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可能的……那人从来就知道强抱他,也不管他喜欢不喜欢,什麽决定都是自己说了算,从来罔顾自己的意思……
不……不是这样的。心里另一个声音说。
他明明那麽爱你。
他说的情话你可以不信,可以当作他是故意甜言蜜语,可他为你做的一切你都忘了麽?连奏折这样的国家机密都给你看,问你的意见,也并不总是罔顾你的意思。衣食住行,吃穿用度,哪样不是用心对待?贵为一国之君,等著爬上床的人千千万,却用些幼稚的办法讨你欢心。你忘了,你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可有宠幸过别人?
不……你太天真了。既是帝王,哪里有长情的。
他现在待你好,不过是一时的新鲜。不过是你一直都对他不怎麽热情。就像刘公公说的,你若是像弄玉一样服服帖帖,他恐怕早厌弃了你。人心都是贱的,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你以为你在他身边待久了,会有跟弄玉不同的下场?理法,伦常,子嗣,太後,哪一个都是你过不去的坎。
桓恩手一颤,竟被树枝割了一道小口子,不停往外渗血。
罢了罢了,想这些有什麽用呢。也许那人在那边早就左拥右抱,沈浸在新的美人温柔乡里了。他在这偏安一隅,自怨自艾,自伤怜悯,又有什麽意思呢。都不像自己了。
桓恩叹了口气,擦了擦血迹,将手放回袖子里。抬头远望,天高云淡。
前几天就跟大哥提出想隐居到更北面的丘陵去,大哥沈默地打量了他半晌,没有同意。大哥是心思很细的人,他为什麽提这样的要求,想必大哥心如明镜。大哥的意思是觉得月族子民和皇族都欠他良多,还是希望他在宫里多养养身子,心情好点了再隐居出去也不迟。於是此事也就这样搁置下来。
“殿下!殿下!”
宛童的声音像只小喜鹊似的,叫得整个院子都听得见。桓恩扶额:才把他支开没多久,怎麽这麽快又回来了。“什麽事,这麽忙忙慌慌的?”
“大殿下来找您了,快回去吧!”
“皇兄?”
桓恩踏进宫门,桓泓正坐在上座上喝茶。
“皇兄找我什麽事?”
桓泓皱著眉,似是想了一会儿,才道:“上次你跟我说想隐居的事,我想了想,你还是去吧。”
桓恩有些措手不及:“皇兄同意了?”
“嗯。”桓泓站起身,“你最近都很少来找我和二弟三弟,我猜想……你可能需要一些日子自己疗伤……”
又触及那个他不愿面对的话题了,桓恩低下头去:“……是……”
桓泓斟酌了片刻,道:“这种事……别人也开解不了,需得自己想通,反正家是什麽时候都能回的。这次大哥也赞成你的做法。父皇那边,也替你禀报过了。”
“父皇……他怎麽说?”
“他说由著你的意思罢。”
由著他的意思,就是随便的意思吧。而且这一定是大哥美化过的话,原话……自己亲自请辞做质子,走这耻辱的一遭,於父皇心中,还是没有半点份量吧。
“……那我下午就收拾东西动身了。”
“大哥先去替你打点马车和行程。”
“多谢大哥。”
桓恩回房收拾行装,收到一半,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虽然大哥不管是走还是留,给的理由都很充分,但他却始终觉得哪里不对。
怎麽突然,就觉得他应该需要一个人独自疗伤了呢?大哥是心思很细的人,他相信他之前提出要去北部隐居的时候,大哥就应该想到过这一层,为什麽当时否定,现在又……而且他还没答应,就先替他禀报了父皇?
似乎有些可怕的念头闪过,桓恩却怎麽也抓不住。
是发生了什麽事麽?
不如先去找三哥套话?三哥这人直来直去,大大咧咧,也许能得到些有用的信息。
桓恩当下便放下收到一半的包裹,起身出了宅邸。
桓昆的嗓门很大,所以他院落平时都挺热闹,今天却意外地冷清。桓恩一路走到大厅,花园,练功场都没看见他人。见大厅门边站著一个小厮,桓恩问道:“你知道三哥去哪儿了麽?”
“回殿下,三殿下昨天出去了。”
“出去了?”桓恩忍不住皱眉:怎麽会这麽不巧。“他去哪儿了?”
“小的不知,但小的听三殿下说,应该是去边关了。”
“边关?!”这麽大的事情怎麽也没听他说一声?难道是百龄又……“边关又有战事了?不是已经签了和平协定?”
“回殿下,不是百龄那边,应是宣朝那边。”
“!……”桓恩脑子一片空白,愣了半晌才不敢相信地又问:“你……你确定?跟宣朝怎麽了?”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
宣朝这才撤军回去,没道理就跟月族开打啊?难道是因为他逃跑?……不,他自信他没这麽大影响力,容
成应该也不会这麽厚颜无耻吧!明明是他隐瞒在先啊!那到底是为什麽……
怪不得……怪不得皇兄忽然同意了他隐居北部,原来是……原来是……
“殿下?”那小厮看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忍不住唤他。
桓恩道了声谢,转身就往监国府奔去。若是两国真的开战,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深山逍遥自在,坐视不管!那人确实有些野心,可若当真如此冷血,就从他尸体上踏过去!
在监国府外面碰到了匆匆离去的左将军,桓恩更加确信自己心中的想法。
“小恩,这麽快就收拾完了?”桓泓脸上有些微的不自然,很快又回复了平时镇定的模样。
“皇兄,”桓恩喘了口气,“宣朝是不是跟月族开战了?”
桓泓眼神微一波动,道:“你哪儿听说的?没这回事。”
“皇兄,你不要骗我了,三哥已经去边关了!这个时候你让我去北部隐居?”
一世倾情 78 为了你
“小恩。”桓泓沈下语气。“只是南部边陲有异动而已,并非开战。”
桓恩摇摇头:“皇兄,你不必说了。”
如果那人真是借口他逃跑而开战,他便与他当面对质,理亏的是那人而不是他。如果那人是连这点不算温情的温情都不顾,昨日燕好,今日就要翻脸踏平月族,作为皇族,他又怎能坐视百姓流离,袖手旁观?不管是哪种情形,他都义无反顾。
桓恩转身向外跑去,桓泓在後面叫了两声没叫住,忙叫两旁的侍卫去追他回来,可桓恩已经一路出宫上了宫门外的马车。
月族国土不大,整个国家也就是宣朝三个州郡大小,一天时间,桓恩就从首都一路到了边关最临近宣朝的城池。城里竟没什麽居民,全是士兵,想来是早已被提前疏散了。桓恩寻著一两个士兵问了,找到了临时主帅府邸。
他推门进去,吵吵嚷嚷的声音一下安静下来。正中坐著三哥桓昆,周围站著好几个身披铠甲的高级军官。
桓昆一见他,眼睛都瞪圆了,赶紧一挥手向众人道:“你们先出去。”随後将桓恩一把拉在身边。“你来这干什麽?!大哥呢?”
“宣军打过来了?”
桓昆差点急得跳脚:“谁跟你说的?”
桓恩一见他反应,就知道是真的了。三哥最藏不住事,大哥肯定嘱咐过他对自己保密,可三哥那说谎的水平一眼就能看穿。
“……敌军行进到哪儿了?”
桓恩一副笃定的模样,桓昆也知道瞒不过这聪明的幼弟,当下叹口气道:“前天接到消息说宣朝北部边关有骑兵出动,先锋部队大概还有两日就能抵达此处。小恩,你……你还是回去……”
“三哥,我去做说客。”
“你说什麽?”
“如果出兵的名义是因我私自逃跑,那我跟他当面对质,看他有没有立场!如果是单纯国土扩张,那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桓昆登时大怒,一拍桌子:“你这是什麽话!”
“三哥,我们才跟百龄打过仗,你忍心让将士们又流血麽?!明明是可以避免的、毫无意义的流血牺牲!”
桓昆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无论如何,我不答应。”
这场争执毫无结果,最後以桓恩被软禁在房间告终。桓昆说不过他,又怕他出去乱跑,便把他塞进别间,又加派人手守在院落四周,不让他出去。
一连几天过去,桓恩什麽消息也得不到,问守卫士兵,一个个都像铁打的似的,守口如瓶,令他异常担心焦躁。後来,听守卫私下议论,皇兄竟也来了前线,不知情况已经严重到了什麽程度。
桓恩实在无法再等下去,央求门口两个守卫放他出去。守卫似是十分为难,但在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辅以苦求的攻势下,还是放了他。
桓恩奔到厅堂,厅堂里正在开军机会议,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他,却都带著些复杂的意味。
“皇兄,”桓恩一步步走近了,“你告诉我,情况到底怎麽样了?”
桓泓不说话,桓恩又走近了一些,见桌上摆著一方巾帕。在边陲军营,怎麽可能会有这种精致东西,桓恩一个激灵,伸手抓过,在桓昆惊怒的咆哮声中展开了巾帕。
上面只写著简简单单十六个字:“期限三日,还朕桓恩。三日不还,兵戎相见。”
这字体他见过很多次,还被要求模仿过,当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容成亲笔御书。
巾帕从桓恩手里滑落地面。
他总算知道为什麽将士们向他投来的眼神都如此复杂了。
“大哥……这是第几日了?”
厅堂内沈静了很久没人说话。
“大哥,你在犹豫什麽?!第几日了?难道你要眼睁睁看著我们的子民去送死吗?!”
“……第三日。”
桓泓心里拉锯到近乎撕裂。
不让子民们去送死,就让自己的宝贝弟弟去受伤。这宝贝弟弟,才为了整个月族,经受了身为一个男人最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而现在,他又要亲手将他再推进那火坑一次。既是兄长又是监国,他实在难以抉择。
“大哥,三哥,此事你们不必为难。明天一早,我自随军去,如此月族之围可解。”
桓恩说完,也不等桓泓说话,推门出了厅堂。阳光白得晃眼,他一步步走回自己房间,竟有些晕眩。
他怎麽猜,也猜不到,那人竟是为了寻他而来,还不惜陈兵月族边境。
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发动对外战争,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首先必须有出兵之借口,抑或旗号。以宣朝这样的朝政形势,必有文臣武将跳出来反对。如果皇帝一意孤行,还要准备粮草,调兵遣将。眼下军队才从月族撤回不久,又要反过头攻打月族,用脚趾头想也像得出朝议上反对声浪会有多激烈,恐怕太後都可能出手干预。
他不明白,那人到底是为了什麽。
为了他?这样的原因难道不可笑?
为了他什麽?为了他这残破的身体?他有自知之明,不觉得他的身体能值钱到这个份上。再说那人不是正在举国采选,怎麽可能缺人暖床?
可若是单纯为了找一个借口攻打月族,为何还要加上三日的期限?他若真能现身,这借口不是不攻自破?难道是容成笃定他不能现身?难道那刺客都是他派的?这怎麽可能?
那人在想什麽,他已经不知道了。
沈七辛辛苦苦跋涉送他回来,现在还躺在驿馆疗伤,他竟然已经又要准备回宣朝了。
命运多麽可笑。
穆少衣还近况不明,之前那一切的一切周密计划,都成了毫无意义的无用功。
那人是这片土地上站在权势顶端的人。
他只有听命於他。
那人要抱他,他就该躺在他身下。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离不了。
桓恩站在院落门口眺望了一会儿北方,除了高高的土色城墙和一望无际的天空,什麽也看不见。看不到牛羊,看不到首都,亦看不到群山。
晚上桓泓和桓昆都到他房间里看他,桓泓似乎还想说服他,但国家利益在前,桓泓也不得不动摇。以一人之力换千万人生命,怎麽看,这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第二天一大早,桓恩便起了。打来水洗了洗脸,对著铜镜整整衣冠,用了些稀粥野菜,推门出了院落。一路上士兵向他鞠躬问好,桓恩不禁心想,若他们知道,他差点害他们又要流血牺牲,他们会不会还这样敬他。
远处传来一阵号角之声,悠长而激越。桓恩抬头望去,城楼上站满了守卫,桓昆和桓泓站在高处俯瞰著他,神色复杂。
桓恩走到门口,巨大的木门在他面前慢慢打开。
门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铁骑,铠甲一色,在初春没什麽温度的阳光下反著刺眼的光。阵势之威武雄壮,好似三十万大军对垒。风吹黄沙,绣著“宣”字的旗帜烈烈抖动。
他慢慢走出城门,正中铁骑从中分出一条道,三匹高头大马徐徐而出。正中一人著黑色大麾,旁边两人则是一人执枪一人持剑,身披精锐铠甲。
桓恩慢慢走近了,才看清正中那人的面貌,剑眉高鼻,英姿昂然,不是容成却是谁?
一刹那他惊得忘了迈步:皇……皇帝亲征?
一世倾情 79 敢离开我
桓恩有些惊诧地望向那人,那人坐在马上,黑色大麾铺开,垂在马身两侧,投向他的目光带著睥睨天下的傲。持枪的那个,是镇国大将军高冲,腰上佩剑的那个,他见得更多了──禁军统领隋毅。
他怎麽都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出兵就算了,这人竟然亲征……他是有多疯狂多丧失理智?
那人望著他,并不说话,排成一线的骑兵虽目不斜视,桓恩却仍感到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他缓缓走到容成马前,垂著首,正犹豫著要不要开口唤陛下,忽地腰一紧,眼前一花,竟是被直接抱上了马,就端正坐在他怀里。
当著这麽多人的面,他竟然……桓恩脸一下红了。
那人的手穿过他的腰拉住缰绳,缓缓往前了些,走到护城河边的吊桥下,仰头朗声道:“大哥放心,小恩在此定不会有毫厘差池,有违此誓,提头来见!”声音宏亮,站在城楼的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桓恩脸红得要滴血,心中怦怦乱跳,耳膜都在震动,根本不敢抬头。当著这麽多人,这人竟然说这样的话,简直跟见家长一样……他搞出来的都是些什麽事?……
城楼上士兵呆了一大片,桓泓神色却是十分复杂。
他怎麽也没料到,这情势看起来,竟像是容成对小弟动了真心。贵为皇帝,亲征不说,竟敢发提头来见的毒誓,在场这麽多人可都听的清清楚楚,君无戏言,他是不打算瞒他对小弟的心思了麽?!若只是普通宠幸,何以做到这种地步?
不过此人也真是好胆色,不穿铠甲就敢策马至两军阵前。城楼上若是万箭齐发,他还不成个筛子。如此气度胆识,同样身为一国之主,桓泓不得不佩服。
容成勒转马头,返回阵中,骑兵移动,让出来的那条道又慢慢合拢,大军缓慢向後退去。合围之势,竟然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解了。
然而桓恩,却显然陷入了另一场让他心颤不已,又逃无可逃的危险。
四下除了风声和马蹄声,安静得要命。高冲和隋毅像是很自觉一般,并行在容成後面,半个马头都未超越。
那人就坐在自己身後,左手捏著缰绳,右手已经探入了他的袍子,炙热的掌心贴在他腰处,他本能地往後躲,背後却是坚实的怀抱,密密熨帖在背。
那人含著他的耳垂,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含糊不清地慢慢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私自离开朕……应该已经有觉悟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