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呆滞中回过神来,答道:“名还没有起好,不过有一个单字琼。”娘双眼一亮,兴致勃勃道:“我来起我来起!”说罢摸摸下巴,状似认真地思考起来。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她打个响指,姣好的红唇中吐出两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字:
“狗蛋。”
“……”见我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她忙解释道:“小时候起个贱名好养活,等稍大了再取个正经名不迟。”
我听到这话,忽然有了一个很不好的预感。“娘,那我小时候……”
“也叫狗蛋啊。”她理所当然道。
……
娘对着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我左看右看,目光又落在林照溪的金镶玉上,想了想忽然道:“对了,我的避毒荷包呢?虽然没这东西厉害,但戴着好歹也有些用处啊。”
我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跟她说那些在阿日善族部落的遭遇,以及那个叫斯琴的酋长最后的请求。
待到我又口干舌燥地和她讲明白时,她又开始了更为长久的沉默。“娘,您会去看斯琴吗?”我问。
她把琼儿放到身边的软塌上,恍然一笑道:“会。我年轻时爱游历,爱冒险,也因此惹下不少祸端;我欠斯琴那孩子一个交代,无论如何也该去见她一面。”
第一次,我从娘精致的妆容上看到了沧桑。
她是君娉婷。君娉婷的一生,是传奇。
我下车拍拍高娃的颈子,吩咐了马夫上路。
……
路上,娘沉吟了许久,道:“娘这一辈子,只做过四件错事。”
见我看她,她便接着道:“第一件事,是嫁给你爹。”我一愣,她又道:“第二件事,是离开你爹。”
我突然觉得心酸。
不论是生是死,不论过了多少年月,娘始终是爱着爹的。
“第三件事是带斯琴去看外面的世界。第四件事,是救了燕柳。”
听到燕柳时我猛然一震,着急地问道:“娘,您知道燕柳现在在哪儿吗?”
“不知道。”娘答得很干脆。
仅有的一点点期望被浇灭,我愣愣地看着她。
“我当初让他跟着你,只是想让他保护你而已,媳妇什么的也就是随口说说,却不想你还是对他下了手。下就下吧,他乐意,我这个做师傅和做娘的也不好说什么,你们若是这样过一辈子,倒也没什么不好。”娘盯着我,眼底有了些冷意,“可是呢?你除了他还招惹上嫣王,甚至还有皇帝;而他除了自己的剑,就只有你。”
其实我招惹上的还有……
我蔫蔫地低着头,心中也有些愧疚。
娘柳眉一挑,没好气道:“你若不是我的儿子,我定会好生修理你一顿。”
她说着揉揉自己的肩膀,看起来有些疲惫。我赶紧上去给她捶肩,待她的神色稍稍缓和,才试探地道:“那个……为什么说救了燕柳是错事?”
娘垂下眼睛,苦笑道:“燕柳是我从一个尊蛇为神的上古部落里救出来的。那时我看他们把小孩丢到蛇坑里,想都不想就跳进去把他捞了上来,却不知他因为我的作为平白遭受了许多年的苦。直到前些日子我才知道,若不是我破坏了他们祭祀的仪式,燕柳就可以通过蛇咒成为他们这一代的蛇神,足足可以活上两百年。”
这便是好心做了坏事。我听罢有些涩然,嗫嚅了半天道:“……我想把燕柳找回来。”
娘看了我一眼,嗤道:“如今他生死未卜,就算你找到活着的他,他也指不定变成了一个人不人蛇不蛇的怪物。即使这样,你还要找他吗?”
眼前隐约浮现出之前和燕柳度过的那些个快活的日子,我深吸一口气,道:“找,怎么不找。”
一天不找到他,我的心就有一天悬着。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要把他找回来。
“好极。你这一行是去云南,翻山脉抄捷径和走大路所费的时日都相差不多,正好我沿途有一些事要办,我们便挑武林人最为集中的路子走,还可以一路寻人。”娘停顿了一下,“嫣王也要找回来。”
我点点头。
闵兰,我自然也是要把他找回来的。
娘憧憬地道:“云南有的是仙境美景,我也可以顺便躲一躲。”
说到这里,她的神色有些微妙的变化。
“躲谁?”
“躲一只野狗。”娘有气无力道。
……
路边的风景不停变幻着,我揣紧怀里的符牌和灵图的簿册,抱着琼儿浅浅地打起了瞌睡。
作者有话要说:
☆、87
其实想一想,这趟去云南的路途,许是我前半辈子度过的最祥和的一段时日了。
时隔多年与娘相见,上一次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毕竟她那时为了闵京的毒忙得焦头烂额,也没顾上和我说些什么。而这次两人皆是一身轻松,原本淡漠的母子之情也渐渐浓厚了起来,一路上听她讲述自己在各地的传奇经历,那感觉竟是前所未有的快活。
虽然看着她那张过于年轻的脸实在有些别扭,但好在她这些年的阅历是真实存在的,并未失去长辈的仪表。有时候我抱着琼儿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坐在另一头的娘,有种仿佛回到幼时的错觉。
如今,我也是当爹的人了。
本以为有孩子会是一件很头疼的事,谁知琼儿竟乖得让人不可思议。他在这颠簸的马车上也能睡得香甜,一点也没有在宫中娇惯的样子,饿了就嗯啊几声招呼我,想方便了就朝我皱皱眉,实在比想象中要好伺候得多。
一路上还算顺利,毕竟我们有匹屈才的千里良驹。因为淡金色的高娃实在太惹眼,为了不至于招来窃贼土匪的觊觎,我拿布匹给它做了些伪装。娘对高娃十分喜欢,停下来歇息的时候经常亲自给它喂食梳洗,就像在待自己的女儿。用她的话说就是,这等有灵性的马就必须好好待着,指不定到哪个危险的时刻就得指望它了。
“我们先去趟江州。”娘拍着高娃的脊背道。
我展开手中的地图看了看,奇怪道:“为什么要去江州?”
娘一边梳理着高娃的马鬃,一边道:“前些日子我受江州一个耿姓商人的委托,去暹罗那边捣鼓了些银器,刚在京城请工匠加工过,得尽快去交货。”
原来和我一起走只是顺道啊……
我凄凉地往旁边一瞥,这才发现自己随行的那堆杂物上搁着一只不小的黑麻袋,想必里面装的就是银器了。“您怎么做起这生意来了?”我好奇道。娘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惆怅地道:“如今的江湖风平浪静,几大门派都相安无事,没了早些年的腥风血雨,我那情报贩子的生意也不再好做,只得散了山庄里的人,也就替些商人跑跑货。”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挺有道理,可我转念一想,难道娘之前那些年挣的钱财还不够后半生过上舒坦日子吗?用得着这样东奔西跑的么……
我忍不住开口问道:“娘,您是不是在躲着什么人……”
“小孩子家不要问那么多。”娘的脸色顿时变得黑沉沉的。
我便知趣地闭上了嘴。
若是躲仇家,那娘的表现也未免太过悠然了一点,看来那个人的身份着实不简单。
……
江州水多,美人也多。
待到马蹄下的土地变得平整,走过一段幽静的道路后,耳边突然传来了莺莺燕燕的娇软之声,鼻下也开始有若有似无的香风淡淡萦绕。琼儿在我怀里好奇地朝外张望着,我僵硬地坐在马车里,伸手堵住了他的小耳朵。
反观一脸淡定的某夫人,我在脸色青了又白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娘……”您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路哪……
旁边的人揉揉鼻子,一双杏眼朝我瞥过来:“这条花街是捷径中的捷径,早一日向耿家交差,便能早一日动身。反正你不喜欢女子,听一听又何妨?”
我苦着脸不做声。对于娘的决定,我当然不能忤逆半分,只是有些同情前面的马夫。
走着走着,马车忽然在某个拐角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高娃不知何故停了下来。我正纳闷着起身,刚撩开帘子,就听到车外传来一阵悦耳的笑声,姑娘软绵绵的嗓音也随之响起:“这位爷的车好生华贵,可有闲情上我们醉香楼来玩玩?”
我定睛一看,只见是个年纪不算大、却做老鸨打扮的姑娘,身边还跟着两个年纪稍小一些的姑娘。那两个姑娘不由分说地就往马夫身上贴,直把人家一张黑红的粗脸都吓白了。
眼看那挥着香帕的小手就要朝我贴来,我木木地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坐在车里的娘。
娘了然地跳下来,二话不说地抱起肩,轻蔑地看着那个年轻的老鸨。
娘看起来年轻貌美,被误认为是我的夫人也不差许多,再加上她这骇人的气势,顿时让老鸨的笑容变得讪讪的,不自在地笑了两声就赶紧领着那姑娘们遁走了。
某夫人功成身退。
待马夫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准备继续赶路时,我的余光瞥见一个鹅黄色衣裳的姑娘从那飘着香气的楼里走了出来,十分黯然地对刚吃了瘪的老鸨道:“兰公子这次还是不要姑娘,只要那上等的客房。妈妈……他什么时候才能多看杏儿一眼呢……”
远处的老鸨眉一挑,中气十足地教训她道:“那是你媚功不够!”
这时,二楼某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软糯唤声。“兰公子~奴家思念你好些个时日了~”“哎~公子也来陪陪我嘛~”
一阵沉默后,似是那公子说了句什么,姑娘们失望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诶?家中有妻也是可以玩玩的嘛~”“公子总是不点姑娘,传出去让旁人笑煞我们醉香楼了~”
我眯着眼睛看看姑娘们聚集的二楼围栏,顿时觉得有些嫉妒。
早就听闻江州专出风流才子,那个兰公子,魅力真是不浅。
娘朝那满是姑娘的二楼瞟了一眼,看着我道:“怎么?你还想上去看看不成?”
姑娘们已经渐渐散开,我赶紧把视线收回来,讷讷道:“……孩儿又不喜欢姑娘。”
娘听罢一哼,笑得十分诡异:“那什么兰公子又不是姑娘。能让整个青楼的女子为之倾心,想必是个美人;怎么,你不去会会?”见我不言,她顿了一顿,笑得更加诡异:“哦,我倒是忘了你现在不举。”
我撇撇嘴,勉强扯出个尴尬的笑。
早在路上我就向娘说明了自己现在的窘况。其实不用说,她那双毒辣的眼睛也肯定从我空虚的脸上看出来了。
当我问她有什么方法治这病症时,她也只是耸耸肩道:“没辙。不晓得那劳什子御医给你扎的什么针,只能禁欲,慢慢等着恢复;若是一直恢复不来,你便只能如此了。”
见我一副晴空霹雳的模样,她又安慰我道:“唉,这样老实点不也挺好么,年纪轻轻就纵欲过多,以后老了有你后悔的。”然后她的目光不知停留在了哪里,笑得颇有几分恶意,“再说,前面不行,不还有后面么?”
——没见过这样的娘。
我只沉默了半晌,便道:“孩儿后面也不行。”
……
……
江州耿家,称得上是这方圆几百里的地界最有钱的富人,离得老远就能看到他家那座奢华的府邸。我算算自己这一年的俸禄,又算算娘这一趟能赚得的利润,顿时觉得凄凉无比,只想立马丢掉乌纱帽留在江南经商。
法贱商人,而商人已富贵。
马车停下来时,娘拎着装有银器的口袋轻盈地跃到耿府的门前,跟看门的僮仆招呼了一声,轻车熟路地探了进去。我怀抱着睁大眼睛四处打量的琼儿,也跟着她进去,脚步却小心翼翼的,没有她那般随意。
“耿鸣哲!”娘坐下来懒懒地唤,“快出来接你那些物什!”
不多时,那扇镶嵌得十分典雅精美的檀木门后便探出一个人来,口中笑着道:“夫人这一趟着实劳累,耿某人先在此谢过。来人,端些梅花糕和润喉茶,再去烧些洗澡水,服侍娉婷夫人歇息。”
待他身旁的几个丫鬟被吩咐下去后,娘瞥他一眼道:“算你孝顺。”
耿鸣哲听罢笑了笑,撩起衣摆在她身边坐下,与她谈起天来。
我看着他们,愈发觉得这两人才像母子,我倒像个外人。
他们两个聊得不亦乐乎,全然忘了还在一旁站着的我;这种被冷落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我忍不住咳了两声,这才吸引住了耿鸣哲的注意力。“这位是……”他看看我,又看看我怀中的琼儿,再把目光挪向娘,脸上顿时露出惊愕的表情。
我知道他八成是把我错认为娘的什么人了,一是纳闷何时连孩子都有了,二是纳闷娘的品味怎么这么差。我也不解释,抱着怀里的乖儿子安然地站着,等娘自己给他说明。“我儿子!”娘喝下一口丫鬟送上来的茶,悠然地答道。
耿鸣哲的目光在我和琼儿的脸上流连着,又道:“哪个是你儿子?”
娘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含糊地道:“大的那个。”
“你、儿、子?”耿鸣哲重重地念着。
娘拧起柳眉;“不行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成过亲。”
见耿鸣哲看我,我忙自我介绍道:“在下姓蓝。”
闻言,耿鸣哲嚯地站起来,阴沉着脸对娘道:“他就是蓝正德之子蓝玉烟?”“正是。”“断袖?”“嗯。”
耿鸣哲蓦地笑了。那笑颇有几分邪气,而且似曾相识。
咣当一声,他身边的一把沉木椅碎成了渣。
我呆了。他淡淡地扬起手,面带歉意地朝我道:“不好意思,手滑。”
好厉害,原来竟是会武功的。我若有所思地抱紧琼儿,心里佩服的同时,总觉得刚才的那一幕有点奇怪。
这时,琼儿在我怀里嗯啊了两声,小身子扭动着,一双大眼睛也朝我看来,似是饿了。见耿鸣哲看他,我便道:“这是犬子。”
耿鸣哲会意地对身边的丫鬟吩咐道:“桂香,去熬些奶粥给小少爷。”说罢对琼儿微笑了一下,成功换来小孩高兴的挥手。他看起来彬彬有礼,相貌虽不十分英俊,却也温和端正。他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气场让我觉得有点熟悉,仔细看看,好像轮廓也和我哪个故人有些相似。
哪个故人?我的心有些发凉。耿家这么富有,断不会有什么人出去当小倌吧……
“尚书大人先坐。耿家多年没遇得贵人,今次您来可真令这里蓬荜生辉,理应好好庆贺一番,我这就去吩咐厨娘,今晚应得多加些菜色。”他说罢便起身走了。我的目光也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心里愈发疑惑。
那种似曾相识的气场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转过头时,娘正用一种很严肃很正经的眼光看着我。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憋了半天只是道:“娘,我不喜欢这类的。”
身为断袖真麻烦,随便多看一个人两眼便会被误会是对人家有意,难道娘不知道我也是有节操的么?
“就算喜欢也不行。”娘悠然地吃着糕点,“耿家全家都歧视断袖,若你不是我君娉婷的儿子,指不定他刚才就拿把菜刀切掉你了。”
全家都歧视断袖?好像有些耳熟。
我打了个寒战,等到耿鸣哲回来时,看他的目光已没了方才的欣赏与熟悉,只余下些莫名的战栗。
一个伶俐的丫鬟从我怀中抱过琼儿喂粥。他咂吧着小嘴喝得香甜,我正出神地看着,突然听见娘刺耳地嚷了一句:“什么!”我侧过头一看,只见她手中拿着一张薄薄的银票,正黑着脸看耿鸣哲。“就这么一点银子,你就不觉得有点对不住我这些日子的辛劳?”
“娉婷夫人此言差矣。”耿鸣哲脸不红气不喘,从袖中抽出一张印着墨迹和红指印的纸,