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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行进了三四天,小雪始终绵绵地下着,道路也变得泥泞湿滑,辎重车队已渐渐跟不上前方大军的脚步,起先的一、两日尚有饭食送来,自第三日早晨起便再无火头赶来。
无奈之下,柴文展只得从营妓中挑选了二十名会做饭的女子,每日自行解决一千多人的伙食,好在辎重队伍中粮食和器具倒都是不缺的。
然而,如此的严寒,杨柳风和蕊儿紧裹着皮氅依然觉得寒冷刺骨,其他的营妓衣着单薄更是瑟缩成一团。
终于,有人支撑不住。
一天半夜,杨柳风被细碎的呻吟声惊醒,起身察看,却是同营的一个叫玉珍的女子正痛苦地扭动身体,上前一摸,只觉触手滚烫,知道是受了风寒。
正踌躇间,蕊儿和其他几个警醒的营妓也已围了过来,得知她如此高烧也都十分忧虑,蕊儿沉吟道:“不如告诉柴指挥,叫他想办法去找个大夫来。”
“万万不可。”杨柳风忙低声阻止:“且不说现在离大军有多远,他未必肯派人去,就是大军近在眼前,以营妓的身份只怕也断不会让随军的医官前来诊治,你们若是告诉了柴指挥,难保不但救不了她的命,反而可能因为怕她拖累而要了她的命。”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不约而同地想到前几天被杀死在路旁的那个营妓。
“可是,若不医治,天又那么冷,难道眼看着她活活病死不成?”一个女子小声道。
轻叹一声,杨柳风解下身上的皮氅,将玉珍牢牢裹住道:“为今之计,也只能给她多穿一件,想办法焐着她出点汗,能不能好,只凭命罢了。”
第二十六章 雪皑皑(中)
蕊儿见她将皮氅给了别人,忙解下自己的欲给她披上,杨柳风推开道:“我搂着她,给她取取暖,明日上车下车的,大家互相多照应着,尽量让她坐在中间,这样比较暖和些,不过千万不可让柴指挥看出破绽来。”
或许是危难之中人心更善,第二日,同车的姐妹得知此事,倒也都肯尽心照拂,无论是上车下车还是吃饭休息,都尽量将玉珍护在人堆最深处,除了杨柳风,几个身子骨稍壮的女人也相互轮替着搂住她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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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雪停了,空气中的寒冷却更甚,而道路也因为融雪成冰而愈加难走。
遇到一些坑洼,护车的兵士往往需要几十个人一起费力地推拉才能勉强令车辆通过。
行进不顺,难免有人心生怨气,粮草辎重倒也罢了,推着装营妓的笼车之时,已不免有人开始低声嘀咕:“只会吃饭,连走路都不能自己走,真不知道带着这帮累赘干吗?”
旁边一个看似资格较老的兵士低笑着道:“这你就不懂了,现在你是在侍候她们,等将来犒赏三军,她们来侍候你的时候,你就知道这样的累赘是越多越好了。”
猥琐的轻语早已引来几声不怀好意的低笑,看向笼车中的眼神皆已不由色欲高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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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玉珍的病丝毫没有起色,神志反而更加迷糊起来,连饭食亦已不能下咽。
前一日,另两个笼车中已分别有一名营妓因染病而被遗弃路边,看着冰冷路旁的两具绝望颤抖的躯体,杨柳风和蕊儿只是默默地拥紧怀中依旧滚烫的玉珍。
晌午时分,本车中负责做饭的两个营妓悄悄端来一碗米汤,杨柳风小心接过,轻轻地吹着,直到凉热适口才缓缓地递到玉珍唇畔。
忽然,一双军靴慢慢地踱到她身边。
柴文展!
一旁正吃着饭的蕊儿和同车的女子皆不由停下手中的动作,惊恐地看向这里。
森森的审视之下,杨柳风神色如常,没有抬眸也没有开口,只是微微地侧过肩,用单薄的背影稍稍挡住他的视线,继续小心地将米汤一点一点喂入玉珍口中。
凝重的对峙压得人似要透不过气来。
终于,那双军靴缓缓地走开去了。
直到阴沉的身影走远了,大家才怯怯地围拢过来。
“他不会叫咱们丢下玉珍吧?”蕊儿的声音已在发抖。
杨柳风抬眸定定地一笑:“他不会,放心吧。”只是垂望向怀中人的目光却带着无比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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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的清晨,蕊儿睁开惺忪的睡眼,却不见了身边的杨柳风。
揉着眼睛坐起身,见她正垂首站在营帐的中央,身上已披起那件蓝狐肷皮氅衣。
“姑娘?”蕊儿疑惑地站起身来,跨过地上兀自沉睡的几个人走到近前:“怎么了?”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别看!”杨柳风赶忙拢过她,轻轻地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
但是,蕊儿已经看见了:玉珍静静地蜷缩在地,脸色青白双唇微紫,两只空洞的眸犹似不甘地盯着帐顶。
怔忪了半晌,蕊儿才颤声道:“她……死了?”
爱怜地轻抚着她的发,幽幽地道:“不,她去了一个再也没有饥饿、寒冷和屈辱的地方。”
“玉珍!”蕊儿忽然推开她,哀唤一声,杏眸中已充满了泪水。
杨柳风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但是为时已晚,浅睡中的其他营妓皆被惊醒,纷纷围拢,目触玉珍如此悲惨的死状,无不悲戚,转瞬间已有低泣声响起。
顾不上责备蕊儿,杨柳风忙急急地低喝道:“都不许哭。”轻微的语声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抽噎声立时为之一停,她幽沉地环视众人道:“军营之中,想要活命就得学会忘记泪水,不然,只有死的更惨。”语声略缓道:“大家先各自整理好自己的东西,等会兵士来收整营帐的时候谁都不许稍露声色,知道吗?”
众女子为她的气势所慑,皆诺诺而去。
待众人散去,杨柳风才放下捂着蕊儿的手,缓缓背转身去,倦怠地仰首深阂双眸道:“怎么跟了我那么久,还一点都沉不住气。”
“姑娘。”蕊儿愧疚地垂首细声低唤。
轻叹一声,回身担忧地凝视她道:“你这样子,将来可叫我如何能放心得下。”
蕊儿诧然抬眸正欲相问,却听一阵骚乱,原来是拆收营帐的兵士到了,看见死了人,忙忙地前去禀告指挥使。
奇柴文展来了,竟看也不看地上的尸首,只吩咐兵士照常拆收营帐。
书反是擦肩离去时,深深地盯了杨柳风一眼。
拆营,收帐,清点完毕,营妓们再次被分赶上笼车,辘辘起程,一车的营妓们却默默地站立着看了良久。
一个女子低声道:“好歹也该求他们埋一埋。”
蕊儿怅然地看着渐渐远离的尸体怔怔地道:“埋了如何,不埋又如何?”忽然转身望向杨柳风凄然一笑:“以前听姑娘说‘人死万事空’,今日蕊儿才算是懂了,何止是万事?人死了,事事空。”
杨柳风宁和一笑:“今日悟了,亦不算晚。”
蕊儿忽然心疼地搂住她,涩声道:“蕊儿今日所悟已是心头痛彻,但不知姑娘你透达如此,是要受了多少苦楚才能豁然呢?”
杨柳风只是静静地抚着她的背,久久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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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一日起,杨柳风和蕊儿的皮氅之下就常常轮换地窝着几个身体较弱的女人,而营妓之间亦由原本的漠然防备变得相互友善乐助起来。
艰难的旅程终于把脆弱绝望的心渐渐握拢到一起。
然而冰寒刻骨,辎重队伍面临的艰险却日日加剧。
第二十六章 雪皑皑(下)
十一月十二。
这一日从早晨起天就格外阴沉。
辎重大车到达了襄州境内一座叫做铁脊山的地方。
只所以能知道地名,不过是看见路旁的指引石碑而已。
北方的山远比南方的险峻嶙峋,山中植被更是稀少,如今朔风凛凛越发显得狰狞。
车辆辎重不能翻山越岭,只得沿着山脚缓慢绕行,这一路却已不知被前方部队甩开了多远。
未及晌午,风势骤疾,天色更是阴沉欲坠。
柴文展停马拧眉,极目天际,寒眸中陡然闪过一丝忧色,喝令士兵加紧驱车,自己已是打马先行。
片刻回转,厉声道:“各都人马听令,加快行进,到前方山坳中扎营,不得怠慢!”
众兵高声应命,纷纷加紧驱赶马匹。
一时间只闻鞭声四起,呵斥不绝。
满车营妓茫然相望不知所为。
眼看已靠近前方山坳,而天色愈沉,寒风愈烈。
“快,快点。”柴文展不停策马来回催促。
然而辎车笨重,又岂是能想快就快的?
好容易把车马赶入山坳,早已是铅云低压,狂风大作,飞砂走石,昏黑可怖。
柴文展顶着罡风一面命令两都兵士尽速将最大的帐篷都搭起来,并刻意关照一定要钉稳搭牢,不可有丝毫闪失;一面指挥剩下的八都兵士将辎车赶至靠近山壁的一处避风之所,卸下马匹,用油布将辎车上的粮物盖紧扎牢,再取来粗大的绳索,将数十辆大车牢牢地串联在一起。
待到这些完成并检视停当,天地间已尽被震耳的风声呼啸所充斥,沉浓的天色如同黑夜般,却偏偏在遥远的天边游离着一抹白光。
即便再不识天象的人,也能感知灾难的来临,笼车中的营妓们纷纷不安地站起紧依到一处,惊恐地注视着车外的一切。
此刻,扎营的兵士已扎好四座大帐前来复命,柴文展命令三都一组先行进入三个较小的军帐暂避,剩余一都兵士要负责把军马赶入较大的营帐之中。
“不行!”刘羽忽然冲出队列指着不远的笼车道:“你把马都赶进营帐,那些女人要躲到哪里去?”
六辆装满营妓的笼车被散散丢在一旁,根本无人顾及,暴风肆虐,硕大的笼车在强风的蹂躏下已格格摇晃随时都有可能倾覆,车内,惊惶的女人们早已吓得紧紧瑟缩作一团,连哭都忘记了。
柴文展目光幽深地盯了一眼笼车:“这些女人,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刘羽缓缓逼近,目光灼灼地道:“难道人的性命还不如那些畜生重要吗?”
柴文展未及回答,只听笼车那传来一声惊呼尖叫。
原来,狂风猛烈,竟将山壁上一块松动的岩石吹落,正砸在杨柳风所在的笼车之上,虽被车顶的栅栏挡了一下弹落到一旁,但手臂粗的木栅栏却被砸折,在暴风摇曳中发出可怕的嘎吱声。
一车女人早已乱了方寸,哭喊着便欲冲出笼车,奈何笼门紧锁如何逃得出去?正自纷乱失措之际,只听杨柳风高声道:“大家不要乱动,车子会翻的!”
杨柳风紧揽着颤抖的蕊儿,一边焦急地看着那些惊恐混乱的的女人,一边大喊:“大家都聚到一起,蹲下身子,不要乱动。”
刘羽回眸盯了一眼柴文展,已是转身冲向笼车,拔出佩刀砍断门销,打开笼门低喝道:“出来!”
一车女子如蒙大赦,纷纷提裙鱼贯而出。
其他的兵士慌忙欲上前阻拦,却被柴文展抬手阻止,只是沉沉地道:“把军马赶到避风的山壁下,十匹十匹栓在一起再用长绳全部穿拢,不可令一匹走失。”
“阿羽。”蕊儿哽咽一声,情不自禁地扑入他怀抱。
“没事了,别怕,我在。”刘羽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着,眸光却一刻不转地温柔凝视着款款于后的杨柳风。
无声地感激一笑,然后轻轻地拉开犹在抽噎的蕊儿,柔声道:“蕊儿别哭了,快让阿羽去救别的姐妹。”
朔风狂烈,已夹杂着大片的雪花席卷而来。
蕊儿乖巧地拭泪点头,刘羽早已飞身而去,如法炮制地打开其余五辆笼车的大门。
狂风虐烈,大雪中夹杂着冰块,如同要摧毁世界一般呼啸而下。
喀嚓一声,杨柳风原先所在的那辆断梁笼车上的栅栏已被撼断,其余几辆硕大的笼车亦不停地摇晃呻吟,随时似有可能被翻覆。
刚刚脱离险境的营妓们纷纷尖叫哭喊着向硕大的营帐奔去。
已经栓好马匹的一都兵士正欲阻拦,却被柴文展挥手制止,只命令道:“都进帐去,没有本指挥的命令,不得擅动。”
杨柳风疾行上前,向着站在营门边的柴文展盈盈跪落,深深叩首。
柴文展只是冷冷看着,既不让开,也不搀扶,竟是生生受此大礼。
刘羽走上前,深望了一眼柴文展,俯身缓缓扶起杨柳风,护着她和蕊儿一起进了营帐,
蕊儿不忿地瞪了一眼随即跟进营门的柴文展,恨声道:“这么没有心肝的人,姑娘拜他作甚?”
杨柳风黯然未答,刘羽却转眸轻叹道:“他的确当得起这一拜。”
蕊儿诧然地看向刘羽:“你,你说什么?”
刘羽抬首望向始终笔直地屹立在营门边的柴文展沉声道:“你可知军中素有‘宁折十兵,不丢一马’之言?”
“宁折十兵,不丢一马……难道说一匹马比十个兵还重要?”语音中满是不可置信。
刘羽颔首道:“不错,战场之上军马的确比人命要重得多,何况连连征战本就马匹匮乏,他身为指挥使,若所隶之马有失,乃是重罪,况且,外面总共有不下百匹军马,倘有差池,只怕归营之日就是他受死之时。”
蕊儿倒抽一口冷气:“难怪他要先保军马。”看向营门的眸中已不觉流露出敬意:“那这样一来,他岂非是等于用自己的性命换了我们的性命?姑娘这一拜他倒也果然受得。”沉吟片刻道:“若是军马无恙,他的性命不就也无虞了么?”满怀期冀地望向刘羽道:“那些马……不会那么娇贵吧?”
刘羽幽沉一笑,并不回答,却是转眸看向身侧始终缄默垂首的杨柳风。
营帐之外,风雪暴戾,已成摧枯拉朽之势,不时地传来木头断裂的声响、马匹哀嘶的声响,和不知道什么东西被吹打在营帐上的声响。
天地之间仿佛游荡着一只地狱魔兽,所过之处,皆尽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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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风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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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峰转转(上)
惊心动魄的暴风雪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似乎是亘古不会停息。
却终于在等待和绝望中逐渐减弱。
蕊儿悠悠地自杨柳风怀中醒转,发现刘羽等一干兵士已不在帐中。
阳光,隐隐地透过帐幕,外面已没有风的咆哮,只是隐约传来兵士们走动的脚步声。
“醒了?”杨柳风怜爱地为她理了理鬓发。
“他们出去多久了?”蕊儿揉着眼睛支起身来。
“刚出去。”
营帐中陆续有女人们自睡梦中醒来,蕊儿已拉着杨柳风走到了帐外。
晌午,淡若无力的冬阳柔光轻撒,满目亮晃晃的积雪刺得人险些睁不开眼。
兵士们正努力地清理辎车,盘点粮物。
身后,几个女人已在低低庆幸躲过了一劫。
蕊儿微笑转眸,却发现杨柳风眸神色深忧地缓缓向山坳深处走去。
营帐之后,山坳的深处,一个孤寒的身影正负手独立。
一地积雪狼籍,百余匹军马无一幸免。
杨柳风并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默默地看着孑孑而立的柴文展。
“姑娘,”蕊儿忽然低声道:“若是王爷知道他为了保全咱们才不得不舍弃军马,应该不会再判他死罪吧?”
杨柳风轻叹一声道:“若他为保军马而让我们死于非命,王爷固然恨他,却没有理由杀他;但现在,他为保我们而令军马有失,王爷纵然感激,却没有理由留他。”
蕊儿动容道:“那王爷就不能功过相抵网开一面么?”
“功?何功之有?救两个营妓也算是功么?”杨柳风淡淡地道:“这些日子你不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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