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九戛然止步,转身道:“摆柳。”说罢,将横抱着的司徒雅轻轻抛过去。
索烈正到兴头上,一个‘金豹穿崖’没止住势,见司徒雅唐突地给暗卫九抛了过来,身步急急化为‘双龙摆尾’,双掌抄送,踵下骤旋,稳当地接过司徒雅,再放眼望去,枯林白皑皑的,哪里还有暗卫九的踪影,不由得问司徒雅:“何兄弟,你这朋友摆柳,怎跑那般远?”
摆柳是江湖黑话,俗称尿遁。司徒雅真诚道:“也许他尿相不好。”
暗卫九按司徒雅昨夜在他掌心所写,寻至道旁枯死的榕树,蹲地拂开一层积雪,拾出个金令牌来。盘着四爪金蟒的令牌上阴刻着‘蜀王府’三个字。原来这是来时蜀王设伏之地,彼时蜀王韩寐借给司徒雅这块令牌,要他去唤云雁镖局和唐门的人。司徒雅好似小孩赌气,有借无还,将金令牌掷进了树下积雪里,假作弄丢了。后来变故横生,蜀王韩寐似乎也忘了这件事。
收好金令牌,暗卫九和索烈继续较量轻功。他俩身形一个迅疾如燕,一个变幻多端,估摸有五十里路,就更迭背负司徒雅。因此,司徒雅一会儿横在暗卫九怀里,替暗卫九助威;一会儿趴在索烈背上,一本正经为索帮主壮势,觉得好似在骑虎豹狼熊。
索烈渐渐发觉,暗卫九施展着寻常轻功‘燕子抄水’,不懂得变步省力、舒缓筋骨,却坚韧至极。百里掠过,依然兔起鹘落,因地制宜,甚至有遇强则强之势,抱着司徒雅时,反倒比他还快了七八步,再用不着他去背负司徒雅。他看得豪兴大作,当下也发狠攒劲追赶。
暗卫九彻夜未眠,疾奔百里,仍不觉疲倦,既像发泄又似赎罪。司徒雅知他禀赋远不止于此,只是平常规矩克制,一心顾及旁人安危,内力早已作茧自缚,没试过这般恣意畅快的较量。一时间心痒难挠,很想亲力亲为,带他遛遛,点拨一二——除了剑门内功尚佳之外,暗卫九以惊人的毅力,将平庸死板的刀法和缺乏变化的轻功‘燕子抄水’使得像一流武功。这实在暴殄天物。碍于二公子的身份,司徒雅却只能抱憾袖手。
不知不觉,三人将丐帮弟子甩了十万八千里。热闹的益州城近在咫尺。竟是朝发夕至。
索烈和暗卫九已经跑欢脱了,浑身灼热如炉,心脉贲张欲炸,全然刹不住脚。益州南城门洞外的守卫和过往的老百姓,目瞪口呆地看着两道身影齐头并进唰地冲至,又势不可挡地撞向六丈高的夯实城墙。不少人骇得闭上眼,只听说过不撞南墙不回头,却没想到真有这号人物,也不知有何冤情,血肉模糊了没。有些忘记闭眼的,目光随之一仰,只见两人在离城墙毫厘之处,忽地各有千秋飚起,又齐齐翻过,消失在城墙那头。
索烈暗道,再不想办法止住,这手脚不听使唤前进,只怕都要至死方休。当下强行调住内息,下盘左弓右铲,以五禽功的‘龙气横江’,左手猛拿暗卫九的肩,右掌硬生生往斜前方石亭硬生生打去。那覆满霜雪的石亭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四根梁柱次第折裂。索烈这一掌拼劲全力,再抵挡不得石亭震回的劲道,和暗卫九、司徒雅齐齐往后摔去。
司徒雅刚摔进暗卫九怀里,便往旁一翻,认真道:“你起来,继续走。”
暗卫九领命挣扎起身,只觉脚筋隐隐痉挛,地面莫名其妙晃来晃去,不怎么找的着北,即便如此,还是努力地向前躜行。司徒雅则拽起瘫倒不动的索烈,扶着他蹒跚跟上。
暗卫九走了十步之遥,忽然若有所失,又迷糊地转过身,不自觉走了回来。他越走越清醒,渐渐地能听清嘈杂的人声、往来的车毂声,能隐隐约约看清司徒雅的身形,便给出了一个镇定的表情,一切尽在掌握中似地,禀报道:“二公子,我们到家了。”
“……”司徒雅不忍心告诉暗卫九,司徒府已甩在之前的之前的之前的最南边的衢道处。当下一手扶着发懵的索烈,一手温柔地替镇定非常的暗卫九拭了拭汗。
索烈缓过劲来,看向镇定自若的暗卫九,心悦诚服道:“好兄弟,这一趟真是痛快!”
暗卫九存住最后的气力,慢慢埋下身,重新将司徒雅打横抱起,虽记不得为何要抱,但还记得,一定得抱。司徒雅攀住他的后颈,代为答道:“我二人能安然抵达益州,全仗帮主吉星高照。帮主侠肝义胆,武功盖世,的确闻名不如见面。就此别过。”
索烈意犹未尽地挽留道:“且慢……还未请教二位真正的名号!”
司徒雅道:“有缘千里来相会。风云际会,此后自会一会再会。”
石亭垮塌引得不少人瞩目,暗卫九远远听见腰刀啷当踵声错杂,知是官兵赶至,不再耽搁,抱着司徒雅匿入人群。通衢那厢,几个衙役急冲冲奔到石亭,几步之遥的这厢,一辆马车背道缓驰,暗卫九不疾不徐借着车舆遮挡,随着轴毂走了一段,转身从容进了错综复杂的深巷,寻觅回司徒府的途径。
“暗卫九,先不着急回家,我们往蜀王府走动走动。”司徒雅从暗卫九的外袍腰际,兀自掏摸出金令牌,推心置腹道,“我总觉得,韩寐的举动有古怪。彼时他半途设伏,想必是对唐家主的行踪了若指掌。既然如此,他就应该知道,唐家主曾在益州做客。他认定是唐门劫镖,何不直接在益州对质?偏偏舍近求远,撇下唐家主,从益州兴师动众至渝州,迫不及待将唐家堡包抄洗劫。”
暗卫九这时已撑过最疲乏的那一刹,整个人重整旗鼓,有了余力思索,他之前满心都是殷无恨如何杀害唐家主的事,未留意蜀王韩寐的举动有何不妥。此时听罢,他静静地看着司徒雅,他的二公子几番出生入死,竟还能对事事洞察入微,心细如发……
司徒雅道:“也许,比起那遗失的镖物,蜀王有件更想在唐家堡找到的东西?”
暗卫九缓缓回想:“记得蜀王问过唐家主,为何他的妾室,哑娘是男扮女装。当时唐家主道是江湖中事,不劳王爷拔冗过问。”
司徒雅循循善诱:“暗卫九,假如你是唐家主,我是哑娘,你我是断袖。为了和你成婚,我甘愿弃冠而钗,一世作哑。如此这般,本瞒天过海,却有朝一日,有人当众揭穿你为老不尊的嗜好,还道我非同一般,言下之意似是已将我掳去欺辱。你会如何?”
暗卫九道:“杀了他。”
司徒雅本想的是,会恼羞成怒,撇清干系,死不承认之类。无论如何,在他看来,唐家主当时的应对,算不得心虚或者愤怒。唐家主和那位哑娘绝非断袖余桃。他也不说破这层,只道:“暗卫九,哑娘落入蜀王手中,只怕会受不少侮辱。我们江湖中人,路见不平,是不是该拔刀相助?”
暗卫九回过神,道:“二公子,属下送你回府之后,请示了主人,就去王府打探。”
司徒雅展示金令牌:“用不着偷偷摸摸去探,我们有这个。”
暗卫九沉默片刻:“属下以为,这块令牌就算唬弄得住王府巡逻,事后蜀王也会猜出,他曾将令牌交给谁。好似此地无银三百两……”
“正因如此,才要你抱着我,光明正大地走进去,”司徒雅满脸憧憬,“我还没去过王府,整好与你游赏一番。何况王府会有不少灵丹妙药,想必对我的伤,大有助益。”
暗卫九听到灵丹妙药,虽不想和蜀王搭上干系,却也觉得对于重伤在身的司徒雅,再没有比王府更好的地方。可是雁过拔毛的蜀王韩寐,如何会做救人这等善事。他看了看悠然神往的司徒雅,不忍拒绝,又不是上天摘星,脚步已不由自主,往蜀王府赶去。
第二十三章
蜀王府又称藩王城,位于益州城正中,为垂柳御河环绕。城墙密不透风,巍峨耸立,让人既想一探究竟,又望而却步。暗卫九抱着司徒雅,来到城前旷地,这里筑着一道朱漆金瓦的皇族影壁,红彤彤光可鉴人,壮丽非常。两旁是栓马桩和落轿处。平常各地官员来觐见蜀王,就在此地整好衣冠,徒步走过禁水桥,再敛声肃容,进入藩王城。
司徒雅叹息道:“暗卫九,看着这城池,我突然觉得,韩寐还算平易近人了。”
暗卫九默默点头,在他看来,这蜀王府实在太大,从后厨端菜到正堂,不知有多少逶迤的回廊。蜀王用膳,若不想顿顿凉菜冷羹,可能就得请几个轻功卓绝的暗卫,端着菜飞檐走壁、壁虎游墙、上蹿下跳,再催发内力煨住盘底,以保证油汤滴水不漏……
两人浮想联翩之际,已让桥头的持戟侍卫拦住去路。
持戟侍卫看惯了朱绂权贵,此时见司徒雅穿着粗陋的布袍,而暗卫九也是寻常打扮,腿脚还有雪泥痕迹,也懒得问来者何人,厉声喝道:“王府重地,不容亵闯……”待看清暗卫九义无反顾的神情,侍卫这一句话到末尾,已细如蚊鸣。
司徒雅道:“官爷息怒容禀,王爷最近丢了一样宝贝,这宝贝落入奸人手里,只怕会引起轩然大波。因此,在下想亲手奉上。两位若是不便通报,那我等就只好告辞了。”
侍卫面面相觑,盘问起他俩底细,不得其果,其中一个侍卫便转身去禀报,留另一个侍卫在原地看守。这侍卫形单影只,看着尽忠职守的暗卫九,竟越看越觉面善亲切。
司徒雅见侍卫呆呆望着暗卫九,寒暄问:“王府待遇如何?”
侍卫莫名其妙道:“还不错……”
冷不丁的子城门里传来一声:“少侠想来供职,本王欢迎之至。”
司徒雅和暗卫九闻声看去,韩寐依旧金簪束发、貂裘加身,神情既雍容又抖擞,此时径直走到他俩身前,凤眼一敛似笑非笑,也看不出个就里。
“你累了,不如换本王来抱。”韩寐看看风尘仆仆的暗卫九,向他怀里的司徒雅伸手。
司徒雅受宠若惊。韩寐用貂裘裹好他,进了藩王城,提气纵步跋过前朝龙池,点踏重重琉璃瓦上的浮雪,转瞬就掠到一里外的寝宫,待两旁侍卫推开门,才登堂入室。
暗卫九接踵而至,只觉皇家景致眼花缭乱,依旧掩盖不了阴森,不如武林盟主的府邸,江湖中人时常往来,镇得住地气,热闹非凡。
韩寐将司徒雅放在榻上,把了把他的脉,道:“本王适才听闻少侠在丹山镇遇难,本想点兵去搜山,没想到,你不仅活蹦乱跳找上门来,而且还带来了本王遗失之物?”
司徒雅递出金令牌,笑道:“这肯定是王爷丢的东西。”
韩寐接过收好:“本王还以为,你要还给本王的,是九龙杯。”
司徒雅看看旁立的暗卫九,茫然地问:“什么九龙杯?”
韩寐也看看暗卫九,失望道:“先皇御赐之物,也就是那件送给代北侯的寿礼。”
暗卫九抱拳道:“在下贸然来访,是想请蜀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韩寐左顾右盼,四下寻觅:“救谁?”
司徒雅面不改色:“不才身负重伤,因而病急乱投医,想起日行一善的王爷来……”
韩寐觑着他,半晌道:“少侠伤的真是严重。”又转向疲惫不堪的暗卫九,“你何不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睡一觉,以便让本王专心致志,以武当秘法,替二公子疗伤?”说罢,唤了声来人,就有侍卫进来,领了命,要带暗卫九去蜀王惯用的浴堂。
司徒雅道:“再好不过,暗卫九,你就照王爷的意思办罢。记得要认真洗干净。”
暗卫九看看不再需要他照顾的司徒雅,再看看坐在司徒雅身畔的韩寐,点头告退,转身离开之际,不知怎的,想起韩寐有断袖之癖,突然心窝子闷得难受。他跟着侍卫出了王府寝宫,天色已黯淡浑溟。又迷迷糊糊过了几道院门,越走越不得力,脚踩着石板,就像陷入沼泽,天旋地转,脚筋发麻,竟不自觉一头栽倒在地……两夜未眠,一日奔波,终于昏睡过去。
寝宫里,韩寐目送暗卫九离去,回头问:“他是你司徒府什么人?”
司徒雅微笑道:“暗卫。”
韩寐笑了声,捏起他下颔打量:“你这番大难不死,话倒是少了很多。”
司徒雅不躲不避,低声道:“只怕说多了,王爷又想堵住我的嘴。”
韩寐听得心头一荡,不由得叹息:“本王是想礼贤下士,你为何总是要撩拨本王?”
司徒雅道:“相由心生。”
韩寐猛地将他捞入怀中,横搁在膝头抱好,又轻佻地抖了抖腿,看他整个人被迫跟着动了动,才满意地问:“如此说来,本王心中有魔,看你就是魔。而你这个暗卫,心地很善良,看你也就心地善良?”
“他叫暗卫九,”司徒雅把住韩寐的肩,道,“王爷你别乱动,我这几天憋得很。”
韩寐点点头,和他分析道:“你如今身负重伤,又心甘情愿送上门来。想必本王就算霸王硬上弓,你也不可能再欲拒还迎反抗。你到底能不能反抗,本王很想试一试。”
司徒雅认真道:“王爷,你总是和情不投意不合的人欢好,不觉得事后空虚得紧么?”
韩寐把玩着他的喉结,凑唇咬住他耳骨呵口热息,嗓音沙沉道:“的确,本王何尝不想,找个人厮守一生?司徒雅,只要你愿意从了本王。从此往后,本王就独宠你一人。不但保护你,替你铲除血衣教,摆平殷无恨,就连这藩王城,你也是半个主人。”
司徒雅道:“再加一个筹码,也未尝不可。”
“讲。”韩寐眼中闪过一丝鄙夷。
司徒雅侧过头,正视韩寐,温柔道:“我在上,王爷在下。”
韩寐怔了怔,装傻充愣:“原来你喜欢骑乘。”
司徒雅一脸鄙薄:“连这个都办不到,何必谈情说爱。王爷,我们还是谈谈正事罢。”
韩寐没想到他会反将一军,扳回一局道:“有些事,比起正事,你一定更想知道。”
“什么事?”司徒雅不解。
“比如,那天你离开树林之后,暗卫九对本王讲了些什么。”韩寐笑得意味深长。
司徒雅按捺住好奇:“却也不是很想知道……如果王爷非要讲,那不才只好听着。”
韩寐坦然道:“他喜欢你。”
司徒雅嘴角忍不住一弯,转头避开韩寐目光,道:“是吗?”
韩寐叹了口气:“可惜他一片真心,换了狼心狗肺,为你生死相随,你却无动于衷。”
司徒雅道:“不才愚昧,王爷到底是何意?”
韩寐煞有介事道:“本王对他一见钟情,思来想去,决定造访贵府,和盟主好生谈谈,比如,用一个暗卫,来换一府平安,甚至一州平安。如今魔教频动,想必盟主也很需要武当襄助。何况,江湖上,很快就会盛传不利于盟主的谣言。”
“什么谣言?”司徒雅轻声问。
“有人飞鸽传书告诉本王,这世上有一种武功,能让人天下无敌、不老不衰,是为《九如神功》,”韩寐慢条斯理道,“这本是殷无恨之物,如今却在盟主手中。无论它是子虚乌有,还是货真价实,贵府从此以后,都会永无宁日。”
司徒雅听得浑身一僵,从韩寐怀里勉强站起来,喃喃道:“这……是魔教的奸计。”
韩寐欣赏着他隐隐作颤的姿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暗卫九,本王志在必得。哪怕因此放弃九如神功,和盟主联手,与魔教作对……除非,你喜欢他。那本王就不夺人所好。”
“王爷你这么一讲,我若是承认自己喜欢暗卫九,你就会对魔教的恶行坐视不理;我若不承认,你就会将他夺走。横竖是左右为难,不孝不义,倒不如两全其美,”司徒雅顿了顿,商酌着问,“王爷你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