为什么!”刘羽绝望地狂吼,拼尽全身的力气要向那温淡的人影靠拢。
听见这一边的响动,杨柳风缓缓回首,微笑地向着刘羽微微摇头。
忘记了挣扎,只怔然失神地盯着那温暖的带着无限鼓励的眸光,这样的眼神,如此熟悉,仿佛回到了那个幽凉的夏夜,悲伤地拥着母后憔悴的身躯,她虚弱的声音娓娓回荡耳畔:“羽儿,世上有很多事情不能改变,但是你要记得,母后离开你并不是因为不爱你,正是因为太爱了,才要成就你。”
是的,就是这样的眼神,带着温暖的期许——离开你并不是因为不爱你,而是因为太爱了,才要成就你——可是,风儿,我不需要用你的命来成就民心,真的不需要!
只是短暂地一瞥,却如千年般艰难。
杨柳风回眸慢慢举起手中的酒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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