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数日,游淼赏玩美景,李治锋赏玩游淼,拖拖拉拉地走了一路到夷州,距离二人离开江波山庄已过十日。一入夷州,游淼登时震撼。
夷州一地素称“小京城”,放眼望去,竟是不逊于当年京师繁华景象。交北,扬州南部的货物都在此集散,闹哄哄的,较之扬州又是一番景象。
“当年大哥提出想定都夷州。”李治锋道:“确实有他的道理。”
游淼笑道:“后来怎么没成?”
李治锋答道:“你先生反对,我也不想迁到这儿,一来离家太远,二来人太多太乱,不安全。”
游淼点头,见市集上卖的货物,都是自己在扬州很少见到的东西,有南边沿海的椰子,甚至海外的玳瑁,奇珠等物,路边还有贩奴的商人,带着一批来自海外的昆仑奴。
吃的也不少,游淼第一天来到,感觉整个城里,除了做生意就是吃,花样百出,天上飞的,地下走的,全都能吃。看街边煮的鱼丸有趣,便和李治锋站着,学过往路人般边买边吃。
“咱们家的赌坊在哪儿?”游淼问。
李治锋自入朝为官始便不多过问家事,被问上了也不知,一路打听着过去,城中百姓倒是清楚,指最大的那家便是江南游家开的赌场。
游淼一进门里,便觉富丽堂皇,好大的气派,乔珏当真是做生意的能手。
刚一进去,李治锋要说话,游淼便以眼神示意不妨。
“先看看。”游淼道。
李治锋嗯了声,说:“江湖人多,你跟着我,不要胡乱出手。”
游淼乖乖地跟在李治锋身后,忍不住好笑。
李治锋问:“笑什么?”
游淼乐道:“我给你当一回小厮。”
李治锋也乐,一进赌坊,接客的姑娘忙凑上来,笑道:“哟,少爷,过来玩几手?”
游淼刚被叫少爷时还吓了一跳,心想这就露馅了,然而定定神,见陪赌的姑娘们只来了几个,管事只是朝这边看了一眼,便料想这句“少爷”只是寻常称呼。游淼低着头笑笑,孰料四周又来了几个女孩,笑着围着游淼,道:“小少爷玩牌九呢,还是押大小?”
游淼暗道不会吧,这样都看得出来?然而一见周遭人都把他当做正主,李治锋也甚是无奈,说:“我家少爷只是来逛逛,随便玩玩。”
游淼点头,问:“听说林熙和公子经常来玩,倒是想认识认识。”
一位姑娘会意,笑了笑,将游淼带到得赌大小的台前,荷官便笑吟吟朝他点头,请他就座,李治锋在一旁站着。
台面四周坐的都是江湖人,对面有个公子哥儿,脸色苍白,两眼无神。就连游淼也看出来了,这群江湖人,多半都是林熙和养着。游淼刚坐下,李治锋便朝远处看,见掌柜也出来了,掌柜不时朝这边往,低声与几个人说话,注意到了游淼。管这一场的管事便遣人过来,换了名荷官。
“押大。”游淼欣然道。
李治锋随手一弹,将筹码弹到桌上,“咯楞”一声,木制筹码牢牢钉进桌面。这一手引得周围纷纷大声叫好。
“押小。”林熙和睁着双眼,带着疲惫的黑眼圈,也不知熬了多久,身后一彪形大汉便将筹码都推过来,众人便纷纷下注。
下好离手。
“怎么称呼?”林熙和问道。
“李。”游淼狡猾一笑,答道:“初次见面。”
230、卷五 八声甘州
荷官起了骰盅,一对二,游淼输了。
游淼动了动手指头,李治锋加注,江湖人见此人无甚奇特,便又纷纷聊起先前的滑梯来,有人道:“嘿,这可真奇了,老皇帝,小皇帝都一起死了。也不知道来年是怎生个光景。”
“扬州有传闻,小的还没死呢。”又有江湖人道:“你们信不信,这几年里,会有大事!”
“北边的人都跑南边来了,还不算大事?”一名莽汉嚷嚷道:“要打仗!用不着咱们!现在又说不打了,难道就当缩头乌龟,在南边缩一辈子?!老子心里憋得慌!”
另一名戴着斗笠的汉子笑道:“兄弟阋墙,天子死都死了,聂将军进了死牢,我看要再打回去,难了。”说毕遗憾摇头。
“兄弟,少说点。”有人善意提醒道。
“山高皇帝远!”莽汉又道:“怕他们作甚!”
又有人起哄道:“想打你就参军去啊!”
莽汉不服道:“怎么了!等再打起来,老子第一个就参军!”
荷官也不言语,开了骰子,三点小,游淼又输了。
“小的还没死?”游淼朝林熙和问道:“哪儿听来的?”
林熙和随口答道:“也都是扬州城里人胡乱传的,这世道,死不死都无关紧要了,赵超容不得他活着。”
游淼心道这群家伙也真敢胡说八道,若被赵超知道了……然而转念一想,不对,纵是被赵超知道了,赵超也拿这些人没办法……以赵超的脾气,说不得要灭了他们,但偏偏就没这个实力。
他必须与士族妥协,然而可见如今民间声讨之声鼎沸,若不再出意外,这件事,起码要好几年才压得下去。
开骰盅,游淼又输了。
“不来了!”那莽汉吼道,把剩余的筹码一收,另一名戴斗笠的也走了。李治锋离开去换筹码,林熙和又道:“李兄家住何方?不像本地面孔。”
游淼笑道:“川人,与我哥哥过来做点小生意。”
林熙和笑道:“在夷州住多久?”
游淼道:“再看罢,待把手头这批货销了。”
林熙和“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李兄家里做的什么生意?”
李治锋带着筹码回来,游淼将筹码又推上去,二人继续赌。筹码越赌越大,游淼笑道:“做点西川特产,顺路买些茶叶回去。”
游淼与林熙和一问一答,已输了数百两银子出去,林熙和面前的筹码堆成了山,笑道:“李兄手气不成,不换点别的?”
游淼哂道:“随便玩玩,无所谓。”
说着又把一千八百两的筹码推上台面去。
这下周围已无人再赌,游淼开始押得甚小,然而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押得更多。十两二十的,渐渐一轮比一轮输得多,加的注也更多,加到最后,林熙和已经有点受不了了。
“李兄下一次是三千……”
“三千六百两。”游淼笑道,说着又把筹码推了出去。
这下已惊动了整个赌庄的人,许多赌客都过来看游淼这个豪赌的小少爷,林熙和额上冒出汗水,起盅的时候所有人都在侧旁嚷嚷。
“大!大!大!”
荷官起盅,林熙和押的大,游淼押的小,这回又是林熙和赢了。
林熙和松了口气,笑了笑,说:“李兄若有空……”
“七千二百两。”游淼笑道。
林熙和:“……”
游淼现出理解神情:“林兄要走了么?慢走。”
周围先是静了短暂片刻,继而所有人都炸了锅。
林熙和笑道:“李兄有这雅兴,自当奉陪,只是……”说着看李治锋。
游淼回头朝李治锋问道:“钱带够了么?”
“够了。”李治锋答道:“用银票罢。”
李治锋拿给游淼一叠银票,游淼也懒得数了,朝桌上一扔,李治锋道:“二万五千两。”
“嗯。”游淼道:“押小。”
林熙和道:“这头刚赢的有四千多两,我还有一物,不知值当不值当。”说着从怀中摸出个镯子,放在桌上,游淼一眼看出那桌子是上好的翡翠,料想也值个二三百两,心里好笑,却不说破。
“先押着就行。”游淼笑道:“都说林兄义薄云天,难不成还会欠小弟这点?”
林熙和哈哈大笑,说:“有意思,你这朋友我交了!”
游淼带着笑道:“实不相瞒,只要林兄今日能让小弟输得心服口服,小弟一副身家,外加性命,就一起交付林兄了。”
周围这才明白,游淼居然是带着家财过来投奔林熙和的,都是大声喝彩!游淼轻轻松松几句话,整个赌庄里都沸腾了。
林熙和道:“这次揭盅,不论输赢,李贤弟,你跟我回家去,哥哥管你吃穿,定不会慢待于你。”
赌客们啧啧赞叹,既心折又艳羡,游淼只是欣慰一笑,示意荷官揭盅。
“大!大!大!”
一群人起哄呐喊,足见林熙和在此地人缘甚好,正当所有人都摩拳擦掌之时,荷官揭盅,两点,游淼赢了。
这次轮到游淼哈哈大笑。
林熙和略尴尬,无奈苦笑。
“今日玩得爽快。”林熙和笑道:“不如贤弟跟我出去走走,愚兄带你去看看交夷风光?叫上几个本地的朋友,为贤弟接风?”
“赌场无常。”游淼笑着安慰道:“小弟刚进城时吃了不少,倒是不饿,来,一万四千四百两。”说着把刚到手的筹码又推了上去。
鸦雀无声。
林熙和一怔,笑道:“还来?不来了罢。”
游淼朝椅背上一靠,说:“不来了吗?林兄慢走。”
林熙和脸色不大好看,周围的人也都议论纷纷,不知游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先前看起豪气干云,只以为是带着万贯家财来投奔林熙和的,然而最后又来了这么一出。
游淼心里好笑,无奈摇头。
林熙和刚起身又坐了下来。
游淼道:“还赌?”
林熙和捋袖道:“来罢。”
游淼道:“先把赌债还了。”
林熙和一愕,游淼道:“这块玉镯只值三四百银子,要么你先拿出去当了,再给小弟现钱?”
这一下江湖赌客全炸了锅,然而游淼占理,身边又有李治锋先前露了那一手,都无人敢喝骂。
游淼抬手,掌柜的递上铁尺,游淼笑吟吟地清点筹码,五十一百,清算后又道:“林兄连着上个月欠我赌庄里的钱,足足有四千两银了。”
这一下林熙和的脸色瞬间就青了,江湖人面面相觑,游淼又道:“不知林兄与林正韬林大人,是怎么个称呼?”
林熙和看着游淼,知道今日定然难以善罢,答道:“是我堂叔。”
游淼一哂道:“林大人在朝中为官,刚正不阿,小弟素来是钦佩的。怎么?哪位还下注?”
没人下注,赌客们知道赌庄最大的来了,谁都没想到,游淼居然会千里迢迢地跑来夷州一趟,专门对付林家。为首之人使了个眼色,又道:“林少爷稍安,弟兄们回去给您带钱过来。”
林熙和便点头不语,余人散了。
游淼知道林熙和养的这群门客,定是出去找地方商量了,倒也不多说,只是笑吟吟地坐着,片刻后掌柜过来,低声道:“两位老爷,请借一步说话。”
李治锋唔了声,游淼一听掌柜称“两位老爷”,便知自己半月前上路,江波山庄里的话已经先一步带到了。便朝林熙和欣然点头道:“林兄请自便。”
林熙和哪里还有心情说话,一张脸黑得像个门神,别说四千两,上月欠了一千两他也还不出来,否则也不会赖了。
“给他泡点茶喝。”游淼又扔下一句,跟着掌柜到了内堂用茶。
231、卷五 八声甘州
“这棒槌呆在咱们家的赌庄里多久了?”游淼坐下便问道。
掌柜答道:“回老爷的话,最近一个月才常来的,喜欢在赌庄里招揽江湖客。”
游淼脸色一沉,答道:“乔舅爷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能让人在赌庄里动手?”
掌柜见游淼发了火,忙跪下道:“老爷明鉴!小的着实没有办法,林家在朝中有人,又爱散财与那些莽人,来来往往,江湖人或无路费,他都照应着点。那天外面聚了一群人,嚷着要砸庄,实在无法,舅爷才说息事宁人。”
李治锋道:“起来罢,现在还在外面围着?”
掌柜派人去探看,小厮回来了,回报外头仍聚着不少人。
“我去打发了。”李治锋放下茶杯道。
游淼道:“不忙,他们不动手,咱们也不动手。你,过来。”
游淼招手唤来一名小厮,吩咐道:“你到门外去,按我教你的说,告诉他们,虎威将军过来看看自家赌庄,今日敬佩各位厚义,只想留林少爷说几句话,自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银两一送到,自将备车送回,言而有信,请各位不必担心。”
小厮领命去了,游淼知道李治锋转战南北,名声如雷贯耳,有他坐在赌庄里,没有人敢上门找死。而且一国大将,总不能自降身份,去打一群江湖草莽,这么说软硬兼施,相信外面的人会买账。
掌柜的也不敢说话,游淼便喝了盅茶,下人过来服侍二人更衣,洗脸,掌柜一路跟着,又说后院房间收拾好了,问游淼是先吃饭,还是先歇息会儿。
游淼一时间也不知道想做什么,李治锋换上衣服,问:“出去走走?我看市集上吃的不少,给你买点吃的。”
游淼点头,两人又把林熙和扔在赌庄里,从后门出去了。
时值黄昏,夷州古来素无宵禁传统,一到傍晚时全城点灯,照得世间一片繁华胜景。颇有游淼小时候扬州夜夜笙歌,十里江淮的感觉。
“一万四千两要是输了,怎么办?”李治锋忽然问:“当时我身上也没钱了。”
游淼没料到李治锋居然还在想赌钱那事,哂道:“他拿不出来。”
“七千二百两要输了呢?”李治锋又问。
游淼道:“输了就输了,咱们就继续装傻,跟他回家去,去林家吃吃住住,当他的门客,不也挺有趣的么?”
李治锋无奈莞尔。游淼道:“连着输了二三十把,掌柜也是有眼色的,你没看他一眼就认出我了。”
“唔。”李治锋点头道:“咱们一进赌庄,他见你和乔舅爷长得像,便留了个心,后来筹码也是他提出来给我的。”
“那就是了。”游淼欣然点头。
夷州城里酒肆热闹,食店排满了整条街,外头都放着大木桶,桶里或是活虾活鱼,或是游淼都叫不出名字来的海鲜。游淼也懒得买菜回去了,和李治锋就在街边点了些想吃的,二人小夫妻般,几盘大菜,两杯小酒便吃了起来。
游淼给李治锋剥虾,又给他劝酒,李治锋看着游淼,只觉好笑。
“笑什么?”游淼茫然道。
李治锋摇头,游淼便道:“再喝点再喝点。”
游淼又给李治锋斟酒,李治锋感叹道:“不想回扬州了。”
“那就在夷州过过日子也好。”游淼答道,他知道李治锋颇有点向往这种闲云野鹤的生活。
李治锋将酒一饮而尽,重重放在桌上,眼圈因酒力有点发红,看着游淼。
游淼又补上一句:“跟你在一起,什么地方都是好的。”
“塞外也好。”李治锋道:“还是放不下。”
游淼的家在江南,当年住京中时,便会常常想着江南,虽然京中什么都好,衣食不缺,又有一大群狐朋狗友,但总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地方,不是自己家。
而回到江南,江南的米,江南的水,都令他倍感亲切。他能明白李治锋对塞外的那种感情。
“你决定罢。”游淼也不多说,只是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实在住不惯的话,咱们一个地方呆半年,在塞外住住,又回江南住住,也可以嘛。”
李治锋若有所思点头。
游淼噙了口酒,却不喝下去,稍稍朝李治锋凑过来些。李治锋会意,侧头靠近他。
酒楼内喝酒划拳,小二穿梭来去,大红灯笼映得他们身上红彤彤的,唇一碰,李治锋就着游淼的唇,喝了那口酒。
夜深人静,李治锋背着游淼,两人说说笑笑,回赌庄去。
夷州东边的街道一片静谧,大多人都睡了。
赌庄外面站着一个人,“游”字的大红灯笼映着那人的脸,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