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是喜欢。”
“属下一定尽心尽力。”谢必安抱拳领命。
司徒雅拔身跃至教众之中。教众见他赤着脚,默契地手搭手结成人轿。他来者不拒,左撑右揽,给众人抬到了新入教的欢喜教旧部面前。
欢喜教旧部依然战战兢兢。想当年,他们的教主殷无恨,正是九如神教的弟子,叛教之后殚精竭虑逃避九如神教,欢喜教因此创立。九如神教的威名,他们早已如雷贯耳,好似小偷遇见了正主,此时面对九如神教的教主,不由得胆颤腿软,纷纷拜倒在地。
司徒雅叹了口气:“难道要本教主不停说免礼吗,九如神教不讲究缛节。有时候,这人是跪下了,心没有跪下,有何用处?倒还不如平起平坐,大家都是好兄弟。不论你们教主在何处,本教主一定帮你们找到,重振欢喜教。只要你们办事得力,宾至如归,到时候莫说玄默神功,就是九如神功,也没什么不好商量的。平常有何难处,内事问左使,外事问右使,缺银子花了,就向总管要。像你们这般龙游浅滩,畏畏缩缩,本教主心疼至极,大仇未报,可别被这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教众欺负了去。”
欢喜教旧部听得感激涕零,心底暖融融的。教众纷纷笑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教主你已有近两个月没回教,咱们教中,恐怕片瓦无存了。”
司徒雅旋即关怀:“这是想挨打了?”
教众狂热地围拥着司徒雅,凑热乎道:“就是想教主了。”
司徒雅摸摸这个,拍拍那个,认真道:“本教主也很想你们。”
远观的谢必安搓了搓鸡皮疙瘩,问居养华:“总管,此情此景,你想到了什么?”
居养华拢了拢衣袖:“一只小猴,一群骚猴,猴耍猴。”
谢必安斜睨:“那我俩?”
“看猴戏的俩猴。”居养华忧郁道。
第十七章
按总管居养华的筹谋,唐门家主之死,必定一石激起千层浪,‘殷无恨’重出江湖、血洗各派的风声,很快就会传遍江湖。到时候人人自危,众说纷纭,保不齐有谁猜对。因此,教主不宜再在武林盟主家中久留。坠崖假死,撇去行踪,回揽神教,等待真正的殷无恨自投罗网,才是上上策。
孰料暗卫九这个局外人,会对他们的教主死心塌地,死心眼跟着坠崖。
因此,这一教之主,打算为个小小暗卫前功尽弃,从长计议,一边忍辱负重继续当他玩儿似的司徒二公子,一边冒着刀山回旋的风险,将当年除魔卫道的各大派逐一调戏。
居养华很想撺掇自家教主杀人灭口:“教主,不可因小失大。”但他的教主轻描淡写一声“不杀忠义之辈”,言下之意“总管你也很忠诚,我今天杀了暗卫九,明天也能杀你”,竟堵得他哑口无言,教众只能抱憾惜别,一路不断扫雪,掩埋来时的足迹。
山谷中,终于只剩司徒雅和暗卫九两人。
这时东方已肚白,曙光乍开一线。树林为稠厚的晨雾笼罩,又蒙上了青色的天光。
司徒雅踏树而上,只见五条山脉连绵不绝,从四面八方向山谷纵来,宛如俯首朝拜,临风而眺,襟怀皓朗畅快。堪舆学称此为‘五马归巢’,难得的风水宝地。但和剑门的峰回路转的七十二峰、点绛派所在的蜀山之王贡嘎雪山相较,小巫见大巫。
丈量好地形,司徒雅找了片雪深及膝的树林,撂下不省人事的暗卫九,挥掌震断交错的枯枝,撕裂暗卫九的外袍,自己也如法炮制,抹脏衣服划伤腿。完事往暗卫九怀里一躺,右手罩住暗卫九的膻中,悄然化去冒充殷无恨的右使滞留的掌力,又以九如神功的内功心法,强行抑住自身旺盛的血气,霎时浑身变冷,闭目之后,脸上再无血色。
暗卫九苏醒时已是晌午,天色晦暗凝沉,下过了一场小雪,谷中白茫茫的一片。他做了个噩梦,似是一群红衣人和一群黑衣人错杂聒噪,之后黑衣人害死了白衣胜雪的司徒雅,司徒雅的尸骸让人抛下悬崖。回溯到这里,他觉得胸口像是压着巨石,喘不过气,眼睑胶凝黏沉,又刺又涩,难以睁开,他也不愿睁开眼,不愿动。心如死灰。
但他是个暗卫,暗卫一息尚存,就算天塌下来,也要替主人一把撑住。他卯足力气睁开眼,骤缩的瞳仁迅速适应晦暗的天光,迩后才发觉身上压着个人。这人束发散乱,已让雪絮和枯枝碎末薄薄覆盖,他拂拭几番,目光停落在划破的白袍上,大梦方觉:“小主人!”
司徒雅毫无反应。暗卫九猛地坐起身,捉住司徒雅的手,这手冰凉冰凉的,寒意浸人。
再锲而不舍探脉门,默数三十有几,司徒雅的脉息微微搏动了一下。他如获大赦,收拢双臂,紧紧抱住司徒雅,这会儿他不知道何为僭越,只是想抱紧这个人。说不出缘由,莫可名状。
司徒雅任由他抱了半晌,闭眼默想——就这力道,当真是个垂死之人,不死也给抱死了。转念又想,也许这就是书中所云‘两心那论生与死’,他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有机会感同身受,暗卫九功不可没。
暗卫九竭力平复心绪,抱起司徒雅,拔身跃至山崖下,一处背风的凹陷地势。他席地而坐,运功替司徒雅疏浚僵凝的经脉。顿觉虽然受了‘殷无恨’一掌,却侥幸并无大碍,加之从峭壁跌下,还能更加侥幸地挂到树枝,愈发侥幸地落入厚雪中,极其侥幸地齐齐生还……可见,司徒二公子果然与人为善,善有善报……他想着想着,愧疚不已,他竟会怀疑自己认定的小主人是殷无恨,如今这险境,难道是他胡乱猜疑的报应?
司徒雅引了一股暗卫九注入的内力到心经。昨夜右使的琴弦打入他心脉时,他运用九如神功拨转了来势,让扎入皮肉的琴弦绕过心脉,再贯出。毫厘之差,看起来就和致命伤毫无二致。如今想来,此法能瞒天过海,全靠暗卫九未曾识得九如神功。
司徒雅年幼之时,听母亲玉芙蓉讲过这武功的来由——九如神功本名如意神功。九如神教的初代教主玉连环,创造了以音律琴弦杀人的玄默神功之后,突发奇想:“既然能以内功自如操纵琴弦,为何不能用内功操纵犹如琴弦的经脉?如此一来,敌人打我要害,我躲避不及,亦可随心所欲,运用内功将要害经脉暂挪稍许,化险为夷。”
玉连环悟出此法勤加练习,体会到挪移经脉太过痛苦,不如扭转敌人的经脉和武器来得便宜。如此这般,神功大成,将之命名为如意神功。后来他嫌‘如意’两字气势不足,寻章摘句翻至《诗经·天保》,其中有‘九如’之句,这‘九如’分别是:如山、如阜、如陵、如岗、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松柏之荫、如南山之寿。一看之下,心中甚喜,自觉这‘九如’,才衬得上他举世无双的武功,因而更名《九如神功》,从此开枝散叶,创立了九如神教。
九如神功虽好,但受伤毕竟是受伤,暗卫九的内力一到司徒雅的心经,就刺激了司徒雅心脉附近的伤口。司徒雅咳出血来,顺势往前栽去,暗卫九果然收手,将他捞进怀中查探。他有气无力咳了几声,慢悠悠睁开眼,先将目光放空,再转向暗卫九……
暗卫九默默替他揩拭嘴角血痕,心中喜忧参半,又惭愧得无地自容。
司徒雅枕着暗卫九的臂弯,很舒服,却显得很不舒服,勉力问:“这是……何处?”
“回禀二公子,这是离丹山镇五十余里地的山谷。”暗卫九藏起了心事。
“怎么回事?”司徒雅作势起身,又痛得倒抽口凉气。
暗卫九大致讲了昨夜情形,末了道一句:“属下无能。”无能得恨不得自戕谢罪。
“我很冷。”司徒雅低声道。
暗卫九这才发觉,司徒雅的嘴唇冻得发紫,身上仅穿着单薄的外袍,双腿赤呈在外,不少地方让树杈划出血痕。他小心翼翼放下司徒雅,兀自褪下外袍,覆住司徒雅的身躯。
司徒雅软软靠着阴寒的岩石:“还是冷。”
暗卫九解下飞刀等物,脱去底衣,给司徒雅裹严实。他是习武之人,内功尚在,督脉血气旺盛,即便是不着一缕,也视寒冬腊月如阳春三月。
“暗卫九,”司徒雅久违地看着面前这毫无冗赘的紧凑身躯,得寸进尺,“冷。”
“二公子稍等。”暗卫九话不多说,擢了短刀就要起身。
司徒雅默许了暗卫九离去,心道,你就是有本事生来一堆火,我也还是冷。想罢,他欣赏着暗卫九的背影,脊梁笔直蕴劲,好似那把紧攥的短刀,认真较劲值得信赖。
眨眼功夫,暗卫九原路折回。果然是稍等。司徒雅以为他会抱几根柴火,孰料他雄赳赳扛回了整棵枯木,远远眺去,雪尘滚滚,犹如千军万马。威风凛凛。蔚为壮观。
“……”司徒雅叹为观止,忘了营造凄苦患难的氛围。
暗卫九话不多说,坐在离司徒雅三丈远的地方,掰去枯枝上的冰凌,继而手起刀落,将雪濡湿的部分削去,留下一大堆棱角分明的干柴。又琢磨了一下风向,在司徒雅左侧不远处堆起柴堆,用短弯刀在一根木材上剜了个孔,这才若有所思看向司徒雅。
司徒雅迷茫回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二公子,得罪。”暗卫九得到许可,从司徒雅裹的衣袍上取了一截布料,略一用力捻成绒絮,塞入木材的小孔里。司徒雅醒悟,这是要钻木取火,他以往点烛芯,都是凭借掌风和内力,从未亲眼目睹过这大费周章的行径,提起兴趣围而观之。
暗卫九闷闷地催发内力,用枯枝在绒絮上狠搓几下,又埋头吹了口气,绒絮霎时燃起。他用手挡住风,把绒絮送入柴堆,其中已铺好了薄如宣纸的木屑。
司徒雅歪头盯着暗卫九瞧,暗卫九的眼里有火光跃动。
“还冷不冷?”暗卫九突然问。
司徒雅回过神,低头掩饰道:“不冷了。”
暗卫九察言观色,把这句话理解为“我还是很冷,但是就不劳驾你了”。
“……二公子歇息片刻,属下去去就回。”暗卫九这回带上了飞刀。
司徒雅不多问:“穿件衣服,别冻着了。”暗卫九依言行事,穿好底衣,削尖数十余根枯枝插在周围,又把劈好的柴放在他触手可及之处,想了想,留下了一把短刀。
看这架势,离去恐怕不止片刻——司徒雅听之任之,侧卧练起了九如神功。他的入定方式,神似武当派的蛰龙睡功。不过蛰龙睡功的要义是任督内力颠倒,而九如神功是以内力推转奇经八脉,打破内功必守的大小周天,随心所欲遏止或督促血气运行。谣传,谁能将这武功练至化境,即第九层,即使到了□十岁,也会精气神自满,寿比南山,不老不衰。只不过前任教主千辛万苦练到八层时,九如神功和玄默神功一并让叛教的殷无恨偷走,再无缘得见。两本神功流落江湖,不知所踪。
司徒雅练完功,已时至薄暮。他百无聊赖倚坐火旁,饥肠辘辘等暗卫九归来。若是换个人,他一定会认为,这人撂下好似累赘的他,扬长而去了。但暗卫九不同……
暗卫九的确不同,明明是穿着底衣离去,却又光着膀子回来。
“我以为你走了。”司徒雅落寞道。
暗卫九单膝扣地:“二公子见谅,途中遇见一味草药。”
司徒雅望向他手里拧着的沉甸甸的底衣,猜道:“还有什么?”
暗卫九闻话摊开底衣,取出七八个竹筒,还有几样稀奇古怪的树根,以及一枝绿叶。
司徒雅拿过这枝绿叶,端详辨认:“毛冬青,这味草药蜀中罕有,难为你能找到。”
暗卫九用竹筒煨了雪水,岔话题问:“二公子,你渴不渴?”
司徒雅顺着话柄示弱:“又渴又饿。”
“好事,”暗卫九看了眼司徒雅心口,声音低不可闻,“会好的。”
司徒雅失笑,暗卫九当真以为他心脉给琴弦贯穿了。打他出生以来,从未有人如此关心过他的生死,一时间很好奇:“好不了,又怎么办?”
“属下给二公子陪葬。”暗卫九很认真。
司徒雅听时无心,片刻之后打趣道:“那你是打算我死你就死呢,还是埋了我再死?”
“安置了二公子,属下再以死谢罪。”暗卫九从竹筒里分了热乎乎的雪水,递给司徒雅暖手解渴。转头洗净另一个竹筒里的冬菇艾蒿等野菜。
司徒雅捧着竹筒:“不妥。”
“全凭二公子定夺。”暗卫九转过身,挡住司徒雅的目光,涮了涮事先切好盛入竹筒的野味,从中倒出血水来,又用雪泥仔细掩埋血迹,这才煨到火边,添了水和切碎的冬菇熬煮。
两人如此这般,一问一答,一敲一应。夜色次第压下,除了山崖这一隅,整个山谷均是黑漆漆的一片。司徒雅安之若素,喝着竹筒里清香沁人的冬菇山鸡汤,装傻充愣询问暗卫九,冬菇究竟长在何处,山鸡又是如何猎来的,为何树根能烤出盐味。逼得暗卫九不停回应,不停作答。最后一直追溯到暗卫九少时的情形。道是以前统管暗卫的人极为苛刻,常令他们在深山老林风餐露宿,几天几夜,只能带刀或者剑,因此饿死了很多暗卫,更有甚者葬身狼腹,不少人受不了逃下山去……
司徒雅循序渐进套话,始知,司徒家豢养的暗卫远不止九人。在益州附近某座深山,设有武林盟主的暗卫营,专收适合习武的孤儿,从小严加管教。暗卫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时,就各司其职,比如接了任务,出去打探情报、发英雄帖、暗中保护某位江湖人士,自郐以下。办事稍不如意,便惨遭毒打。办事稍不小心,便死伤无数。其中佼佼者,通过重重考验,仅有九人进了府。这九人又只有三人,最终能服侍三位公子。暗卫九说到此处,静静看了看司徒雅,咽下未尽之言——只有一个暗卫,能被你挑中。
司徒雅挑中他的时候,他其实很高兴,隔着黑纱斗笠,一直盯着司徒雅看。司徒雅却把他送来送去,他觉得这样也好,只要能留在司徒府邸,就能见到司徒雅。但他没有料到一种情形,直到昨夜追到山崖边,他才突然发现,司徒雅掉下去,他就永远见不着这个人了。暗卫的职责是不惜一切保护人,这是麻木的本能,但他开始体会到,想要一个人平安无事的愿望,可以有多强烈。好像头一次领悟出暗卫的宗旨。
他替司徒雅清洗了伤口,捣碎草药,拆下一段司徒雅肩骨旧伤处的白绸,谨慎地敷匀扎好。他得承认,迄今为止,司徒雅是唯一一个,在他眼皮底下,还能不断受伤的人。万幸的是险象环生始终是生,好像冥冥之中有人用侥幸弥补了他的无能。
“今夜至关重要,”他再次用衣物裹好司徒雅,“二公子切莫睡着,过了今夜,你的伤一定会好。”根据他以往的经历,无论伤势有多严峻,只要咬牙熬过第一夜,就会逢凶化吉。
“夜里很冷,保不齐会睡过去,”司徒雅打量着暗卫九单薄的底衣,面不改色心不跳道,“不如你抱着我,让我至少,死在一个人怀里。”
暗卫九默然领命,隔着层层衣袍,环住司徒雅,权当一动不动的靠山。
司徒雅倚着他:“讲个笑话解乏?”
暗卫九一时想不出好笑的事。
“我讲给你听,”司徒雅笑道,“从前有个人,我对他说,我们断袖罢,于是,他就把整件衣袍……包括衣袖,都脱给了我。”
暗卫九很给面子地干笑了一声。
“身在江湖,譬如朝露,朝不保夕。有人‘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有人却当他是笑话,”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