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常锐,有心整顿吏治,孰料事与愿违。常锐制定的充盈银库的国策,很快变成了凌党搜刮民脂的对策。国朝日暮途穷,每况愈下。
皇帝麾下死士一日探报,凌宝元煽动群臣,称他昏庸无能,待太子年满六岁,就要逼他让贤,将皇位传给太子,太子即是凌后长子,名为韩璿,彼时尚在襁褓之中。他被逼无奈,一狠心,趁凌后不备,将韩璿和常锐幼子掉了包。常锐幼子和韩璿神态颇似,然而左膝有颗小痣,韩璿则无。
他指望常锐之子坐稳皇位,长大之后,知恩图报,继承常锐之志,为他铲除鹰犬,肃清朝纲,再将皇位还给他这太上皇。次年,凌后又生一子,名为韩寐,此子逆生,几乎害得凌后丧命。凌后不喜,专宠掉包的‘韩璿’。他则对韩寐加倍宠爱,晓之以理,又借泰山封禅的契机,领韩寐拜武当派掌门张鹤心为师,悉心教导。常锐与他商议,代州有能工巧匠,是为鲁一般,为人忠厚,拒突厥明大义,晓厌胜通盅术,可铸滴血辨亲的九龙杯,概呈此事,供韩寐与韩璿两兄弟日后相认,以策万全。
司徒雅看得犹如五雷轰顶,当今皇帝‘韩璿’竟然是常锐之子,而真正的韩璿,竟然是暗卫九。
居养华崇拜地望着司徒雅,他家教主果然有眼光,竟然能拿真龙天子当暗卫使唤!
教众泅水将司徒锋抬上岸。司徒锋昏昏沉沉做了个梦。梦中万物无比浩大,阴冷至极。半掩的门牗很高,高得像是天宫,光是面前的门槛,就足以供他藏身。
黑漆漆的门牗内,传出女人语无波折的声音:“你想好了?”
另一个声音怯怯问:“会不会痛?”
女人冷冰冰道:“只要你忍受得了皮肉之苦,你会变得举世无双,天下无敌。”
司徒锋嗤之以鼻,倘若真能天下无敌,谁会忍受不了皮肉之苦,里面那小孩儿竟然怕痛。
那稚嫩的声音问:“它会不会咬我?”
女人缓缓道:“你不听话,它就会咬你。”
小孩犹豫道:“娘,变成那样,还会有人喜欢我吗?”
女人叹了口气:“莫说喜欢,人人得而诛之。你不愿意,为娘就去找锋儿。”
小孩鼓起勇气:“不行,他是我弟弟。”
女人作势:“那为娘就去找嵩儿。”
“不行,他是我哥哥,”小孩这一回语气极其笃定,“我会听话的。”
“好孩子。你对嵩儿倒是很上心。”司徒锋似乎发觉,那白衣女人有意无意朝外瞄了一眼,他赶紧将头埋得更低,那女人的声音倏忽变得和蔼可亲,“告诉娘,这家里,你最喜欢谁?”
小孩沉默了半晌:“……都喜欢。”
女人促狭道:“小骗子。虽然,为娘和你爹都最喜欢你,但你最喜欢的是你大哥,对不对?”
小孩低声道:“雅儿最喜欢大哥,也很喜欢爹娘。”
司徒锋觉得这话无稽恶心。但奇怪的是,他不单感到恶心,而且还感到愤怒委屈。好似他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心智不足的三岁孩童。
他恍惚看见一个小孩从他藏身之处跑了出去,他只好起身跟上,这身形模糊的小孩,又找到一个正在挥剑习武的少年。这少年一脸沉稳,谛听小孩幸灾乐祸告状。
“他真的这么讲,”少年疑道,“他最讨厌我?”
少年牵上小孩。两个半大的孩子,埋伏在一间厢房的门后,兴致勃勃等待着。
司徒锋不明白这是在等什么,但他突然眼前一亮,有个小家伙费劲迈过门槛。垂髫还未束起,水嫩的脸蛋,柔软的黑发,裹在小巧的雪白绒帽、做工精细的羊裘翻领之中。乍一看,像团兔子。
少年猛地把门关上。像是兔子的小家伙吓得回过头,惊惧地看着司徒锋。
司徒锋莫名其妙烦恶,抡起竹剑朝小家伙脑门打去。小家伙跌坐在地,捂着眼睛,哽咽了两声。
少年喝道:“不准哭!”
小家伙果然不哭,只是默默地坐着揉眼睛。司徒锋心中一紧,小家伙揉在掌心的泪水,混杂着脏乎乎的血尘。那俏生生的脸蛋上,自右眼睑到脸颊,有长长一道划伤。
司徒锋不由自主,笨手笨脚撕开小家伙攥紧的《千字文》,胡乱替小家伙揩却血迹。
他想起来了,这件事他幼时的确干过,却怎么也想不起,他那时打的到底是谁。
此时看来,他那一剑全然称不上招式,但打的很快,足以划瞎这俊俏小家伙的眼睛,但这小家伙竟在一瞬间,本能地闭眼后退半步,跌坐在地,因而只是破皮出血。万幸万幸。
小家伙终于哭出了声:“还我千字文……”
司徒锋心情复杂地看着这出闹剧,时而置身其中,时而置身事外。
少年推开司徒锋,捂住小家伙的嘴,将小家伙搂在怀里。
司徒锋本想哄拍抚慰,瞧少年那架势,却无从下手。他焦躁地看着两人搂搂抱抱。他不明白,那小家伙怎那般娇气,才挨一下打,就受伤掉眼泪,简直就像小姑娘。那哭包是小姑娘吗?
他懵了懵,他只知道,爹讲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小妮子才爱哭。
他忍不住骂道:“哭什么哭,小妮子!”
少年噗嗤笑了:“他是带把的。”说罢扯开那软绒绒的羊裘,拨出个东西给司徒锋看。
小家伙面无血色,浑身发抖道:“会痛……”少年不理,曲指无聊地弹着小家伙腿间的东西,好像惯于如此行事,而且乐趣横生。少年要司徒锋也弹着玩。司徒锋不感兴趣:“和我一样的。”
小家伙轻声告饶。少年道:“你讨厌我,我干嘛对你好?”
小家伙背书般一字一句道:“雅儿最喜欢大哥。”
司徒锋觉得这话很假:“你说谎。”
小家伙机灵道:“也喜欢三弟……”
司徒锋想起了他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词:“没骨气!谁要你喜欢!”
少年似乎很满意那个最字:“喜欢大哥该做什么?”
小家伙眼睛水汪汪地,提心吊胆看着少年。少年指脸颊。小家伙终于懂了,认真亲了少年一记。
少年道:“大哥也喜欢你。我们和你闹着玩的。你别告诉爹。”
小家伙捂着脸上的血痕,点点头,又犹豫道:“可是……爹要带我出去看灯会。”
司徒锋听得很不是滋味……他也很想去看上元节的灯会。一家人,手牵手,热热闹闹的。
少年嫉妒道:“瞎说,爹都没有和我们讲过。你就是想去和爹告状,是不是!”
小家伙摇摇头。怕事的少年摘下小家伙的帽子,扔给司徒锋。
司徒锋戴上了,竟然很合适。他穿起那件精巧的羊裘,挑衅地看着小家伙。
脸上带伤、仅仅穿着底衣、赤着双腿的小家伙,不发一言,静静看着。
司徒锋大笑,欺软怕硬的傻瓜,逆来顺受的怂蛋,怎么可能和他是一家人?他推门而出,雪光将明暗隔开。前路空无一人,再回头那厢房也已消弭无踪。
☆、第五十八章
龙门山的另一侧;隐隐传来鸣金收兵的动静。
司徒雅坐在山洞篝火边;拧干发梢,一脚踹开梦呓不止的司徒锋;打量山洞中的水渠,这水渠的一端衔接白龙湖的溶洞;而另一端穿山而过,不知通向何方。
居养华抱拳道:“通往剑门关。教主;这是蜀国时开凿的粮道,当时蜀军北出祁山;粮草匮乏,因地制宜造了可以逆流而上的流马。属下让机巧堂仿造一叶形似流马的小船……”
司徒雅道:“你要司徒锋相信,他坠入水中泅进古粮道;神使鬼差乘上流马;最终飘向剑门关?”
居养华看了眼守在洞外的一干教众,低声道:“教主,老教主的命令,是让你找机会杀了他,扶持司徒嵩当下一任盟主。属下能帮的就只有这么多,动静再大,恐怕会惊动老教主。”
司徒雅捏起司徒锋的下颔,端量道:“本教主改变主意了。凭他方才胆色,就让他当武林盟主。”
居养华浇冷水:“只怕他和司徒庆一般,不容易掌控。”
司徒雅循循善诱:“是人都有软肋。他待唐铁容有情有义,唐铁容此后待他也会大不相同。只要方法妥当,不仅是司徒锋,唐门也可为我九如神教所用。退一步讲,逼出殷无恨之后,就算本教主暗中帮衬,司徒嵩也未必杀得了殷无恨。杀不了魔教教主,如何当武林盟主?当不了武林盟主,九如神教又如何能藏而不露,继续统揽正邪两道?”
居养华同意道:“司徒嵩见了殷无恨,恐怕会吓得尿裤子。不过教主,你忽悠属下没用,得忽悠住老教主和副教主。不管教主你意欲何为,只要不做对不住九如神教的事,属下永远站你这头。”
司徒雅揩干身上水迹:“口蜜腹剑,说的好听,有本事拿出两百万两白银来孝敬。”
居养华赔笑:“九龙杯到手,真龙天子也在教主掌握之中,教主要多少银子没有?”
司徒雅脸色顿沉,他发力掰下九龙杯的底盘,将刻满小字的陶片取出:“什么真龙天子,本教主要的不是皇帝,而是一人心。”他握住陶片,拢掌运劲,便要将此物捏碎。
“教主三思,”居养华赶紧制止,“……教主你当真喜欢暗卫九?”
司徒雅沉默了。他掌握的是暗卫九的身世,这身世足以将当朝皇帝拉下马,只要笼络好暗卫九,和韩寐纵横捭阖,助暗卫九夺回皇位,九如神教上至朝廷下至江湖,尊荣指日可待。但他认为,最合适暗卫九坐的地方,不是龙椅,而是他怀里。一想到暗卫九在他怀里的模样,他恨不得立刻回到暗卫九身畔,再听暗卫九认真唤他小主人。
司徒雅微笑道:“胆敢从本教主身边抢走他的,不论是皇位还是别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居养华打个寒噤:“既然教主喜欢他,总要顾及他的感受,万一,暗卫九他自己想当皇帝?”
司徒雅心烦气躁:“你以为,他也想坐拥后宫三千佳丽?”
居养华道:“渴望荣华富贵,莺燕环拥,是人之常情。而况,暗卫九不知教主身份,他效忠的是司徒二公子。试问教主,你真的是他眼中,那个所谓的温文尔雅的司徒二公子?”
司徒雅默不作声。
居养华跪拜道:“教主你应该明白,他喜欢的并非教主,而是司徒雅。教主你自从加入九如神教那刻起,就已经抛弃了司徒雅这个名字,你是我教教主玉逍遥——神功盖世,天保九如,逍遥遨嬉,不骞不崩,以莫不胜,以莫不兴!”
司徒雅怅然道:“这些时日,我真以为我是司徒雅。”他摊开掌心,重新打量那块陶片。只有他自己知道,暗卫九心心念念的是当初收留他的司徒小公子,无论他是司徒雅还是神教教主,无论他给暗卫九多少好处,哪怕就是亲手将暗卫九送上龙椅,只要正主披露原委,他就会一败涂地。
居养华道:“横竖是骗,不如一骗到底,物尽其用。”
司徒雅难以想象,中原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暗卫九当了吃力不讨好的皇帝,摊上惑乱朝纲的母后,会是何种情形。然而这件事转到他手里,终归是要解决:“还跪着作甚,提三公主来见。”
龙惜容随教众见礼,目瞪口呆望着司徒雅。她始终不敢相信,之前这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会是九如神教教主。不过细看司徒雅赤呈的胸膛,每块肌肉却都恰到好处,随时可以蕴劲发力。
居养华引见道:“三公主,这就是我教教主,玉逍遥。”
龙惜容尴尬至极,讪讪抱拳:“教主好。”
司徒雅百无聊赖道:“三公主,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是加入我教,第二是下阴曹地府。”
龙惜容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顶撞道:“我就不喜欢被人威胁!”
司徒雅不怒反笑,拍拍居养华的肩:“上!”
居养华一把握住龙惜容的手。龙惜容吓了一跳。居养华舌灿莲花:“好妹子,我九如神教……”
龙惜容紧张地等着下文。居养华冥思苦想:“没啥好……”
司徒雅咬开酒囊木塞,仰头灌酒驱散牛油膻味,等着居养华的但是。
居养华大喘口气道:“但是,在教主统领下,可谓蒸蒸日上!我教坑蒙拐骗,烧杀劫掠,无所不为。世上的王法不必遵循,武林正派不必放在眼中,只求活得真是自在。”
龙惜容费解:“何为活得真实自在?”
“这一刻你最想作甚?”居养华断喝,“别想,答!”
龙惜容不假思索:“摸教主的胸肌。”
司徒雅喷了口酒。
居养华很严肃:“这就是活得真实。”
司徒雅道:“本教主也很喜欢摸别人胸肌,但是你当真如此行事,教主会忍不住想杀了你。”
龙惜容怔了怔。居养华道:“因此,三公主,你要想出达成所愿,又不会被干掉的法子。”
龙惜容埋头思索一阵,抬头道:“教主,你胸口沾了些酒,我帮你揩干净——这样?”
居养华看向司徒雅:“教主,你看,姑且算过关了?”司徒雅神游太虚,一脸高深莫测。
龙惜容幡然憬悟:“这是在考验我?那我过关了,教主你给不给摸?”
司徒雅指点道:“下回别把想法说得如此直白,神情再多几分诚意。也许本教主会中招。”
龙惜容若有所思,缓缓点头。
居养华道:“由此可见,想要活得真实很容易。想要活得自在,却是八仙过海,各凭本事。”
龙惜容冷不丁道:“那么总管,你要摸教主胸肌,该如何行事?”
居养华一怔:“这个问题问的好,就教主前胸贴后背这几两肉,我从来没惦记过。你要嗜好调戏教主,应该去和左使合计,不过别这么直白告诉右使,不然他会和你拼命。”
龙惜容道:“我明白了,你好女色,左右使好男色,左使奸猾,右使脑子一根筋,对否?”
居养华道:“不错。三公主,有一点你记住,我们哥几个私底下虽然会时常拿教主说笑,但倘若真有人冒犯教主威严,对教主不利,我们会让那人死无葬身之地。”
龙惜容听得很是羡慕。司徒雅道:“同理,不管你是公主,还是屠沽,一旦加入九如神教,你就是全教所有人的朋友。也许你比我聪明,我武功比你好。你保护我,我保护你,很公平。”
龙惜容静静地审视司徒雅,这魔教和魔教教主,与她意料的大不相同。司徒雅欣然负手,坦坦荡荡任她观摩:“别把教主当人看,你家教主不是人,是奇兵利器。关键看你如何置之。”
龙惜容回神道:“怎讲?”
司徒雅自嘲道:“不论是总管,还是左右使,九如神教的教众为教主效力,不过是各有夙愿,凭他们一己之力难以达成,因此,他们出谋划策,殚精竭虑饲养教主,好放教主出去报仇雪恨。”
龙惜容心念电转:“教主你愿意为我报仇?”
“九如神教找上你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司徒雅打趣道,“本教主鞠躬尽瘁,至死方休。”
龙惜容下定决心:“教主,就算你这承诺只是顺水推舟,这个朋友我也愿意交。之前多有得罪,事到如今,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希望你杀了太后,铲除乌衣卫,为此,什么代价我都付得出!”
居养华道:“你这番夙愿,会刻在教中无悔堂专录你平生事迹的梁柱上,以供我等同仇敌忾。”
龙惜容道:“且慢,这也太不像话了,容我改改……我龙惜容,誓死效忠九如神教,与神教荣辱与共。从今往后,我神教的一切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我的仇人,也是九如神教的仇人!”
☆、第五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