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淼莞尔道:“早上不才让你喝过?”
赵超说:“早上的茶都是苦的,喝得我心里发涩……我想揍你一拳……你那么听话做甚么,处处想着我,处处顺着我,‘哥’啊‘哥’地喊,我还寻思着揍你,我他妈真是个畜生,还揍得下去手……”
游淼又笑了出来,斟茶的手不住抖。
赵超拿着杯,静静看了一会杯子,又说:“你到江南去,我也没帮上你忙……老愧疚得睡不着……”
游淼道:“你可帮我大忙了,水渠是唐辉让人来开的,后头还给我拉了几千佃户,全靠你我才撑过那会儿,你还给我写信……”
赵超又是唉的一声长叹,游淼从他手里抽走杯子,温杯,斟茶水进去,杯里清茶映着两人的倒影。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
“知我者……谓我心忧……”赵超看着游淼,暗哑的声音低低唱道:“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游淼低头,茶壶一抖,香茗之气氤氲。
赵超看着游淼的脸,伸手,侧着手掌去摸他的眉毛。
赵超:“贤弟,你的字叫什么来着?”
游淼:“游子谦。”
赵超:“游子谦,你比从前俊了。”
游淼抬眼,勾着他的手指,把他手掌拉下来,摊平,将茶杯放在他手里,笑了笑。说:“你瘦了些。”
赵超说:“我打仗打得全身伤,露出来能吓死你。”
游淼乐了,赵超把茶杯凑到唇边,又想起了什么,说:“哥哥来日能活下来,能发迹,定不会亏待你,弟弟。”
游淼叹了口气,说:“别这么说,你待我的,我都记得。”
赵超说:“你待我的,我也都记得。”
赵超把茶一口喝尽,起身道:“走了。”
游淼说:“我送你。”
赵超:“别送,我再想法来找你。”
赵超要出门时,忽又道:“给点钱,没钱花了。”
游淼啼笑皆非,去点银票,赵超说:“给现银就成,别拿银票。”
“太子耳目这么灵?”游淼蹙眉道:“要多少。”
“难说。”赵超道:“给二百两罢。”
游淼去开箱子给他点银:“你二百两银子俸禄还不够花?我沈园里每年吃住花销也就八十两呢。”
赵超道:“俸禄都被我拿去接济战死的袍泽们家里了。”
游淼用铁尺点银,五锭五锭地排出来,听到这话又多点了些给他,说:“给你三百两,不够了遣个人来找我要就成。墙角拿块布兜着走,路上当心被抢啊喂,提的动吗?”
赵超无奈笑道:“哥哥今天也傍到个大财主了。”说着收了银锭,足有将近二十斤重,沉甸甸的提着,走了。
赵超走后,游淼就像心底憋着的一口气,终于被打通了,今天两人闹翻后,有那么一瞬间游淼忽然觉得无趣得很。就像心里空荡荡的。
毕竟这些年来,他刻苦读书都是为了能帮上赵超的忙,或许在很久以前,心里便认他为主,而来了京城后骤逢此变,令他寄托了许多愿望的人生全盘崩毁,那种感觉既辛酸又悲凉。现在发现赵超还是原来的那个赵超,虽境地不容乐观,但仍然激起了他的斗志。
游淼看了李治烽一眼,见他看着自己,眼神中蕴藏着不明之意。
“好点了?”李治烽问。
“睡吧。”游淼吁了口气,舒服多了。他忽然想到李治烽身上去,将自己与李治烽类比,或许李治烽一直跟着自己,也抱着这种情怀。
黑夜里,李治烽忽然开口道:“你相信他?”
游淼侧头,想了想,说:“你觉得他在演戏么?”
李治烽:“早上的事就是演戏。”
游淼说:“我相信赵超刚刚说的话是真的,他如果对着我都演戏,说不定就再也找不到能说句真话的人了。”
李治烽嗯了声。
翌日天明,游淼便顶着个淤青的黑眼圈出去吃饭,旁若无人地笑着与举子们打招呼,也没人敢问他什么。白日间无事可做时,便在书馆内读书。
长垣与少微采买完京城的货,带了一车东西回江南去,顺便给乔珏报信,一人赶车,一人押车离京,便留李治烽一人伺候。
及至三天后的四月十五,游淼换上一身好衣服,让李治烽拿着个匣子,出门赴宴去。这次再见李延,游淼心底说不得还有点紧张,但已有了底气。至少他明白了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了。
一主一仆乘马车进了天隆街穿西市过,进了清荷庄,那清荷庄乃是达官贵人听戏吃菜的地方,建于京城西北,引的西山泉水,月明时分,空幽夜色下掌娘依依呀呀地唱着小曲儿,别有一番意境。
游淼持帖入内,众公子们正在边院里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外头传道:
“游公子到——”
倏然满院就静了。
游淼于拱门里进来,露脸,依旧是那春风满面的少年郎模样,团揖,笑道:“我回来了。”
接着院里炸了锅,各自笑成一团,李延噗一口酒喷了出来,平奚拍着大腿,笑得倒在椅上,公子哥们各有各的乐事,都是指着游淼笑。
92、卷三 满江红
游淼也跟着摇头好笑,仍旧是那没脸没皮的模样,李延招手示意他过去,去了便给他一脚。
“你小子!哈哈哈哈哈!”李延笑得坐不稳,把他搂在怀里又揉又揍的,说:“怎变这模样了!”
游淼唉了声,李延又道:“谁打的你?说说?哥哥们给你出气。”
筵上公子哥儿们都笑而不语,看着游淼。
游淼摇摇头,无奈笑了笑,说:“算了。”
“罚三杯罚三杯。”平奚把酒杯朝游淼面前一放,游淼道:“心甘情愿。”
游淼端起酒杯,三杯酒下肚,筵席上又恢复了那热络气氛,今日众人摆酒为的就是给游淼接风,当即三句话不离他,先是问江南的山庄,又问游淼解元的事。游淼只是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们,解元是他老爹出钱捐的。
众人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李延又说:“拜先生了没有?”
“有。”游淼这点不敢装傻,毕竟迟早要被发现的,索性老实道:“叫孙舆。”
李延便有点若有所思的神色,有人问:“参知政事?”
游淼哭笑不得道:“别提了!那老头半点不客气,又罚我跪又抽我,哎——”
李延搭着游淼肩膀,揶揄道:“来,上京了,哥们儿罩着你!”
哗一下满堂又笑了,说话间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的大好时光,游淼仍是那脸没皮的模样,喝了几杯酒,又敲杯拍碗地学自己老爹,学了个活灵活现给与席者看,逗得所有人大笑。
“我们家那螃蟹。”游淼道:“有这么大,入秋了叫我小舅派几个人,八百里地加急送来,招待你们顿好的。”
“也够难为你了。”秦少男说。
游淼说:“没啥,跟你整治个花园似的,慢慢地就起来啦。”虽是这么说,但个中艰辛,也只有他才知道,司马璜又插口道:“早知这般好玩,哥几个也去小小地弄个园子。”
游淼笑道:“我的不就是你们的么?种桑的山头给你,沈园后头的菜地给李延,来来来,咱们把字据写了。”
“好好好!”平奚马上道:“笔墨来笔墨来!”
游淼笑着在纸上画了个地图,标上田地范围,说:“要哪随便挑!”
数人当即一拥而上,平奚说:“平日你就给咱哥们打理着。”
李延一手搭着游淼,将那地图连着沈园以及后头的一块用毛笔一圈,说:“这块是咱家的啦,淼子,你可得记好了。”
游淼笑着说:“行,你要有空来,常常住着,这园子就是你的啦!”
数人一拥而上,把游淼的山庄给瓜分了,游淼又要了一叠纸分给这帮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写了地契。紧接着公子哥儿们便兴高采烈地讨论,要如何种田,挽着裤腿衣袖去插秧,都当做新奇活儿似的。俨然都将江波山庄当作了自己的,又说好待殿试完了,大家便浩浩荡荡出行,跟着游淼下江南去,到他家吃住几月。
游淼全部一口应承,又告诉他们山庄里有什么好玩的,自离京之后,三年里头一次喝得烂醉,喝到最后,纨绔们帽子也扔了,鞋子也脱了,歪来歪去,倒成一团,疯疯癫癫的。
李延玩得兴起,还在桌子底下装鬼。院里全是如今天启朝上官宦之家的贵公子们,不知道的还以为都疯了。
玩了半夜,二更时,也都折腾累了,各自的家丁过来,把公子们抱上车去,游淼醉醺醺,靠在李延身上,拿着一叠银票,扬来扬去。
“拿了钱再走!少爷打赏你们的——”游淼醉醺醺,嚷嚷道,把二百两一张的银票分了,李治烽拿着的茶叶一直没用上。
“走走。”李延道:“我送你回去,犬戎奴,你到前面给小爷赶一次车。”
李治烽没有说什么,坐上车夫位去,李延抱着游淼上车,坐游淼的车。丞相府的马车则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入夜,京城内静谧无比,只有这两辆马车。沿途巡逻兵士过来拦。
“宵禁了!哪来的人?”
后面那车的管家过来出示腰牌,士兵们便纷纷鞠躬,让出道路。
车里摇摇晃晃,挂着盏琉璃灯,五光十色的灯光在车里转来转去,映在游淼的脸上,李延道:“喝高了?平日里没见你醉过。”
游淼呻吟出声,靠在李延怀里,斜斜歪着,李延手掌一拍他的脸,说:“装,再给我装。”
游淼吃痛,只得起身,笑吟吟地看着他,随着马车行进倒来倒去,李延一手捏着他下巴,说:“想什么呐你,被赵超揍了?知道哥哥的好了?”
游淼神色黯淡了些,李延道:“早知你是这德行,心里藏着事,从来不说。”
游淼道:“我错了,错了行了吧!”
李延这才笑了起来,哼哼几句,把腿搁在对面的座椅上,说:“来按按肩膀。”
游淼帮李延按了几下肩膀,说:“这茶给你的。”
李延说:“来点茶,醒醒酒。”
游淼便道:“李治烽,在桥上停着,我说会话。”
马车停在桥中央,两侧挂满大红灯笼,游淼把车帘揭开,晚春夜风一吹,舒服了不少,酒气散了,便在车里升起炉子,与李延喝茶。
李延:“你给我个准话,再跑赵超那头去,便是什么?”
游淼乐道:“我不和他好了。”
游淼单手捏着杯,随手递给李延一杯茶,看也不看他,说:“我算是看明白他了。”
李延说:“你看明白了就好,我知道你这人,心里鬼主意多得很,哥几个罩着你,你那天要把哥给卖了,你别怪我下狠手了。”
游淼笑道:“可不敢,先生让我上京来考个功名,我考完还想回家来着,不如你给我找个外放的官儿,依旧让我回流州去罢。”
李延啐道:“没出息的!你这辈子就这么过了么?”
游淼哭笑不得道:“那你让我干嘛?”
李延说:“我听我爹说过孙舆这人,你等七月初一到了去会考就是,考完了我自然给你打点。”
游淼道:“然后呢?”
李延:“然后你就跟着我,见陛下去。”
游淼说:“你也考?”
93、卷三 满江红
李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当然考。”
游淼点了点头,李延又道:“你听我的就成了,这几个月里,在京城得低调,少惹事,让你来你就来,进我家从后门走。”
游淼笑着说:“行。”
李延陷入沉思之中,游淼道:“想啥呢。”
李延看看游淼,把手里杯子放回去,说:“你不知道,京城里事儿多,一个不提防,身家都得搭进去,你得步步为营,千万别在这给我惹事。”
游淼不太明白,缓缓点头,李延道:“本来想让你在家里多呆几年,既然现在来了,那就来罢。别想着出风头,懂不?”
说着用食指点点游淼额头,游淼一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儿。”
李延看了游淼一会,说:“听我的,管保你有好日子过,旁的人无论许你什么,你都别听进去。”
游淼说:“行,我听了都来给你说,这总成了罢。”
李延意味深长地看着游淼,眉毛一动,嘲弄道:“要真这么说倒省事了,谁不知道你心底藏着点什么鸡零狗碎的小东西。”
游淼心头一凛,砰砰直跳。
“不就是赵超那事儿么?”游淼道:“李治烽都把他给揍了,你还想怎样?”
李延道:“赵超那档子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以后的日子,走着瞧罢,回家抱媳妇去了,犬戎奴,照顾好你小主人,我走了!”
李延下车去,回了自己马车上,两辆马车分开,各自回去。
游淼从赴宴回来便一直在想,止不住地想,李延似乎变得更厉害了,也知道刚才的醉酒是装出来的。他也在装,大家都在装。马车上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是警告他别再和赵超混一起么?
不,李延现在应当已确信自己和赵超翻脸了,否则他就不会让马车停下,对自己说那些话。以李延的脾气,一旦认为自己投向赵超,表面上当然还是笑呵呵的,背地里估计就暗算他了。
所以目前来说,一切顺利。
马车停在太学宿舍后院,游淼下车时叹了口气,朝李治烽说:“都是逢场做戏。”
“我知道。”李治烽说。
游淼回房整理东西,抖出那张地图,看到山庄被分来分去,跟狗啃似地就说不出地恶心,随手把纸撕了扔掉。
成天和这么一堆人打交道,游淼还是宁愿回家种田去,孙舆也说过官场虚伪,现在游淼算是切身体会了。
李治烽关上门,拿着一片碎纸在灯下低头看,游淼说:“那块给你了。”
李治烽说:“山庄我不要,要你就行。”
游淼复又笑了起来,裹着被子朝一旁让了让,李治烽便上来抱着游淼,熄了灯,两人搂着睡了。
那天起游淼便定了定神,留在太学内读书,国子监藏书阁是他打小见过书籍最多的地方,天文术数,诸子百家,书本直是汗牛充栋,穷毕生之力都无法读完。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游淼见书生们所穿白袍好看,便也去照着做了几套,每日便进书阁去读书。傍晚时则和举子们在夕阳西下的大院里踢毽子,偶尔不想读书了,便将书本一扔,与李治烽出去逛逛京城,买点吃的玩的,日子过得自由自在。
连着三年呆在山庄里,久不去城里,日子过得素了,一回到京师,便又渐渐生出对这荣华世界的眷恋来。
赵超一直没有来寻他,想是为避人耳目,游淼也不知他有什么计划,六月底时,李延又设了次宴,这次却是在听雨楼内。
游淼早早的便到了,于门口等候李延,李延下了马车后嘱咐他跟在自己身边,若无事则一句话不要说,尽量避免惹眼。
游淼不知其意,便乖乖跟着李延朝听雨楼内走。只见外头又来了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虽身穿褐色长袍,却掩不住一身贵胄之气。公子哥们都称他“赵少爷”,游淼便明白了——这是太子。
太子名唤赵擢,只是过来找李延玩乐的,却也注意到游淼了,时不时问几句,游淼便不现表情地点头,一晚上听了曲儿,未说过什么话。
席间又有几人在聊南方的事,秦少男开了个头,说:“听说长江洪汛比往年猛,也不知扬州那地怎么样了。”
游淼马上就上了心,小声问:“怎么说?江南淹水了吗?”
江南江北年年淹水,游淼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年,整个沛县都被水淹了,直浸到茶马古道上来,幸而碧雨山庄地势高,没被水淹过。而江波山庄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