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传刑部的人过来罢,人是臣妾放的,臣妾愿一力承担。」俞暄儿双手作莲,起身跪在宋玄禛面前,彷佛受罪之人与自己并无关系。
宋玄禛倾身牵起俞暄儿的手,重叹一声,「为何……暄儿你为何要私放囚犯,你可知此乃死罪?你、你不可让朕亲手杀你!」他紧了紧俞暄儿的手,转目一忖,急道:「只要你矢口否认人不是你放的,朕自然能应对丁凛弛!暄儿,你说啊!」
俞暄儿摇摇头,对上宋玄禛紧张慌乱的眼神颦眉苦笑,「臣妾只盼陛下日后能与他好好照顾公主,有他保护你们,臣妾就能安心去了。」
「胡说!哪有什么他!」宋玄禛一下子红了耳根,顿了一下续说:「朕就算欺了天下,也不会让你受半分苦楚!」
俞暄儿闻言低首,苦涩的味道宛如从心坎涌上嘴里,但她却依然要自己挂着淡淡的笑容。她不想让宋玄禛知道自己心里有多苦,有多愁。
她不断告诉自己要豁然接受宋玄禛心中留有他人的位置,但她也有自私软弱的时候。她不能像桑拉那样随心所欲,但又不能放弃宋玄禛之情,「成全」二字自匡顗回来起日渐填满她的心房,直至心中的字满溢而出,她终忍不住打开牢房的门,成全了桑拉的自由,也成全了她与他们的情。
如今她又有何所求?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过去了……只希望宋玄禛的心中有属于她的一隅。
「陛下,别忘了暄儿……」
「朕——」
平福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推门入内,跟宋玄禛耳语两句,得宋玄禛颔首应了一句「快传」便出去请人进来。
二人跨门而入,其中一人立时跑到俞暄儿身边把她扶起身来,满布皱纹的手紧紧扶住她的肩膀,难得带着哭腔骂道:「傻孩子!为何要私放犯人!这是死罪,死罪啊!」
「爹……女儿不孝。」俞暄儿抬手拭去俞胥满溢而出的泪水,却不知自己同样泪眼朦胧。
俞胥转首看向宋玄禛,猛然激动地跪下磕首,「老臣从丁尚书处得知此事来龙去脉,求陛下念在往日情份饶小女一命!一切罪行由老臣承担!」
「爹!一人做事一人当,女儿不会要你为我认罪!」
宋玄禛伸手欲扶跪地痛哭的二人,眼见俞暄儿哭成泪人,自是心痛如绞,如今他只能看着他们痛苦,身为国君的他却无力为自己的妻子解困,还间接害她落下重罪,这教他情何以堪!
「陛下,臣有一计能化解陛下之困。」与俞胥一同入殿之人走到宋玄禛面前,拱手作揖。
宋玄禛故意自他入殿起便不看他一眼,却不料他主动上前献计,无计可施下,只能听取其言。他蹙眉轻轻仰颏,算是允许他续说下去。
匡顗垂下双手,满目不舍地看向俞胥父女,遂转首看着对他不瞅不睬的宋玄禛,鼓起勇气,决然道:「罪臣匡顗助欲谋毒害陛下的异国囚犯出逃,诬害皇后娘娘,罪加一等,求陛下降罪!」
匡顗应声跪地恳求,一言朗声出口,刚带刑部精英来到敬淑宫向俞暄儿问罪的丁凛弛听闻匡顗之言,一行人无不惊讶,面面相觑。
「匡将军莫要胡言,皇后娘娘放走囚犯一事证据确凿,岂容将军说认便认!」丁凛弛难得面露不悦,眉心紧皱,不经通传迳自走入殿门大开的敬淑宫中。
「丁凛弛,朕准你入殿了么?你可还把朕放在眼内?!」宋玄禛怒目拍案而起,丁凛弛身后的部下立时刷刷跪下。
丁凛弛暗地咬牙,揖拳道:「臣查案心切,请陛下恕罪!而且臣不能眼见匡将军含冤莫白,陛下公正严明,定能拨乱反正!」
除了宋玄禛,众人一听丁凛弛一席话无不为他心惊。此言分明要宋玄禛亲口承认俞暄儿的罪行,并依法惩处,但俞暄儿是宋玄禛最宠爱的皇后,又是公主的母亲,这无疑把宋玄禛推至一个两难的局面。
匡顗率先出言打破这个尴尬的局面,说:「丁尚书,你说皇后娘娘放走囚犯一事证据确凿,不知你有何证据?」
丁凛弛朝后一瞧,当日负责带俞暄儿和尔遐入牢的狱卒怯怯懦懦地从刑部官吏之中走上前来,他向他们欠一欠身,逐一施礼见过。
宋玄禛挑眉瞟了狱卒一眼,顿时吓得他低下头去,双脚打颤。
丁凛弛一拍他的后背把他推上前去,说:「他正是当日值班的狱卒,据他所言,皇后娘娘当日命他开门之后便下令要你跟宫女尔遐下去用糕点,但当他吃下糕点不久便昏睡过去,醒来之后囚禁犯人的牢房已空无一人,独留一条原本困绑犯人的铁链。」
丁凛弛让人把曾经困绑桑拉的铁链呈了上来,让宋玄禛看过。
「丁尚书是否所言属实?」宋玄禛摸娑铁链上的锁头,不紧不慢地睨向狱卒说。
狱卒浑身一颤,两手抓紧下摆,「……是、是……」
「哦?但铁链上并无毁坏的痕迹,恐怕有人私自开锁,然后嫁祸皇后?!」宋玄禛神色狠厉地瞪向狱卒,吓得他两腿发软,不住跪地磕首。
「冤枉啊!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哼!」宋玄禛用力把铁链丢到狱卒面前,下眼冷然道:「来人把他拖出去!」
「啊——冤枉啊!陛下!」狱卒被宋玄禛吓得屁滚尿流,只管一个劲儿的磕头大喊饶命,涕泗纵横,狼狈不堪。
「陛下且慢!臣妾——」俞暄儿上前拉住宋玄禛的衣袖,断然不能让人无辜牵连受罪。
「陛下!」匡顗朗声一唤打断了俞暄儿的话,弯身执起地上的铁链暗地一掐,殆不可闻的声音从他掌中闷声一响,除了内力深厚之人,再也无人听到这声异响。
「罪臣早在皇后娘娘会见犯人之前进牢见过犯人,众所周知,犯人乃罪臣未过门的妻子……」匡顗攥紧拳头,缓了一口气,续说:「罪臣实在不忍她客死异乡,故以将军身分入牢解救,刚巧不日皇后娘娘开门进牢,遂顺水推舟嫁祸娘娘。」
一语说毕,众人皆各怀心思,默然不语。
宋玄禛早被匡顗那句「未过门的妻子」震得乱了心绪。他不是对自己说过他与桑拉清清白白吗?为何他们多了一层关系?
对了……谁道清白便非情人?他们仍可私定终生,一生厮守。
俞暄儿听过匡顗的说辞先是一愕,但当她看见他续语间顿然哀伤,似笑非笑,顿时明了他心中所想。可是转眸看向身旁的宋玄禛,却见他面色一白,抿唇目转间尽透他的不安与动摇。
「将军并无实证,口讲无凭,下官岂能轻易相信?」丁凛弛双眉紧蹙,目不斜视地盯着个头相若的匡顗。
匡顗翻手把铁链递到丁凛弛面前,并指着被人在左右两旁架起的狱卒,淡说:「问问那狱卒便知在下是否曾经进过天牢与犯人会面,而铁链上的锁头之所以无损,是因为在下早在铁链末端做了手脚,断了铁圈,让她可自行挣脱而逃。」
丁凛弛夺过铁链一看,本来完好无缺的铁链竟在末端多了一个缺口!他惊诧看向匡顗,不曾料及匡顗不惜一切力保皇后,令他这个不畏天威的铁面判官也一时语塞。
思忖片刻,丁凛弛把手上的铁链交给身后的部下,向匡顗说:「下官尚有一事不解,烦请将军解答。」
匡顗拱一拱手,「请说。」
「将军既已嫁祸皇后从以脱罪,又为何自首?」
匡顗淡淡一笑,转目看向正好定睛看着他的宋玄禛,深情凝视,犹如当年出国那一小段两情相悦时的目光,柔和得教宋玄禛目眩脑胀,乱了心神。
「于心不安。」匡顗清楚道出四字,遂回身走到丁凛弛身后拿着镣铐的部下官役面前,伸出一手一脚方便他们上锁,笑道:「多说无益,本将既然认罪,就再无否认喊冤之理。快走吧,丁尚书。」
丁凛弛回首看看宋玄禛,再看看敛手待毙的匡顗,遂向宋玄禛低头揖拳,说:「臣方才多有得罪,望陛下恕罪。臣,告退。」
宋玄禛轻轻「嗯」了一声,本来打算问罪丁凛弛的意思也不知何时被打乱。他不理俞暄儿在俞胥的阻止下轻声挣扎,茫然看着匡顗成为代罪羔羊被丁凛弛一行人带走。
难得热闹非常的敬淑宫一下子回复平静,俞胥亦放开不再挣札要为匡顗开脱的俞暄儿。
宋玄禛呆滞地看着自己的手,慢慢移到胸前,揪紧襟前的威武不屈的龙纹。任他的手有多用力,攥得多紧,还是压止不了心里的空虚,脑中不断回响着俞胥夺门而入时的话语——「为何要私放犯人!这是死罪,死罪啊!」
死罪……他会死?
「唔嗝……」宋玄禛掩唇一躬,连忙向平福朝手。
平福立时明白主子的意思,慌忙左顾右看一番,最终随手掠了高几上的厮罗递到宋玄禛面前。
厮罗一到,宋玄禛顿时放手张唇一吐,强烈的吐逆逼出了苦涩的泪水,一颗一颗地落在盘沿,轻敲作响。
俞暄儿心痛地抚拍宋玄禛的后背,未几孕吐渐渐停歇,宋玄禛亦终得以直起身来缓一口气,接过俞胥为他斟上的清茶漱口。
宋玄禛轻喘一口,放下茶盏抚上俞暄儿的手,牵到自己手心紧紧包住,「暄儿,事已至此,不如就此了事,莫要再说下去……」
俞暄儿不可置信地张唇睁目,诧异道:「陛下!难道您要匡顗为臣妾受罪么?」
「爹!你快说句话啊!」她回首向俞胥喊话,却见他立于一旁低首不语。
这边是自己视如珍宝的女儿,那边是视如亲儿的门生,他当然不想他们出事,但到了生死关头,他不得不自私地选择流传着俞家血脉的亲生女儿啊!
「暄儿,朕只要你安好便够。」宋玄禛起身握紧俞暄儿的手,疲惫地叹了口气,「此事就此作结,休要再提,一切朕自有主张。」
「陛下……」俞胥叫住欲拂袖而去的宋玄禛,脸有难色续说:「老臣终究不能眼见他受死,望陛下格外开恩,而且陛下腹中孩——」
宋玄禛抬袂一顿打断俞胥欲说之言,淡说一句「朕自有主意」便带同平福离去。
走过重重宫闱,一叶乘风飘落,看似狼狈地滚到宋玄禛脚边。他顿足一看,站在秋风萧飒的长廊上放眼望去,不知不觉人已走到秋意盎然的蓬清园前。
他轻轻摆手挥退侍者,独留平福一人跟着自己步进园中,静静站在曾经最喜欢,亦是与他初遇的位置……看着面前那片静如青镜的风渊湖面。
秋风带劲,吹起一头垂肩青丝,烦恼随之而动,扰了心绪。
「平福,我是否又被他骗了?」宋玄禛难得放下国君的身分对平福以「我」自称,一双眸子看着泛起细细涟漪的湖面,眼里彷佛闪着水光。
「奴才也不知道。」平福一脸困窘地说,他不知主子所指的欺骗是匡顗的情,还是匡顗之言,只要一牵涉匡顗此人,他再清楚主子的心思,也不知那人在主子心中有何位置。
宋玄禛默然抚上肚腹,月馀大的孩子并不会回应他的动作,他只能闭目慢慢感受孩子的存在。
失而复得,却又惶惶不安,一想到匡顗可能无辜丧命,他的心宛如被人挖了一半,腹中的孩儿亦不得完全,可是一想起他那句「未过门的妻子」,心却被此言狠狠地掐了一把,同样痛得令他无法忽视。
他怕一旨落下,腹中的孩儿又会离他而去,连刚再尝到悸动的心亦随之死去。他害怕失去,却更怕再次被骗。他不要自己的情犹如一片枯叶随风而落,害自己跌个粉身碎骨!
身后的丁香随风异动,一个暗紫色的身影从树后而出,拱手低头,「陛下,凉都急报。」
宋玄禛闻声并未回身,负手仰颏轻叹,迟疑半晌,方道:「报。」
「探子回报,乌伊赤密谋整兵,欲大举兴师夺下凉都。」
在旁一同听逊敏叙述的平福不禁倒抽一口气,如今主子身子抱恙,匡顗又被押入牢中,如此一波未平,主子又岂有心力撑着疲乏之身处理国忧内患?
逊敏抬目瞄了宋玄禛的背影一眼,顿觉他的气息如湖上涟漪随风波动紊乱。他欠一欠身,道:「属下可先安排暗卫整兵成队,与匡将军所率的御平军同营训练,以备主帅上位便能一掌众军。」
「逊敏。」宋玄禛悠悠转过身来,逆风直视逊敏,脸上彷佛蒙上了一层阴霾,「朕此行御驾亲征,你随朕征战,位居副将,率暗卫应战。」
「属下领命!」逊敏犹如早料宋玄禛有此主意,此言一出立时干脆应话,单膝跪地。
平福见逊敏毫不阻止主子,顿时没好气地跺跺脚,对宋玄禛劝说:「陛下万万不可!您此时身子欠恙,实在不宜征战沙场!」
「国难当前又岂容朕耽误半分?此战朕一定要去!」
平福见宋玄禛如此坚定,一时急了,索性跪下伏地不起,「若、若陛下坚持御驾亲征,那请陛下带奴才一同出征!让奴才守在陛下身边,照顾陛下!」
逊敏难得不掩惊讶地看向平福,他想伸手拉他起来痛骂一番,但思及不好在宋玄禛面前如此失礼,才忍下冲动,脑筋一转,镇定地对宋玄禛说:「陛下,平福公公不擅文武,恐怕会拖累大军!望陛下明鉴!」
平福转首一瞪,咬牙切齿喊道:「你!你小看我?!」
「逊敏所言不无道理,此行定然凶险无比,你若随军同行,恐生危险。」宋玄禛弯身扶起平福和逊敏,如慈兄般拍拍平福的肩头。
「奴才不怕!陛下此时最需要照顾,而且前往逖国长途跋涉,若无近人打点起居定然不甚方便。有奴才在陛下身边打点,陛下便可专心战事,旗开得胜!」
宋玄禛嗤笑一声,摸摸平福的头笑说:「你何时学会如此谄媚之言?朕带你去便是,但你要答应朕,若有危机必先自保,纵然看见他人受敌,也绝不上前干涉。」
宋玄禛言至「他人」之时眼睛瞟向平福身旁的逊敏,平福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却见逊敏甚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他猛然明白宋玄禛所言,顿时脸色飞红,结结巴巴说:「奴、奴才知、知道了……」
「陛下,不知率领御平军之人……」逊敏打断了刹那的轻松,正色问道。
宋玄禛若有所思地望向天边,一手无意地抚上肚腹,「逊敏……你说,朕该再信么?」
逊敏垂目看向宋玄禛的肚腹,思忖顷刻,遂道:「能驾驭御平军之人非他莫属,属下且信他再无二心。不过陛下若是不信,属下亦可让暗卫在军中暗地监视,免生差池。」
「朕正有此意,你就此照办罢。」宋玄禛满意地说,慢慢低首看着肚腹,「他想披甲上阵,朕让他去,但此战之后朕不会再让他留有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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