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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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臣-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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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您干什么呀!”我急忙上前扶住身形不稳的燕柳,又是不解又是气愤地看着她。娘拧着眉,将我镶在燕柳胳膊上的手打了开来,瞪着我道:“我教训自己不孝的徒弟,和你有什么关系!”
  燕柳的嘴唇嗫嚅了两下,在她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宽敞的大屋里,耿鸣哲坐在他的太师椅上不紧不慢地喝着茶,仍是一副悠然看戏的架势。知赏早就换好了干净的衣裳,此时正愣愣地看着半人半蛇的燕柳,眼睛仍是有些红肿。闵兰已经睡下了,缠着娘的蓝正辉似乎也还没醒。
  我焦急地看着一脸冰霜的娘,又看看地上跪着的燕柳,心一横,也撩起袍子在他身边跪了下来。燕柳身上伤痕累累,全是这些日子攒下来的被古咒吞噬的烙印;背上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是他当初救知赏时不小心挨的。
  娘看着我们,不说话,依旧冷着脸。
  其实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我若是娘,自己的徒弟带着那样的诅咒消失得无影无踪,让自己徒生担忧,一直陪在儿子的身边却拒不相见,应该也是会生气的吧。只不过燕柳现在身子弱,就这么让他跪着,她倒也真是狠得下心来。
  旁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我抬起头用余光一瞥,知赏竟也撩起裙摆在燕柳身边跪下了。
  啪嗒一声,耿鸣哲的茶杯盖掉了下来。
  知赏生来性子骄傲,可是连身为皇上的闵京都没跪过,这真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居然为燕柳跪了一个没有丝毫情分的婆婆。
  我下意识朝娘看去。她果然经受不住公主的这份大礼,面色尴尬地上前把她缠起来,看着燕柳幽幽地叹了口气:“……算了。”说罢回头,对太师椅上坐着的那人道:“耿鸣哲,还要再借你们一间客房使。”
  “请便。”耿鸣哲站起身,朝屏风后的檀木门走去。“走时别忘了付银子就成。”
  ——奸商。
  我愤愤地瞪了那个背影一眼,弯下身,把跪着的燕柳抱了起来。
  燕柳任我抱着,在我怀里慢慢阖上了眼睛。他这生着蛇鳞的身躯虽然庞大,却极轻,摸上去软绵绵地像是蛇一样。这个认知让我背上生出几许寒意,赶忙加快了步伐。
  成天使着遁形的技艺跟在我身边,想必是很累的吧。我把他放到床上,将他那已经残破不堪的衣物尽数除去,伸手在他遍布着细鳞的手腕和腰身上来回描摹着,低声问:“你是什么时候跟在我身边的?”
  “不是很久……”他那金色的眸子黯淡了一下,“不过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我的手停滞了一下,又重复覆上他那冰冷的身躯。他虽然就在我眼前躺着,可我却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只能用自己的热度在黑暗中探寻。他半点活人的气息也无,连呼吸都有些微弱,仿佛随时都要断掉一般。
  我点上灯,端了盆温热的水来为他擦身,一点点将那些泥垢擦去,露出那半张清秀的年轻脸庞来。他安静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依然还是当初清冷的少年模样。
  我克制着不去看他那只妖异的金眸,将湿润的巾帕一寸寸擦过他的蛇鳞。他的鳞片长得并不整齐,胡乱地分布在后背、腰间和双腿,在烛火下闪着幽绿的光芒。擦拭的时候,我的手指碰到一个微小的突起,那是一角翘起的细鳞。我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想要把它按下去,又试探着扯了一下。
  “痛……”燕柳在我怀里皱起了眉。我连忙收回手,用温水在那个地方安抚般擦拭起来。
  这些鳞片,果然是连着他的骨肉。
  待我将他那半边人的身躯以及蛇鳞都擦拭得十分干爽后,燕柳闷闷地开了口:“……我很难看,对吗?”
  他看着我的眼眸,好像在看那里面的自己怪异的倒影。我摇摇头,搂过他的肩膀道:“哪里的话。”
  脑海里浮现出不久之前,他在断崖上让我看他的画面;他坚持着不肯出现,许是认为自己将要死了,许是不想让我看到这丑陋的一面。诚然,燕柳这个样子着实有些可怕,可我好歹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知道这世上有比外貌更为宝贵的东西。“柳,不要想东想西了。”我抚摸着他腰背上的鳞片,努力使他放松下来,“我要你。就算你全然变成了蛇的模样,我也要你。”
  屋子里的灯火烤得人暖洋洋的,很快带来一阵酣然的倦意。
  燕柳枕着我的腿,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已经多久没有睡过好觉了?我望着他正常的那半张脸出神地想。
  夜半,我悄然下床,到了闵兰和我共住的那间屋子。窗外的月亮已经快要近乎于纯圆,稀薄的月影透进来,越过轻纱落在里面的人身上。闵兰正在夜色中安然地睡着,枕旁放着一本书,身侧留着半边枕被,就像一个等待着丈夫归来时不小心睡去的妻子。
  我垂头看着他,半晌轻轻拉起他搭在胸前的手,在他细腻的指腹上缓慢地打着圈。那上面没有鳞片,没有硬茧,是真真正正的、王爷的手。
  我起身出去,敲开了娘的房门。
  娘并没有睡,挑灯在那里坐着,凝眉沉思状看着眼前跳跃的烛火。“娘……”我唤她。
  “儿子,娘是不是很过分?”她没有回头,仍是看着眼前的烛火,悠长地叹了口气道,“明明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却又朝他发脾气。他已经活不久了……本应该让他更高兴些才是……”
  听到娘低下来的声音,我慌了。“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燕柳?”照她这么说,现在的燕柳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
  “没办法。”娘淡淡地道,“那未成形的蛇咒会一直蚕食着他的身体,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闻言,我反倒平静了下来。“真的一点余地也没有了吗?”我加重语气,紧紧地盯着她。
  她漫不经心地拿起桌上的一把烛剪,将燃着的烛芯剪短了一些,又支着下巴在桌前坐下来,凝视着眼前的烛火。“……有倒是有。”半晌,她颇为自嘲地笑了笑。
  我闻言松了口气。只要有,就还不算太糟。
  “如今这天下,只有两个人能救他。”娘抱着肩,眉头蹙起又松开,慢慢地开了口:
  “一是血螨蛊师。”
  我猜到了。
  “二是他徒弟。”
  我沉默了。
  她说罢便又坐回桌前,抄起烛剪剪烛芯。
  我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开口道:“我现在写信,托驿站的人送到京城。”娘听罢眉一挑,眯着眼睛看我道:“你就这么肯定那个林照溪会帮你?”
  我默然不语。那个传闻中的血螨蛊师和娘是仇人,断然不会救她的徒弟;既然他不会,那身为他徒弟的林照溪似乎也没什么理由救燕柳。
  但凡我身边的事扯进了林照溪,就会变得复杂起来。我不敢去想若我写了这信,林照溪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嘲笑,不以为然,这还是其次,若他以此来逼迫我回去,我也不得不从。
  “不论如何,先试试吧。”我这么道。
  第二日,我们一行人离开耿家,去往江州城外的驿站。
  我递上邮符要了两匹快马,填好排单,目送着送信的草头小官飞奔至京城。
  如今,漂泊在外的妹子找回来了,本以为凶多吉少的年轻爱人也回来了,闵兰、燕柳、知赏,娘和她身后粘着的蓝正辉,还有我的儿子琼儿,所有人都在我身边,我却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到底是缺了什么?
  我想不明白,便也不再想它。
  本来填好排单后我们就可以动身去云南,谁知娘却决定留在这江州城的驿站里过个简单的中秋。驿站里的官员都十分热情,并未对我随行的诸多家眷感到不满,对娘的决定也都纷纷表示赞同。也是,就算他们不惮我头顶上的乌纱帽,也得看看知赏的身份,看看娘在江湖中的地位。
  我想想便也妥协了。已经耽搁了这么多时日,不差再耽搁这两天;好久没团圆过,偶尔一次也是极好的。
  八月十四,我默默地坐在石头上看夜空中那轮浑圆的月亮,余光瞥着知赏和蓝正辉在一旁比试。
  “江湖人不拘小节,上次那事,就当它过去了吧。”知赏颇有些江湖儿女的风骨,一笑泯恩仇,和那个知道她是公主后便变得比兔子还畏缩的蓝正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蓝正辉忌惮着知赏头上的公主金光,连出招都极为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伤了他,被皇上一怒之下诛个九族。
  ——这点倒是他多虑了。真诛九族的话,还不得把我也一并诛了。
  那两人打得热火朝天,我觉得有点无聊,便打着哈欠准备回去睡了。
  这座驿站颇有些年头,似是哪个朝代的遗物,一代代下来被不断地修葺,外围的石墙上尽是斑驳的古老气息,我走着走着便生了观赏的念头,顺着里面的小径走上一遭,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
  待我绕回去时,原先在空地上比试的两人已不知去向了何处,燕柳坐在我方才坐过的石头上,一身蛇鳞在月下闪着诡秘的幽绿。
  “嫣王殿下。”他朝某个月光未能照到的黑暗角落看去,哑声道,“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微凉的夜风中,闵兰从角落里走出来,虽然穿着寻常百姓的布衣,华贵之气却不能被掩饰分毫。“……你还是要走吗?”闵兰坐到他身边,月光下的脸庞看起来有几分寂寥。
  我迟疑了一下,便寻了个隐蔽的角落躲起来,既能看到他们两人的模样,又能听到两人的谈话声。闵兰不会武功,自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而燕柳现在的视力和听觉都大不如从前,也没有发觉。
  “走?我舍不得。”燕柳低笑一声,声音仍是十分沙哑,“若是可以,我还想一辈子躲在暗处看他;即使死,也死在没有他的地方。可现在被他逼出来,我便没有任何余地了。这般丑陋的面目,连我看了都感到厌恶,怎好让看惯美人的他日日相对?所以即便舍不得,我也得走了。”
  我看着燕柳密布蛇鳞的那半张脸,心不可遏制地刺痛起来。
  “你这是何苦……”闵兰叹道,“找不到你的时候,他成天都恍恍惚惚,食不下咽;好不容易找回来了,你却还想着离开。他喜欢你,你又何必对他这么残忍。”
  “是,他喜欢我,也喜欢很多其他的人。”燕柳对着月光,伸手抚上了自己脸颊上的鳞片,“少我一个,并不缺什么。”
  闵兰一愣,他又道:“我在他心里,一定没有嫣王重要。”
  我远远地看着那两个人,靠在身后高大的石墙上,视野有些模糊。
  原来燕柳也是会妒的。他一直极为清净,极为冷冽,我原本以为他不会在意这些;可我错了。这天下,哪有人会甘心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爱人。
  “你错了,我们是一样的。”闵兰站起身,纤指点点自己,又指向他,“我,你,他以前的那些,他以后的那些,都是一样的。”
  “永远,都只是被他喜欢的程度。”闵兰说着,眼里有几分黯然。
  燕柳那只金色的眼眸收缩了一下,嗤道:“嫣王真是大度,甘愿和别人共享自己的夫君。”
  他这话的语气极为不屑,讽刺的意味也很分明,可闵兰却恍若未闻,只是道:“想知道为什么吗?”
  燕柳没说话。
  “于我而言……我倒更希望他喜欢的人多些,陪着他的人也多些。”
  闵兰这话说出来的时候,远处的我和燕柳都一并愣住了。
  闵兰叹了口气道:“当初我离开他,就已经打了永不相见的主意;可走远了我才发现,我还是想在他身边,哪怕那心意是罪。”
  “我从幼时起,就能深刻地记下他的一举一动,记得他对每个人的好。我一直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身边的过客。每个人都接受着他的好,每个人却都在要求他对自己更好;可是他们不知道,他看起来没心没肺、花心风流,却始终都是最痛苦的那一个。”
  “闵玉,我的皇兄晋王,你应该知道他。”闵兰看着燕柳道,“景郁只爱这个人,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无论他是生还是死。”
  “只有他喜欢的人多一些,他想皇兄的时候才会少一些,那痛苦才会稍缓一些。”
  “我舍不得让他时常想着皇兄痛苦,所以我宁愿他多喜欢别人一些。”闵兰说着,转身去看那个包裹在蛇鳞里的人,“你舍得让他痛苦吗?燕柳。”
  燕柳始终一言不发。
  “现在我所要做的事就是,保护他,守住皇兄的秘密。若他知道了真相,一定会承受不住的。”闵兰喃喃地。“我得保护他的心,就像你保护他的身一样。”
  ……
  ……
  夜半,我在昏黄的烛火下摆弄着一些残碎的纸张。
  那天闵兰把灵图的簿册撕成碎片后,不知是出于什么意思,我吩咐了耿府的下人在打扫时把这些碎片收集起来。
  我一页页地拼合着,一页页地读着,总算从那些破碎的字句中,找到了有用的讯息。
  ——我终于知道灵图口中的真相是什么了。
  他说的对不起我的事,并不是对我隐瞒他和闵京的关系,也不是怂恿我去接受闵京好使他脱身,而是——闵玉之死的真相。
  闵玉是怎么死的?
  我恍然又记起了那年的腥风血雨。
  早在很久以前,我和闵玉都是少年时,闵京已被西林党折磨了很久。闵京在那时觊觎上了我,但究竟是怎个觊觎法,没人知道;可多疑的闵玉却觉察了出来,二话不说的主动请封,抛下我到晋地去了。
  后来,闵玉变成了两个。作为替身的闵玉在晋地揭竿而起,而真正的闵玉则戴着面具,和季勋夜夜侍奉闵京于龙榻之上,旁敲侧击地给闵京吹枕边风。谁知闵京因为深知西林那药的厉害,清醒的时候警觉性极高,从未让他们得逞过。
  季勋当年还未出海平倭,和闵玉暗地里密谋,平分江山。
  闵玉临死前,手下的将士出了内斗,有个人率先给了他一刀,拥季勋为新王。
  给他一刀的人就是灵图。灵图说,对不起,叔,我若是不给闵玉这一刀,死的人就是我。
  闵玉被季勋折磨地伤痕累累,还在上刑场前遭了侮辱。什么样的侮辱?我并不想知道;还好这一页的纸张,是残缺的。
  当年我曾在闵京的寝宫内手刃季勋,原来这便是我为闵玉的复仇了。
  我把这些拼合在一起的碎片架到烛台上烧掉,原本激烈跳动的心静如止水。
  闵玉他是我的爱人。
  我只想让他停留在最干净的样子。
  他在我心里,一如当初。
  ……
  闵玉在晋地的确有个相好叫雨燕。灵图说,那姑娘生得极平凡,极像我。连性子都十分相像。只是这姑娘成过亲,还和之前的丈夫有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孩子的父亲叫白水莲,是个伶人。因着我和他的糟糠之妻有两分相似,他便对我生了兴趣,跟着我从晋地到京城,和我度过的那些年里究竟有几分真情,谁也不晓得。
  白水莲背着我和别的男人通奸的事,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从没人在我面前提起过。
  谁都知道尚书大人是个专情而老实的人。
  我的确是个专情的人,只可惜我专情的,不是白水莲。
  是啊,我爱的只是闵玉。
  从始至终。
  这真相若是放在当年,我知晓后,必定会抛下一切,随他去了;可是现在,我除了怅然和心酸,已别无他想。
  闵兰,燕柳,他们需要我。我若是这么去了,未免太过自私。
  他们都觉得,我才是那个最可怜的人。
  没错,我着实是那个最可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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