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亲卫传唤,秦放拂衣起身,提步向着帅帐走入。
稳稳地接近中,心头却似昂扬着一种难以抑制的亢奋,这样的情绪在他的生命中出现得不多,通常只在遭逢劲敌的时候才有,而此一番,这样的感觉却空前强烈。
“草民秦放叩见宁王千岁。”单膝着地,恭声行礼。
虽是跪礼,但气势丝毫不减,抬首直视座上之人。
“秦放?”刘珩并不起身,只似是悠闲地重复了一声。
“不错,秦放,放肆的放。”灼灼地盯向他漫不经心的眸,朗声答道。
冷峻的唇角先是微微扬起,之后笑容渐渐扩大,继而由无声化为长笑,起身走到秦放面前,目光烁烁地道:“是放肆的放,还是放心的放?”
居高临下的重压,这一次秦放没有避开眸光,而是静静地对视着,沉声道:“但凭王爷明断。”
有一瞬间的寂静,整个帅营中仿佛只剩下这两个人。
终于,秦放浓眉略摧,刘珩无声一笑:“秦指挥一路劳顿,还请平身。”言罢抬手虚扶。
一语之间,已是不着声色地封他为指挥使。
“属下遵命。”秦放亦是即刻起身改口。
刘珩满意地颔首:“秦指挥率原部人马编入虎翼左一军,暂为第六营。”
底下的亲卫应声前去传令,秦放再次躬身道:“属下遵命。”
“来人,赐坐。”说着,刘珩已转身坐回虎皮交椅。
此言一出,满座愕然:只因本朝军制,百人为一都,五都为营,五营成军,十军称厢,宁王所统帅的十万厢军分为龙翼、凤翼、虎翼、鹰翼四厢,在这中军帅帐之中准坐的起码是统帅各厢都的上护军、上将军等从三品以上的武官,连四品的厢都指挥使亦不过准于帐外听令,而一个小小的营指挥使,官秩不过从七品,却竟能得赐坐于主帅驾前,实在是大违常制的额外殊遇。
然而秦放却只是微笑自若地朗声谢座,面色如常,稳稳落座,丝毫没有惊宠之态。
不去理会众将官无声的诧异和猜测,刘珩屈肘支着交椅的扶手目光锋利地审视着依旧跪在地上的柴文展。
良久,冷冽的气氛似要将人的魂魄一同凝固般。
终于,刘珩的声音缓缓打破沉寂:“柴文展,你可知道身为辎重营指挥使,折失军马一百余匹,该当何罪?”
深吸一口气,柴文展语音平稳地道:“军规明文:凡统兵决策失误致军马损失者杖十,超过二十匹者杖二十,超过五十匹者杖六十,超过百匹者五品以下杖毙,五品以上杖百,降从五品,罚俸半年。”
“你呢?”刘珩淡淡地问道。
柴文展依旧语声平淡地道:“属下官秩从七品,损失军马一百三十二匹,依律当杖毙。”
刘珩声音幽冷地道:“好,你既然熟知军规,想来已抱必死之心。”语气一缓道:“不过本王素来执法公允,从不愿屈枉无辜,你若还有何隐情遗漏,现在呈报,本王定然酌情秉公,不令一人蒙冤。”
柴文展不假思索一字一字地道:“属下有负王爷教诲,不敢妄求宽宥,但愿以身正法严明军纪,心悦诚服,并无丝毫冤枉。”
凝滞一瞬,刘珩忽然大笑道:“好!军法如山,本王固有爱才之心,却不能枉纵。”神色一厉道:“来人!”
行刑军士已是应声上前,陡闻帐外有人高喝:“且慢!”
第三十章 杖声声(上)
秦放眉梢微挑,目光已是深邃。
柴文展眉心一蹙,眸色深忧。
只听刘珩冷声道:“何人大胆,竟敢咆哮帅帐。”
“虎翼左二军四营羽仍恭请王爷降罪。”
微眯的双眸中精光一现:“带上来!”
军士得令,只下去片刻,刘羽便被押上前来。
刘珩容色森寒沉声道:“你可知咆哮帅帐该当何罪?”
刘羽毫无惧色,坦然道:“军法明文:咆哮帅帐杖责二十,属下甘心受刑,毫无怨言,但求王爷容禀冤情。”
冷冷一笑:“区区一个兵士,也来跟本王谈条件?容不容禀本王自有决断。”
静静一笑:“王爷素来执法公允,从不愿屈枉无辜,因此羽仍才斗胆僭越,实为顾全王爷英名。”
刘珩沉沉地踱到刘羽身前,目光犀利地钉入他眼底,一字一顿地道:“好一个顾全英名。”霍然回身安坐到虎皮交椅之上,寒声道:“打了再说!”
行刑军士高应一声,立时上前将刘羽架了出去。
片刻,帐外已有棍棒之声传来,只是刘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帅帐之内,刘珩悠然而坐神色自若,一时间,帐内帐外一片死寂,唯闻杖击声声。
二十军棍倒也并不花多少时间,不一会便行刑完毕,军士又将刘羽架了上来。
不愿匍匐在地,咬牙忍痛,倔强的直起身体,艰难地跪起。
不抬眸,刘珩漫不经心地端过一旁几上的茶盏,淡淡地道:“何事呈禀?”
刘羽沉声道:“属下奉命跟随柴指挥护运辎重,因此知道方才他所禀报之事有所隐瞒,还请王爷明鉴。”
“哦?”放下茶盏眸光烁烁地道:“有何隐瞒之处?”
“那日风雪袭来,柴指挥原以周护军马为先,是属下拔刀要挟,又私自砍断营妓笼车的门销,放营妓们逃遁入营帐,才令军马因无处可遁而冻死雪中。”
刘珩起身缓缓走近,眸中已满是危险的光芒,一字一字道:“挟持长官,犯上违命,折损军马,你可知自己罪当如何?”
刘羽镇定如初:“犯上违命轻者杖四十,重者斩首示众,折损军马百余匹依律当杖毙。”
刘珩无声颔首,负手踱到柴文展身侧道:“本王记得你刚才曾禀陈说,有一个叫做羽仍的兵士智勇双全,力克贼首,这才令辎重无恙,群寇归降,从而添获轻骑五百人,良种北马五百余匹?”
柴文展恭声道:“属下上禀的羽仍正是此人。”
“如你所言,这个羽仍倒是个有勇有谋的人才。”微微一笑道:“本王从来爱才惜才。”却骤然神色一厉:“可却最不能容忍恃才傲物之人!”霍然抬手指着刘羽:“你,自以为那点微功就可以折罪相抵?”嗓音不高,却有着雷霆般慑人的威力,两侧众将闻之无不色变。
刘羽却依旧神色无改,朗声道:“属下从未做此妄想,不过深知王爷仁厚为怀,军马虽贵,但毕竟是牲畜,营妓虽贱,却同为我族类,以属下之浅薄愚见度王爷素日胸怀,料想当是之时若王爷亲临亦会同此取舍。”
秦放看向刘羽的眼神中除了意外还多了几分赞叹:归营之时刘珩对杨柳风的殊厚眷宠有目共睹,因而此刻自然不好反驳他所言,但若就此赦免其罪,却又难以服众,这一招釜底抽薪连消带打,已是硬生生反将了宁王一军。
刘珩亦似是意外地一滞,但不过瞬间,已然仰天大笑,片刻方才敛笑道:“你在本王麾下未久,倒是很能揣度本王的心意。”
刘羽躬身道:“王爷教诲,属下时刻于心。”
“好,折失军马之事本王就不再追究,那么以下犯上之罪你又作何解?”
“但凭王爷发落。”
冷哼一声,刘珩坐回交椅之上,沉沉地道:“兵士羽仍,犯上违命,虽有微功,然功过不可相抵,本王意:杖责五十以儆效尤,下座诸将可有异议?”
众将官齐声应道:“末将尊服!”
颔首,眸光转向柴文展接着道:“辎重营指挥使柴文展,治下无方在前,纵容包庇于后,本王意:着即革去军职,杖责六十以惩其怠,下座诸将可有异议?”
众将官再应道:“末将尊服!”
“既如此,”刘珩挥手道:“拉下去行刑。”
行刑军士应声上前架起二人拖至帅营之外,按倒在地,一阵杖起棍落。
柴文展熬痛转头对着侧畔同时受刑的刘羽苦笑道:“你这又是何必?”
刘羽的额上已渗出冷汗,咬牙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是女人,用不着英雄来救。”
柴文展轻叹一声,垂首无语。
“怎么?你身为长官却比我少挨了十棍,嫌我抢了你的风头不成?”刘羽故作轻松地道。
柴文展愕然抬首,正对上他的眸光,四目交对,已是相惜一笑。
帅帐之中,刘珩似对声声杖击充耳不闻,却忽然转向秦放和颜道:“秦指挥初从我军,不知可曾备有盔甲?”
秦放一怔,随即起身行礼,回道:“这个,属下倒未曾预备。”
刘珩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一番,忽然扬声道:“来人,取本王的烈火凰翎甲。”
亲卫得令匆匆而去。
回望秦放笑道:“这套烈火凰翎甲,乃是本王早年戍边之时机缘巧合所得,不过自从有了身上的玄魄幽鳞铠,倒教它没了用武之地,今日所见,秦指挥与本王的身量相仿,倒不如将它赠予你,一则,不致埋没了宝甲神盔,二则,也不枉费如此机缘。”
第三十章 杖声声(中)
此言既出,下座诸将无不哗然动容:烈火凰翎甲的来历知道的人不多,可那套旷世奇甲却是不少人亲见刘珩披挂过,虽然后来安居江南封地,并未参与过战事,但每年的皇族狩猎、君主阅兵之时,宁王却依旧是披挂这烈火凰翎甲出席,即便后来得了玄魄幽鳞铠也未曾更改,足见其爱惜珍视之情,今日与秦放不过初次谋面,就将此甲相赠,如何不令人侧目?
满帐将官,不约而同地齐刷刷望向秦放:艳羡惊诧有之、嫉恨仇视有之,但更多的却是惊疑猜测。
秦放虽不知这烈火凰翎甲的渊源来历,但看看座下各个将领的眼色神情便已了然,正欲婉拒,不意抬眸间恰好目触奉甲而入的亲卫,只这一眼,已经到了嘴边的推拒之辞竟是生生地再说不出口。
所谓“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在秦放这样的人眼中,金帛官禄轻如粪土,但习武之人对于神兵宝铠的痴迷却是无以复加。
更何况秦放本为识货之人,只是眸光掠过,全副心神已为这被缓缓奉入的铠甲所攫取:嫣红的翎铠如火般夺目,片片精巧绝伦的甲页形如翎羽,在夕阳斜笼之下隐隐涌动着一缕金芒,流光溢彩绚烂夺目,只映得大帐之内也似红霞氲氲。
不由自主地走到盔甲之前,伸手小心轻抚,眸中尽现沉迷之色,片刻,方自惊觉失态,忙回首,却迎上刘珩满意的微笑。
“王爷厚赐,属下受之有愧。”躬身施礼,眼角却依旧眷恋地暗暗瞥向一侧的盔甲。
刘珩含笑道:“何愧之有?秦指挥来日疆场杀敌,为国尽忠,必当不负此甲。”
“秦放肝脑涂地誓死效忠,定不辜负王爷今日的厚望!”这一次的跪礼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虔诚十倍。
刘珩上前两步,双手扶起,轻笑着沉沉拍了拍他的肩头。
此刻,恰刘羽和柴文展受刑完毕,被拖入帅帐复命。
两个人齐齐趴伏在地:刘羽前后被打了七十军棍,此刻纵然骨头再硬毕竟不是钢铁成就,到底是动弹不得了。
玄蟒刻金靴,缓缓走到两个匍匐的人中间:“本王军法固然严厉,但是同样爱才惜才,你们两个虽然胆大妄为,功夫却还可用,从今往后,就收入本王的亲卫营中,替本王守营护驾,若敢再有犯上之举,定斩不赦。”
二人负痛应道:“属下得令。”
再不多看他们一眼,刘珩环视帐内诸将官道:“传令:今晚犒赏三军,明日休整,后日拔营起程。”
众将齐声应和。
几个兵士架着刘羽和柴文展离开,分别丢入两个营帐中,便急急地离开了:犒赏三军是要分酒分肉分女人的,这种时刻谁愿意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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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寂寥无声,帐外喧闹欢腾。
刘羽强忍疼痛挪动身体,让自己趴得更舒服一点。
唇畔勾起一抹讥诮,微眯的眸中已有了某种了然。
帘门轻动,一个娇俏的人影闪了进来:“阿羽。”
蕊儿目触他俯卧的惨状,眼圈一红,杏眸中已有泪光,疾走两步来到他的铺边:普通的兵士行军之中无榻可睡,只是在地上垫一条单薄的褥子权充床铺罢了。
蕊儿小心地跪坐到他身侧,紧咬着樱唇半晌无语,终于低低叹了一声道:“还疼不疼?”尾音一颤,忍了那么久的泪水却还是扑簌簌滑落下来,抬帕掩唇哽咽道:“王爷也真是……太狠心了。”
刘羽勉力回身浅笑道:“我不是好好的?这伤歇两天就没事了,别哭。”柔声劝哄中欲接过帕子为她拭泪,却不料牵痛伤势,忍不住皱眉轻吟了一声。
蕊儿闻声,顾不上哭,忙扶住他的肩头道:“你不要乱动,若是再碰到了伤处可如何是好?”担心他的伤势,却碍于男女大防又不能亲自检视,思前想后忍不住恨恨地道:“这些当兵的,真是冷心冷肺,就等着在外面吃肉喝酒,也不想想你那么重的伤一个人在这里,连个敷药的人都没有……”
“谁说没有敷药的人?”一个清冷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蕊儿吓得一跳,回眸只见一个容貌清俊神色幽冷的少年,肩头挎一个小小的药箱,正静立着看向她,清澄的双眸寒凉如水,唇畔带着一丝说不出是讥讽还是通透的笑意。
“小小年纪怎么就学会鬼鬼祟祟地偷听人家说话。”蕊儿愠声道。
少年清冷如故,只淡淡地道:“第一,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姑娘你所说的‘小小年纪’;第二,我是从门口光明正大走进来的,姑娘你自己哭得稀哩哗啦没有听见而已;第三,身为药童,我是奉命来给他治伤的,并不曾偷听你们说话。”
刘羽闻言不觉失笑地望向那个神色严肃语音平稳的药童。
“你!”蕊儿被他一顿凉凉淡淡的抢白堵得一时无以应对。
药童却不再理会那双圆瞪的杏眼,转望向伏在褥上的刘羽道:“亲卫羽仍,杖刑七十?”
刘羽含笑道:“正是。”
点了点头,将手中的药箱放到他身侧,头也不回地说道:“姑娘要不要回避一下?”蕊儿一个愣怔未及回应,那药童已边挽起袖口边又接着道:“当然,如果姑娘你想看看这位军爷的屁股是否安好,倒也不是非出去不可。”
“你!”蕊儿正欲娇嗔却见那药童已毫无停滞地去解刘羽的衣带,立时俏脸羞红转身顿足离去。
那少年的手指纤长却有力,动作利落又不失小心,替刘羽除下外裳中衣之时竟然丝毫没有牵痛到他身上的伤。
似是看了看他臀上纵横的伤痕,接着便打开药箱,拿出一个瓷瓶道:“这一瓶是军用的药酒,连敷五日左右伤痛会减轻,连敷十日左右可拄杖行走,持续敷用一月之后军爷当可痊愈。”
刘羽颔首道:“如此,就有劳小哥了。”
不料,那药童却抬手拔去瓶塞,将一瓶药酒尽数缓缓倒入身畔的地上。
第三十章 杖声声(下)
诧异地看着一线黄褐的液体渗入眼前的土地,一股浓烈的药味混着酒气静静弥漫,刘羽愕然回视那个清冷的少年。
面对他的惊疑,药童只是平静地一笑:“这种药放在寻常百姓家里用用尚可,这里是军队,如果受那么点皮肉之伤就要花如此长的时间恢复,将来还怎么能沙场御敌?”
刘羽挑眉道:“以小哥的意思我的伤多久恢复才不算长?”
淡淡一笑:“三天。”
“三天?!”语声中满是不可置信。
药童颔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银匣托在手心道:“这是我配制的药膏,军爷敷上之后两日即可下地行走,每晚入睡之前敷用,三日之后便可痊愈。”笑了笑,接着道:“当然,如果军爷喜欢多休息几日,像刚才那样的药酒医药营里还有的是。”
刘羽依旧讶然道:“三天即可痊愈?小哥难道给别人用过么?”
药童摇头道:“没有。”顿了顿:“不过,我自己试过。”
“如此良药军中缘何无人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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