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红衣首领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交出《九如神功》,否则要你尝尝本教‘天罗地网’的厉害!”
暗卫九对“本教”两字很是敏感——难道这就是销声匿迹多年的欢喜教?
司徒雅合拢外袍:“九如神功是何物,阁下是不是中毒已深,眼花缭乱认错人了。”
红衣首领大怒,旋身盘坐弦网,便要开指拨琴。暗卫九和司徒嵩齐齐拔身斩劈——这琴弦笼罩整个客栈,拨动起来声势只怕要震破人的五脏六腑!
血战一触即发,孰料变故横生。红衣人的弦阵外,突然有不少声音嘻嘻哈哈笑起来。
这些笑声忽远忽近,远得像是在丹山镇之外,近得宛如在耳边调皮地哈气。像是孩童半啼半笑,又像是少女娇笑,甚至有点像山猫鸣叫。在阴寒的冬夜里,这阵阵笑声好似从覆雪的坟头钻出来的动静,回音跌宕起伏,令人毛骨悚然。
不少红衣人听着听着,竟拍手跟着嘻嘻哈哈怪笑起来。好似让那欢脱的笑声感染了,身不由己,笑不可仰,笑得浑身酸软,笑出了泪花,莫名其妙狂喜至极。
红衣首领怔了怔,断喝道:“不好,是欢喜教,布阵抵抗!”
暗卫九如置云雾,那厢怪笑的若是欢喜教,这厢的红衣人又什么教?来不及深思,红衣首领已拨动弦网,一股子浩浩荡荡的颓靡之音四下散开,听得人郁结难抒,好似囚禁在黑暗狭隘的地牢,目不视物,身躯难展,喘不过气。
司徒嵩慌张起来,琴音一入耳,他的眼睛竟似瞎了,什么也看不见,唯有呆在原地,胡乱挥剑扫刺,搪开近身的琴锥。
暗卫九卯足内力冲破琴音魔障,视野恢复清明,只见弦外,围着不少苗族扮相的少女,这些少女头戴银花梳,身穿黑色的衣袍褶裙,颈坠百叶银圈,腰环银链,十指展在怀前轻轻摇晃着,指掌上挂满的串串小巧的银铃铛,发出欢脱清脆的声响,好似万虫振翅骚动,竟能抵御琴音……原来欢喜教是擅长盅术的黑苗子,和他想象的略有不同。
“嘻嘻,玄默小天地也拿出来卖弄,”一位苗族少女嗤道,“小奸贼不怕班门弄斧么?”又听一个男人道:“血衣教小猢狲,交出《玄默神功》,本尊留你们全尸!”
暗卫九看向自诩本尊的男人,这男人也穿着苗族黑袍,头戴镂纹银面具,看不出相貌年纪。他不明就里,携了目不视物的司徒嵩,飞身回了厢房,守住司徒雅,静观其变。
红衣首领惊疑不定地看向黑衣银面人:“你是谁?”
黑衣人轻笑道:“想当年,你爹偷了本尊的玄默琴谱。父债子偿,该还了。”
红衣首领沉默了片刻,动摇道:“你是殷无恨?你没死……果然是你杀了唐奇龙!”
暗卫九听见殷无恨这个名字,不由得看看黑衣苗人,再看看司徒雅。有点儿糊涂。
“哈哈!大仇未报,地府未满,本尊如何会死,”黑衣人猖狂道,“乖乖交出《玄默神功》,本尊可以给你个痛快,否则,你想死也没那么容易了!”
红衣首领鼓足勇气道:“你……你也不过是个小偷,《玄默神功》轮不到你索要!”
双方说到此处,便动起手来。血衣教的红衣人琴弦铮鸣,欢喜教的黑衣人铃铛骤响。
一个琴声昏天暗地,一个铃声欢天喜地。均是乱人心智的货色。直搅得整个客栈隐隐作颤,杯碗瓢盆纷纷震动碎裂。先前住客的鬼哭狼嚎,竟再也听不见了。
暗卫九齐掌下压,勉力平心静气。司徒嵩喷出一口血来。
“大哥,我功力都渡给你了,”司徒雅提点道,“你怎么不运功抵抗?”
听闻此话,暗卫九不由得一震,司徒雅已功力尽失?不,他到底是司徒雅还是殷无恨?
司徒嵩这才想起气沉丹田,放任内力抚平脏腑,顿时神爽目明,看清了周遭情形。当下他只看见,司徒雅撑榻捂嘴作呕,血自指缝滴落,想必是让两种魔音震伤了五脏六腑。他吃了一惊:“二弟!”
“大哥,趁他们搦战……你们快走……”司徒雅似乎撑不住了。
暗卫九正想罩住司徒雅的督脉,助他抵御琴音和铃音,孰料自称是殷无恨的黑衣银面人纵身入了厢房,紧随其后的是个清丽少女。两人步步紧逼,向司徒嵩和司徒雅踱来。
“司徒家两位公子,”黑衣银面人笑道,“殷某久仰。”
司徒嵩吓得大叫一声:“殷无恨!”想起唐家主的惨样,转身就要破窗而逃。
暗卫九不由分说,抡转犹如新月的短弯刀,旋出满月般的清辉,以步换形,一招‘风卷残花’取敌喉,锐不可当地缠住黑衣银面人的上三路,另一短刀则易为‘怀中抱月’,以提防对方那瞬间打三百六十穴位的诡异招数使出来。
模样清丽的少女见司徒嵩要逃,折下苗族腰饰的一把银叶子,以‘玉女投梭’的暗器手势打了出去,姿态清雅闲妙,银叶却利如箭芒,眼看就要追上破窗而出的司徒嵩。
暗卫九招未使老,觉司徒嵩有危险,甩手掷出几把飞刀,将银叶钉进窗边木墙。
司徒嵩这才有惊无险逃出生天,孰料外面是红衣人的‘天罗地网’,充斥着内力的琴弦难以斩断,一时又无可奈何陷入苦战。
黑衣银面人和暗卫九敷衍过招,借着交手错足,不动声色瞥司徒雅。
司徒雅有气无力趴在榻上,像是被琴音逼得发呕,又像是点头应允。
苗族少女见状指节微扣,自袖下弹出一股琴弦,从背面偷袭暗卫九。暗卫九回刀抵挡,冷不防与他交手的黑衣银面人,指节也是极其玄妙的连弹数下。这瞬息间的事,暗卫九目不暇接,待辨清去向时,却来不及了——数股琴丝,贯穿了司徒雅的心脉!
暗卫九懵了懵。他平生从未怕过,这刹那,却觉得骨僵血冷,浑身发麻。
黑衣银面人已掠至窗口,他大笑着拽过琴弦。司徒雅被迫落入他的怀中,脖颈一软,不省人事。黑衣银面人不再理会暗卫九,挟了司徒雅纵出客栈,抬掌劈开红衣人的琴弦,如同肆意拂扫蛛丝。
苦战的司徒嵩,也趁机突破琴阵,施展开轻功‘剑门细雨’,与黑衣银面人背道而驰。
“哈哈,你二弟横死,你还逃,”黑衣银面人望着司徒嵩的背影,赞了声,“不愧是司徒庆的种,果然忘恩负义!”他指掌一旋,几道琴丝已势不可挡向司徒嵩梭去。
司徒嵩应声落地,一听司徒雅已死,几乎吓尿了,也不顾手筋脚筋让琴弦贯穿,漫无目的、手脚并用向前爬。这时,客栈里的暗卫九回过神,杀出重围冲上前——
司徒嵩转悲为喜,连忙喊道:“暗卫九,快救我!”
暗卫九置若罔闻,奋力向黑衣银面人砍去,一招‘青龙出水’,竟是要抢夺其怀中的司徒雅。客栈那厢,红衣人和黑衣人还在对阵。这厢的黑衣银面人不愿恋战,摆脱掉暗卫九,向司徒嵩道:“今日放你一条生路,滚回去告诉你爹,交不出《九如神功》,本尊要你全家百口人的命!”
司徒嵩不知《九如神功》是何物,碍于殷无恨的淫威,唯唯诺诺道好,连滚带爬越爬越远。武林盟主什么的,要同这帮妖魔鬼怪作对,他突然发觉,他宁可让他三弟当。
“放下二公子!”暗卫九几步追至。他茫然心无杂念,只想把司徒雅抢回来。
黑衣银面人引着纠缠不休的暗卫九,离开了丹山镇。他轻功极佳,纵步穿林,即便是抱着司徒雅,也始终甩暗卫九半里脚程。转眼,停在丹山断崖处,似走投无路了。
暗卫九步步为营道:“把他放下。”
“死人你也要?”黑衣银面人笑了笑,潜运内力,随手把司徒雅往身后的峭壁撂去。
暗卫九心中一凛,毫不犹豫纵上去接。
黑衣银面人让步转身,顺水推舟一掌,狠狠拍在暗卫九背上。
暗卫九霎时五脏如焚,刚捞住坠落的司徒雅,便背过气去。
黑衣人目送司徒雅和暗卫九双双跌下悬崖。末了,还神使鬼差抱个拳:“教主保重。”
第十六章
心脉为琴弦贯穿的司徒雅,和重伤昏迷的暗卫九一起往悬崖下跌。跌到半路,司徒雅睁开眼,捞住暗卫九,凌空踏数步,整个人立在峭壁上。好似笔直的峭壁变成了平坦的道路,而天和地都旋在他两侧了。
“右使办事真是少根筋,”他赤着脚踩住冰冷的岩壁,“至少该让我穿好靴子。”
这会儿他既未穿靴,也没穿裤子,就披着件雪白的外袍,沿着峭壁发足疾奔,每跃一步,都存想于足底涌泉穴,利用隔空取物的道理稳住身形。而他践踏过的壁面,层层泥雪胆怯似地骤然退缩三尺,露出光滑平整的岩石来,以供他落脚。
峭壁还未行至尽头,丹山山麓已有九道白影迫不及待拔身纵起,放眼看去,个个墨发素襦,窄腰广袖,玉臂懒展,披帛飘飘,宛如洛神凌波,飞仙出尘,凛然不可亵慢,均使的是点绛派轻功,脱影出尘。
那九道猎猎飘动的素色披帛,倏忽都向翩然莅临的司徒雅蹿去,如白绫迅疾纵横绷紧,织成一方坐席,稳稳接住抱着暗卫九旋身落座的司徒雅,继而飒沓及地。
山谷中已有不少白衣人在苦苦守候。此时见点绛派九仙指路,齐齐拜倒,大吹法螺:“教主神功盖世,天保九如。如山如玉,如峰如陵,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川之方至,如松柏之茂,如南山之寿。逍遥遨嬉,不骞不崩,以莫不胜,以莫不兴!”
一番颂词,流畅得像背书。接受众人顶礼膜拜的司徒雅,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
几个跪得双膝发抖的白衣人,让这个喷嚏吓得瘫坐在地,失声惊呼。
司徒雅看将过去:“赏善左使,这是新来的朋友?”
一个撑着纸伞的白衣人应声上前:“启禀教主,这几位兄弟,是欢喜教旧部。”
“好,”司徒雅在披帛坐席上托起腮,“都起来说话,天寒地冻的,教主看得心疼。”
“教主,你心疼的只是点绛派的丫头罢。”跪在最前方的男人突然道。
司徒雅微微一笑:“不及居总管,成天嚷着入不敷出,却屁颠颠给副教主铸苗族银饰,恁地给她又添一样暗器。方才总管你是没瞧见,她丢起银饰来,眼睛也不眨一下。你还是留着银子涨涨教中兄弟的月钱,替本教主省省心。回头教主手把手,教你追妻。”
教众闻话哄然大笑。姓居的总管跳起身,恼羞成怒道:“教主,打人不打脸。”
撑伞的左使打个圆场:“居养华,你和教主斗嘴就没赢过,何必屡败屡战。”
居养华握袖悻悻然道:“我不是斗不过,正事要紧,我懒得斗。”
左使转向衣不蔽体的司徒雅:“教主,尸首属下已经准备妥当,这衣服是不是……”
“你叫本教主如何是好,人算不如天算,”司徒雅瞄眼怀中不省人事的暗卫九。“半途杀出这跳崖也要跟着的傻子,难道要本教主杀了他,给坠崖惨死的二公子陪葬?”
“全凭教主做主。”之前还在起哄的一干人等,这会儿突然大气不敢出,神情均是讳莫如深,肃穆谨慎。
司徒雅放下暗卫九,起身一整外袍,煞有介事道:“我九如神教,自创教以来,向来是奉天据法,发奸摘伏,赏蹈罚违,爱憎分明。如今虽然化整为零,出了欢喜教、点绛派和血衣教众多分支,原教义亦不可抛却。用通俗的话讲,本教比魔教更坏,比正派更正。本教屠戮的,是比坏人还坏的伪君子,尽人事行天道,而不是忠义之辈。”
教众齐呼:“教主神功盖世,天保九如,以莫不胜,以莫不兴!”
居养华上前道:“教主,上回罚恶右使范无救劫回的镖物,属下已交给机巧堂破解。”
“哦,有劳总管,是何物?”司徒雅明知故问。
“回禀教主,蜀王赠给代北侯的,是一樽‘九龙杯’。据机巧堂堂主的说法,这九龙杯,灌满了酒之后,九条盘龙会往九个杯子里倾注酒液。杯酒齐平,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因此又名九龙公道杯。虽然是巧夺天工,却也算不得惊世骇俗之物。”
司徒雅若有所思:“居总管,那依你之见,这九龙公道杯如何?”
“兴许有某种深意?韩寐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居养华揣测道。
司徒雅看向撑着纸伞的左使,左使的纸伞上有斗大的四个血字——你也来了,像是招魂幡。左使道:“属下认为,这九龙杯暗藏机括,要破解开来,才看得见谜底。”
“你俩说得都有道理,”司徒雅漫不经心把玩着发梢,“但本教主总不能因为机巧堂堂主老眼昏花、办事不力,就砍他几根手指,逼他如期破解九龙杯,破解不了,就罚负责此事的总管吞几只麒麟蛊是不是?虽然新近招纳的欢喜教是很缺盅巢……”
左使听得大喜:“教主,此法大善,就交给属下操办罢!”
居养华脸都绿了,咬牙切齿道:“谢必安!”他瞧司徒雅越说越当真,连忙亡羊补牢:“教主且慢,属下有个好主意!我们可以放话出去,称得九龙杯者得天下,再翻制一樽赝品,故意透露些许线索,到时候知情者必定会咬钩,九龙杯之谜亦迎刃而解。”
司徒雅欣然拊掌:“不愧是本教主的总管,此事就有劳总管鼎力。现下唐门、云雁镖局和司徒锋都在剑门一带寻觅蜀王的镖物。司徒锋此人野心极大,你且让他找到赝品,过程越曲折越艰辛越好。欲知九龙杯是否惊世骇俗,不如,对蜀王的表现拭目以待。”
总管居养华抹了把冷汗,暗想,哟,教主你在这等着我那,面上只道:“教主威武,教主英明!属下一定全力以赴,虽九死其犹未悔!”
司徒雅只想快点赶走这一帮子人,和暗卫九来一次绝处逢生:“左使,你近来又是调查血衣教,又是帮衬欢喜教,想必十分辛苦了?”
谢必安笑意盎然道:“不辛苦,欢喜教的事,都是右使范无救在斡旋。至于对我教纠缠不休的血衣教,属下查出的东西,可能比居总管的九龙杯……咳,多一点点。”
居养华甩了一记眼刀子。谢必安视若无睹:“这血衣教的教主,名为血霓裳。云雁镖局的当家季雁栖,好似是血霓裳的男宠之流。季雁栖的父亲,正是当年从殷无恨手中偷走玄默神功的江洋大盗季淼淼。当然,玄默神功本是我教圣物,叛教的殷无恨也是借去观瞧的。如今可以肯定的是,玄默神功,在血衣教手中。”
“血衣教冒用我教武功滥杀无辜,”司徒雅倚着长绫,晃悠骨骼分明的脚踝,“你我却不知道血衣教的海底,岂不是贻害百年,贻笑大方?”
“教主教训的是,血衣教的来由,说来话长。”谢必安的视线跟着司徒雅的脚踝晃荡。
“长话短说。”司徒雅敛襟危坐。
谢必安回过神:“是,属下原本认为,季淼淼只是个本事很大的江洋大盗。此番盘海底,才发觉他曾是血衣教的主干骨,且是个回族人。属下顺藤摸瓜,查明血衣教皆是盛产杀手的回族人。它和西域的拜火教、以及金陵朝廷的乌衣卫,师出同源,均来自波斯鹰山,因蒙古人西征,才逃到中原避难。血衣教虽然放弃了原本的武功路数,改使琴弦和玄默神功,但一直心怀复仇之念,妄想造反篡位,以便起兵向蒙古人复仇。”
“好,知之甚详。”司徒雅颔首,“血衣教的事暂且按下。左使尽心扶持欢喜教,让右使继续扮殷无恨。说起来,欢喜教,从名字到武功路数,包括苗族扮相,本教主都很是喜欢。”
“属下一定尽心尽力。”谢必安抱拳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